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这些话,伍太傅自当比谁都清楚,只因当年他的皇太子门生,经常找他倾诉心事,这些事除了当事人,旁人绝无可能知晓……伍太傅下惊诧,不得不越发相信徐明璐的说法了。
“守月很傻,对不?得不到尹常泓的任何承诺,却一再由着他耍得团团转儿,甚至……他让我去给师兄下毒,我也照办了。”
伍太傅瞪大双目,激动反问:“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泪水滑下面颊,徐明璐睁着泪眼,身子微微颤抖,尽管已近哽咽不成声,仍是逼自己接着往下说。
“我带着亲手煮的补药,里头加了守宫木汁……师傅可能不晓得守宫木是什么药物,让我给师傅说说吧。这个守宫木带有些许毒性,少是可入药,过是便会经脉麻痹而亡,民间偶有大夫开的药方用量过重,害得病人中毒身亡却查不出死因的情形,只因有的大夫并不晓得守宫木过量会致死。”
“丫头,你在想什么,!他是你师兄啊!”伍太傅红着眼眶,痛心疾首的怒斥。“打你收入我门下,他没有一天不疼笼你,你怎么对得起你的良心?!”
面对宛若第二个父亲的伍太傅这般严厉的指责,徐明璐终于痛哭失声。
她上前抓住了伍太傅的手,声嗓支离破碎的抽噎道:“师傅,我那时真是鬼迷了心窍,尹常泓说……他说只要我给师兄下毒,他便会娶我,并带我离开皇城,他说我同他一样,都是不喜受拘束的性子,我们不适合皇城,更不适合待在处处是规矩的宫里。”
“然后呢?你当真给你师兄下毒了?”
伍太傅见她哭成泪人儿,纵有满腔愤慨也不忍再责怪,只能放低了嗓追问。
“我在补汤里下了毒,然后便去了长乐宫,可我想起师兄对我的好,所以我又抱着那盅补汤离开长乐宫……然后我去了广宁宫,正好撞见许卉琦去见尹常泓。”
许卉琦是许靖宜的妹妹,由于是庶出,不受许家人待见,却经常打着见许靖宜的名义出入深宫。
她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许卉琦与尹常泓竟有私情……这两人早早便已私订婚誓,尹常泓更扬言有朝一日要让许卉琦当上北跋皇后。
这些话不必徐明璐说出口,伍太傅已能猜出大概内情,他当下不禁沉默了,只是暗暗替一再被利用的冉守月心疼。
“师傅,原来他们两人早就好上了,尹常泓为了利用我,总是偷偷与她来往,十分小心的没让任何人知情……那一日,若不是他以为我去了长乐宫,那时他应当也不会见许卉琦,还让我听见他取笑我的那些话。”
只见徐明璐泪如雨下,一席话说来已近啜泣失声。
“尹常泓说只要师兄一死,他便要伙同慧嫔的亲族逼先帝立他为皇太子,他还说了,师兄的死全得赖我头上,他能撇得一干二净,与他毫无关系,是我自个儿蠢,活该被他所利用。”
至此,伍太傅已彻底信了眼前人便是冉守月。
他一脸痛惜的问道:“二皇子让你去给你师兄下毒时,究竟都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并非愚蠢无知,怎会傻得遭他蛊惑?”
“师傅,守月确实愚蠢无知……尹常泓说师兄百般阻挠他,不让他如愿娶我为妻,甚至还在先帝面前污蔑他,让他备受先帝冷落,他还说了很多很多师兄的坏话,而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真信了他的满嘴胡言。”
话音落下,徐明璐哭倒在伍太傅怀里。
伍太傅连忙搀扶起她发软的身子,将她扶上一旁的太师椅里。
“丫头,莫要再哭,都过去了……那些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
“师傅,这些话守月至死都没能向任何人吐露……当时我万念俱灰,只觉得自己愚眛至极,险些祸害亲族,更对不起一直以来待我如亲人的师兄,我没想到自己多年来竟然信错了人,还让尹常泓拿来伤害师兄……我想告诉父亲这些事,岂料父亲那日正好休沐,我只好留下一封书信,然后便出宫返回冉府,岂料,尹常泓已等在冉府里,并亲手给我灌了毒药……”
“莫要再说了,莫要再说了!”伍太傅拍着徐明璐单薄的肩,老泪纵横的嚷道。
徐明璐咬了咬唇,逼自己继续往下说。
“我毒发身亡后,化作一缕幽魂,流连在冉家不走,正好撞见了我父亲与娘亲回府,与尹常泓遇个正着……尹常泓把我险些给师兄下毒的事,全说与父亲与娘亲知情,而后又威胁他俩,若是敢说出去,便要让冉家亲族一并遭殃。
“我恨透了尹常泓,原以为我这是化作了厉鬼,能向他索命,岂料当我跟着尹常泓离开冉家时,我眼前一阵烟雾缭绕,再睁开眼时,我已成了五岁的徐明璐。”
一抹悲怆至极的浅笑,在徐明璐秀丽的脸上漾开。
“师傅,您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女子?人人都赞扬我聪慧,可我却蠢得遭尹常泓这般利用,甚至险些害死了师兄,最后赔上了一条命。”
伍太傅心疼的指责道:“你确实是傻,你再如何心系二皇子,也不该听信二皇子的话,他就是在利用你来伤害你师兄啊!”
徐明璐仰起满布泪痕的秀颜,挤出一丝笑容,道:“师傅不也曾说过,守月的性子太过刚烈,若是生作男儿身便好,偏偏生作女儿身,迟早会因为性子而吃闷亏。”
伍太傅不住摇首,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被惯坏了,寻常女子哪能有你这样的性子……你吃的不只是闷亏,还把命都赔上了,你说说,你当初若是肯听师傅的劝,别与二皇子来往,还会落得这般田地吗?”
“师傅,守月虽然知错了,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只是没想到,鬼门关前走一遭,菩萨没有收了守月,反而让守月借体复生,成了眼下这个徐明璐。”
向来能言善道的伍太傅,一生之中少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此时此刻,望着不得不信服的玄奇事实,他当真是无话可说。
师生二人沉默许久后,伍太傅激昂的情绪渐缓,语气平静的问道:“丫头,为何不把这些事告诉你师兄?”
徐明璐掩下沾满泪珠的眉睫,摇了摇螓首,怯懦地道:“我不敢。”
伍太傅洞悉她内心隐忧,道:“你师兄不知道你下毒的事,他若知情,必定会告诉我,你莫怕,告诉他你便是守月,他一定会高兴坏了。”
“师傅,听说尹常泓死前曾见过师兄,你可知晓他对师兄说了些什么?”
伍太傅沉默不语,霎时明白了她畏怕的主因。
“你是怕二皇子早把真相告拆你师兄,而他已经恨上你,是不?”一语道破纠缠她的梦魇,伍太傅缓颊道:“依我看来,你师兄应当不清楚你曾想对他下毒的事,否则你师兄这些年来仍然日日惦记着你,甚至还把徐明璐召入宫里,显而易见,他若是真恨你,怎可能这么做?”
“师传,有道是人心难测,阔别十年之后,当我再见师兄,发现他当真变了许多……倘若换作是从前,我必定不假思索向他坦白一切,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师兄已不再是五皇子,而是北跋王朝的皇帝,他没了昔日的温润如玉,而是冷漠多疑,我就怕他会原谅一个死人,却不见得会原谅死而复生的活人。”
一席话道尽她内心深处的惧怕,尽管泪已停下,声嗓平稳,可那一脸的悲凉与凄楚,却远比痛哭来得更令人心疼。
见她这般深沉隐忍,伍太傅总算明白,昔日那个总是不听劝,性子娇气的冉守月,已然成了懂事且识大体的女子。
然而今时此日,物事已非。
“你给师傅捎了什么药来?”沉默良久,伍太傅指着方才慎叔送进来的那只紫擅木盒。
明白师傅不愿见她深陷忧愁,徐明璐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道:“是小青龙汤的药材,师傅久咳不止的老毛病,依守月钻研药理多年的心得来看,若能服用小青龙汤一段时日,必定会有所改善。”
伍太傅打开盒盖,看着躺在木盒里的药材,膝下无儿女的他,不禁眼眶发烫,渐觉鼻酸。
“你自个儿都这么艰难了,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当真是难为你了。”
“师傅,守月不孝,这些年来没能在师傅身边尽孝,今后便改让明璐好好报答师傅多年来的恩情。”
伍太傅不由得担忧地道:“这些日子你在宫里过得可好,皇后可有为难你?”
徐明璐摇了摇螓首,回道:“皇后为难不了我什么,我看得出来,她惧怕师兄对她心生厌烦,因此处处忍让,与过去骄纵跋扈的许靖宜可说是判若两人。她与众人一样,怀疑我是装神弄鬼,藉此争宠,可只消我说上一句唯有冉守月才知道的事情,她便怕得六神无主,不敢再找我的碴儿。”
“那就好,那就好!”伍太傅这才放下心来。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宫了。”
徐明璐站起身,红着眼眶,面泛微笑,身姿款款向伍太傅行了礼。
“师傅千万要多保重,这样我才能好好弥补师傅。”
“守月,你打算瞒到何时?”
临行之际,身后传来伍太傅夹杂叹息的询问,徐明璐停下步履,静默好片刻方回过身。
只见她侧着身,略显苍白的秀颜扬起一抹苦笑,幽幽回道:“能瞒多久便是多久……守月承受不起师兄的恨,唯有同眼下这般,打着死人的名义,守月方能陪在师兄身旁,默默赎罪。”
“纵然你有错,你也为自己的过错偿了命,假若他真知道实情,必定不会怨怪你。”伍太傅只能这般安慰她。
“师傅,请恕守月懦弱,守月宁可欺瞒一世,也不愿承受可能被师兄恨入骨底的可能。”
语毕,徐明璐又福了个身,道:“师傅且多保重,记得照着盒里的药方让慎叔给您按时煎药,守月会择日再带上药材来探望师傅。”
伍太傅点点头,叮嘱道:“你且走好,务必多珍重。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需要师傅帮忙的时候,记得尽管来找师傅。”
徐明璐忍住落泪的冲动,点头应允后便急忙转过身,直朝书房外走去。
伍太傅立于书房门口,目送徐明璐在老仆的带领之下,单薄娇小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下,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