第七章
御辇方落地,尹梓赫扬眸便见许靖宜让宫人们给搀扶出来,他攒起眉头,起身下轿。
“皇后怎会在此?”
当一袭明黄色盘金龙朝服的尹梓赫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顿时全乱了套,七手八脚的急着行礼。
“免了,把皇后扶好。”尹梓赫冷冷扬嗓,命令那些宫人扶稳了许靖宜。
当他瞥见随后步出正殿明间的西荒族大祭司,当下有了底,多少能揣度出许靖宜等人出现在此的用意。
可他不明白,何以许靖宜一脸受了惊吓,失了三魂六魄似的模样。
“禀陛下,皇后娘娘凤体微恙,奴婢们正要送娘娘回宫。”
只见混乱之中,许靖宜已是神智涣敔,六神无主,还是陈嬷嬷出面替主子解了围。
见许靖宜神色不对劲,尹梓赫亦只得压下不悦,沉颔放行。
待到凤祥宫的人全撤离了青瑶宫,尹梓赫方步入明间,原是满怀担忧,却在看见一脸安然的徐明璐时,不禁生诧异。
一见他到来,徐明璐立时展笑迎来,道:“璐儿给陛下请安。陛下探望过伍太傅,太傅身子可还好吗?”
经她一问,尹梓赫心思稍转,回道:“老毛病,久咳不止。明儿个让太医过去把把脉,开个药方。”
徐明璐微笑点头。“有陛下照拂着太傅,太傅肯定很高兴。”
尹梓赫反问:“方才皇后来过,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徐明璐歪了歪螓首,笑得灵精可爱,见此景,尹梓赫登时愣住。
太像了……当真太像了。她这般神态,这般笑容,简直与他记忆中的冉守月别无二样。
“陛下这是在担心皇后,还是在担心璐儿?”
她眸光流转,尽显慧黠,丝毫不见半点委屈,全然出乎尹梓赫的意料之外。
他与许靖宜虽然并非恩爱夫妻,可他到底已认识她十来年,早模透了她骄傲的性子,身为皇后却得不到荣宠,她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才会想方设法找徐明璐的碴儿。
只是眼下看来,徐明璐不仅毫发无伤,更没受半点委屈或刁难。
“皇后带了西荒族大祭司过来,想探一探璐儿是否真能看见死人魂魄,璐儿便把冉守月说过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皇后。”
未待尹梓赫开口询问,徐明璐便兀自交代起方才发生的事。
尹梓赫不动声色的端详着她,紧盯她说及冉守月时的每一记眼神变换。
对于徐明璐,他心中不是没有怀疑,亦明白身旁众人对他的不谅解。
旁人皆当徐明璐是借故装神弄鬼,假冉守月之名,博取皇帝的专宠。
他虽然也有这样的疑窦,然而每每听着徐明璐说的那些话,他便很难再质疑什么,只因她说的那些话,还有她知晓的那些事,全是他与冉守月两人共有的回忆,编派不来。
可他并非全信了她,心中犹然有疑,可当她口口声声宣称是受冉守月鬼魂之托,他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舍下对她的不信任,放纵自己在她身上一偿对冉守月的思念。
“——陛下也同皇后一样吗?”末了,徐明璐微笑地反问起尹梓赫。
“什么意思?”尹梓赫打住思绪,垂眸望着立于面前的娇小人儿。
“璐儿寻思着,陛下也与皇后一样,怀疑璐儿是装神弄鬼,假借冉守月的名义向陛下争宠。”
“当初朕若没有召你入宫,你也不会在这儿,你若真想争宠,不必等到今时此刻,打从你一入宫便能争。”
尹梓赫并不认为徐明璐是蓄意争宠,只是她所说的受鬼魂之托一事,太过玄异离奇,纵使她代为传达的那些话全部属实,可他仍是难免存疑。
徐明璐可不傻,依她对尹梓赫的了解,她晓得除去冉守月站在他面前,亲口托付,否则他肯定不会全信她的话。
无妨,随他信了几分,亦随他是否心中存疑,这些她都不在乎。
掩下秀眸,徐明璐毫不害臊的凑身上前,往尹梓赫胸怀倚靠而去。
尹梓赫没有推开她,亦未抱住她,就这么静静地伫立于原地,任由她靠在自己怀里。
在他心底,犹有几分挣扎,犹有几分抗拒,犹有几分负罪感。
他比谁都清楚,此时怀中的人儿并不是冉守月,永远也不可能是。
但只消徐明璐开口扬嗓,更甚者,她一记眼神流转,抑或一颦一笑,俱令他着了魔一般的想起冉守月。
他看得出来,她没有争夺名分之心,亦不贪图荣华,她甚至从未开口替徐家争求什么好处。
她镇日安静认分的待在青瑶宫,除了偶尔上藏书阁或太医局,她甚至不曾向他央求出宫回徐家探亲。
他吩咐了李福安,让宫人们盯住她的一举一动,每一日晨起睁眼后都做了些什么,同什么人说过什么样的话,无论大小事皆得详细转述。
一段日子过去,宫人呈报上来的,俱是一些琐碎无趣的日常起居,就连徐家人入宫探访,徐明璐也不曾向徐家人透露半句在后宫的委屈或不便。
他仍记得,宫人曾转述徐世彬之妻林氏与徐明璐的交谈——
“璐儿,你照实告诉女乃女乃,你说你能看见死人魂魄,这是真的吗?还是说,你为了讨陛下的欢心,方会编派出这样的谎言?”
面对林氏动之以情的逼问,徐明璐只是一脸平静,淡然回道:“女乃女乃,我真的见过冉守月。”
“你当真晓得冉守月是什么人?”
虽是深宅妇人,可林氏好歹是诰命夫人,对于宫廷里外的陈年轶事亦有耳闻,她知道当今皇帝曾有个青梅竹马,名唤冉守月,且还是当年翰林医官使之女。
据传,当年犹是五皇子的尹梓赫,把冉守月视作心上宝,只是后来不敌皇室与朝廷盘根交错的权势斗争,当上皇太子后的尹梓赫,仍是按照众望所归娶了枢密使的孙女。
至此,许氏在北跋王朝的地位几已底定,再难动摇。
后来,冉守月不知为何一夜暴崩,确切死因无人知晓,只有宫中流传着冉守月死的那一夜,皇太子彻夜未归,直奔冉府治丧。
再然后,二皇子引发谋反之祸,过后宫中便有一些奇怪的流言,说是皇太子与二皇子为争夺冉守月,方种下心结,甚至反目成仇。
可真相究竟如何,随着冉守月暴崩,二皇子饮毒自尽,终将成为一个无可解的谜。
林氏不晓得自家孙女是从何处听来冉守月这号人物,她仔细盘问过徐府上下,发觉徐府之中并未有人听过冉守月的名字。
“璐儿,你老实告诉女乃女乃,你究竟为什么要对陛下撒谎?”
“女乃女乃,璐儿没撒谎,我真的见过冉守月。”
据宫人转述,面对林氏的苦苦逼问,徐明璐只是再三强调她当真见过冉守月,除此之外,不曾说过任何引人疑窦的话。
徐明璐的鬼神之说,毫无破绽可言,然而尹梓赫思来想去,总觉着徐明璐似有所隐瞒,经常用着那一双心事重重的秀眸凝视他。
于此,毫无头绪的他,只得兀自揣度她究竟隐瞒了什么。
“璐儿明白,陛下对璐儿的好,全是为了冉守月,所以璐儿不会傻得以为是自己得宠。”
她总是这般明白事理,甚至毫不讳言地说自己只是冉守月的替身。
每当见她如此认分,尹梓赫底便会升起一抹负疚感,只因他明白,他为了一己之私,断送了徐明璐的一生。
他自幼长于深宫,虽是皇后嫡出,受尽先帝疼爱,可并不表示他会认同大内皇宫的日子好过。
相反的,作为皇子,他生于皇室,肩上有抛不下的重任,万般不由己,只能操纵于人。
就拿他恨透了的二皇子来说,尹常泓生得早,却因性格乖僻,再加上他的生母慧嫔并不受宠,被分配在离临华宫最远的广宁宫,形同打入冷宫一般,终其一生得宠不过两年,便再无君王恩宠。
尹常泓死后,他反复寻思过往,想起慧嫔与尹常泓母子俩经常遭皇室冷落,受宫人在背后嘲笑奚落,兴许这正是尹常泓如此渴求帝位的原因。
只因在这座碧丽堂皇的人间宫阙里,唯有坐在那把鎏金龙椅上的人,方能令所有人臣服叩首,并以至高无上的皇权,堵住那些悠悠之口,让他们打从骨子里敬畏惧怕。
忆起这些沉如铁的往事,尹梓赫闭起了灼烫的眼,伸出手轻轻抱住怀中那具香软的娇躯。
“朕把你当作冉守月,你都不觉着难受吗?”他声嗓沉沉的问道。
“不难受。璐儿心甘情愿如此,陛下不必有愧。”
她温顺地靠在他胸怀里,半遮在披风下的纤手,环上了他挺拔劲瘦的腰背。
尹梓赫闭着眼,反手将她抱紧,在心底说服自己,除了选择相信徐明璐,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在这座冰冷的皇城里,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褪下龙袍后,孑然一身,孤独无依。
他爱的人,不曾爱过他,更甚者,他爱的人,曾经想毒杀他。
爱他的人,却不为他所爱,镇日相见,不过平添厌憎。
他知道徐明璐不尽然可信,但也别无他法。在这座偌大冷清的皇城里,在他空荡荡的身旁,他需要一个人代替冉守月陪着自己。
哪怕只是一个替身,哪怕全是谎言,哪怕是自败欺人,他也只能选择把徐明璐留在身边,代替冉守月陪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