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恶夫 第十一章 作者 : 乔宁

第五章

一抹黑色人影缓缓行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而后停在一处微微隆起的雪丘前。

他低垂眼眸,俊颜面无表情,不染喜怒。

端详了那团雪丘片刻,他方举起修长大手,轻轻一挥,须臾,堆成小山的那团霜雪融化成水,被掩埋在底下的纤瘦人儿缓缓现出。

她孤零零地卧在雪地中,小脸已成青紫色,嘴唇亦然,眼睫上覆满细小冰霜,彷佛有无数的泪珠将落未落。

年方十八,无依无靠,孑然一身的于缈缈,孤单地死在寒荒国。

不错,是他用咒术转移了她所在之地,让她来到终生被冰雪环绕的寒荒国。

这儿,曾是天界神宫,却遭他施咒割下,落在神州大地上,成为一个险峻酷寒的封闭之境。

后来,神州上的人们给此处起了一个名字——寒荒国。

从此,寒荒国成为凡人最恐惧的荒芜之境,凡人来此必活不过两日。

除了被放逐的天神,或者被抛弃与追缉的神裔,即便是天神亦不愿踏入这片雪茫茫的酷寒之地。

寒荒国四个边界,俱有一股强大的虚无咒术,会将闯入的活物吞噬,唯有知其隐密入口的天神与神裔,方能安然通过那团虚无。

无人知晓,凡人口中的寒荒国,是延维的宫殿,亦是他的属地,这儿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飞鸟走兽,皆由他主宰。

静静端详片刻,延维弯身抱起那具僵硬的尸身,转身走入苍茫大雪中,来到一座凡人肉眼看不见,银蓝色冰晶所铸成的宫殿。

他甫蹬入宫殿,里头的量致睃时融化,般,眨眼利那变幻莫测。

当他停玉脚步,眼前融化的雪水再次凝聚,成了一面厚实的冰墙。

但那不是冰墙,而是一座冰坟。

冰坟里,躺着八具女子尸身。她们,全都唤作缈缈。再加上于缈缈,便是九具尸身,代表着九次轮回。

将怀中冰冷的尸身放入冰墙,让永不消融的冰雪,冻结于缈缈的面容与身躯。

这些凡人肉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死后还得用咒法使之不腐败。

“现在,你总算明白了,凡人有多么可悲,区区几个咒法,三言两语,便能毁去原有相信的一切。”

延维凝视着冰墙里的九具尸身,面上尽显嘲讽与挖苦。

“一次又一次,我用各种方式证明了凡人的卑微,他们善于背叛,善于失约,软弱无能,容易遭受诱惑……哪怕是神裔也一样,只要他们身上流有凡人的血脉,他们就是不过凡人的命运。”

即便如此,她仍是选择舍下天神之身,转世成为他口中卑微脆弱的凡人。

最初,他犹带一身骄傲,只想忘了这只忘恩负义的赢鱼,以为没有她,他在天界仍能过得好好的。

可他终是隐忍不住,透过神力,在神州大地上寻觅转世后的她。

她的名字已烙下神印无可更改,转世后的她依然喊作“淼淼”,只是写作了“缈缈”。

只因上古天语唯有音而无字,直至众神以一半沧海开劈神州大地,这块丰饶大陆上出现会老会死的凡人,并且开始使用凡人的语言与文字之后,天神们为了妥善治理神州,亦跟着学会凡人的语言文字。

事实上,神州上的一切种种,在就在众神的掌握之中,凡人的语言与文字,不过是将上古天语拆散,再重新组成不同的音罢了。

淼淼,缈缈……无所谓写作什么样,都是她。

他看着成为凡人的这个缈缈,在神州大地上出生长大,遇见为缘分所引来的凡人男子,与之相恋,而后怀胎生子。

他以为自己真能不在乎,可当他看见自己这般珍惜的淼淼,成了他人怀里的缈缈,对着其他男子巧笑倩兮,为其他男子或哭或笑,嘴里喊着其他男子的名字,他方晓得,他放不开她。

于是,他恨起了背弃自己而去的她,忌妒起与她相恋的凡人,甚至痛恶她为凡人所生的婴孩。

爱与恨,源聚成最深的执念。

执念,令他甘愿对她下恶咒,由天神堕落成魔。

他自我放逐,以一把业火,烧毁两人曾经一同生活过的宫殿,将她留下的翅膀一并烧成灰烬,让她再也回不了天界。

他的恨,足可毁天灭地,众神畏惧他,忌惮他,却也不敢将他灭除,只因他在远古之时便存在,除了天界最古老的天神,没有人动得了他一根头发。

而那些上古之神,即便有意灭绝他,却也得顾及双方开战的后果。

即便他掌管的沧海,如今已为神州大地,可只消他手一挥,暴雨将至,狂浪刮起,那些蒸散于空中的沧海之水,将会淹没整座神州,甚至为天界带来不小的灾厄。

众神顾及此,只得忍着他,由着他,任他在神州大地上自由来去,对他以暴雨肆虐带来瘟疫的恶行视而不见,默默派遣神兵下神州,替那些无辜凡人医治。

如今他以毒酒灭了洛桑镇,只怕天界又得派出哪个天神,悄然来到神州收拾残局。

思及此,延维自嘲地扬起笑,那双美丽如海上月夜的黑眸,却只余狂怒之后的麻木不仁,与了无生趣的漠然。

“一次又一次将她逼入绝境,看她在痛苦中结束性命,这样,当真能了结你心中的怨恨?”

猼訑不解的声嗓,在背后响起,延维淡淡一笑。果然不出他所料,猼訑肯定是为了弭平洛桑镇的事方会下来神州。

猼訑缓步走来,停在延维身侧,先是端详他片刻,接着才望向前方那面冰墙。

不,是冰棺。这巨大的冰墙,无非是为了将那些凡人尸身冻结不朽而存在。

“九次轮回,一次次死在你面前,你就没想过要放手吗?”

尽管天神无心且无情,对凡人亦只有悲悯,然而,看着赢鱼一而再,再而三,先遭受延维的欺哄,接着心碎崩溃,是旁观者如猼訑,亦忍不住替这只可怜的赢鱼感到悲哀。

“她的命是我给的,她的名是我赐的,即便她成了凡人,她依然为我所管。”延维朝着猼訑扬起一贯的慵懒笑容,又恢复成往那般漫不经心。

“她已是血肉之躯,永无可能回返天界,而你不同,只要你放下这份执念,返回沧海沉潜千年,便可再回天界为神,你何苦为了区区一条赢鱼,让自己落入这般不堪的境地?”

听看猼訑的劝勉,延维只是戏谑的反问:“既然你都说是执念了,又何来放下?我既已成魔,就没打算再回天界。”

猼訑忽尔岔开话题,道:“孟翼神兵一直抓不着凤洵,他杀了无数的神裔,甚至还捡了个神裔之子扶育为他的傀儡,烛阴有意下收拾他。”

延维岂会不明白他这话的用意,他犹然一脸的笑,漫不经心的别开眼,没打算回应。

“当初是你包庇了凤洵与凤瀞,让他们逃入了寒荒国,你还帮着凤瀞隐姓埋名,替她藏昏在隅阳村,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猼訑此次下神州,除去收拾残局,更要紧的是,他领众神之令,前来质询延维。

“怎么,九凤的后裔,我不能包庇?”延维一副无所谓的笑道。“况目当年我与九凤都是上古之神,我俩交情不浅,她的后裔,我当然得多关照一些。”

猼訑望着他那一脸戏谑的笑,不由得皱眉,道:“你真想看见烛阴下神州收拾掉这些神裔?”

这话说得轻缓,可一旦当真发生,届时,神州大地将会陷入混乱,会发生什么事,都没人说得准。

延维嘴角一挑,笑谑地问:“天神大战神裔,这可是天地开创以来头一遭,挺热闹的,不是吗?”

“延维!”

“你知道吗?”对猼訑的怒目指责视若无睹,延维一副兴致勃勃,兀自笑道:“早在众神尚未造出神州之前,世上何来这些麻烦的神裔,说穿了,这些神裔不过是天神们一时兴起,抑或一时贪玩,才会在神州留下这些血统混杂的孽种,他们自己早该收拾干净,只因为神裔流有神的血脉,他们便下不了手,放任这些神裔在神州上胡作非为。”

猼訑反驳道:“并非所有的神裔都如同凤洵一样,在天神的应允之地,那些神裔治理得当,为凡人开创太平盛世,让凡人能在短短数十载的寿命里,安稳度日,这些神裔是无辜的,不该遭受凤洵的牵连。”

延维探手拍了拍猼訑的肩头,笑道:“既然你这么想,倒不如你去劝一劝凤洵,让他乖乖被众神收拾掉,省得其他神裔被牵连。”

猼訑气恼不语。延维性子向来如此,总是端着笑脸,一派认真的说着戏言,教人模不透他心中所思所想。

“看来,你是巴不得神州大乱一场,是不?”

“我无非就是图个热闹罢了。”延维笑了笑,“我与神裔并无恩仇,又怎会想看着他们被赶尽杀绝,你呀,别把我想得太重了,无论天界还是神州,我这人都无紧要。”

真是如此吗?猼訑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让神州连下数月的暴雨,洪水退后便是遍地瘟疫,那一回,神州死了数以万计的凡人,而就在不久前,你用你碰过的药酒,杀光了整座洛桑镇的百姓,你真以为你犯下的这些事,没人在乎了?”

“你是专程来这儿数落我的罪行?”延维眉眼未动,语气依然含笑。

“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凡子的生死,可即便他们缈小如蝼蚁,也不该无端被卷入众神与神裔间的纷争。”

“放眼天界,就你对神州上的凡人最为心慈,先前众神下令要灭了凤洵与凤瀞,你也帮着九凤一起求情,猼訑,你既然这么喜爱凡子,何不来神州待着,我保证你在神州待久了,就会明白那些贪婪自私的凡子,有多么令人生厌。”

“所以,你为了惩罚转世的赢鱼,便不把那些凡子的命放在眼底,是不?”

“怎么,天神杀死几个区区凡子,又算得了什么?当初若不是我把一半沧海让出来,那些凡子能有今天?”

延维面上戏谑的笑,转为冷冽讥诮,黑眸透着一抹不以为然的麻木。

见此,猼訑心知自己是劝不了他,放眼天界与神州,恐怕已无其他天神劝得动他……除了那条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赢鱼。

思及此,猼訑道:“倘若神州大乱,赢鱼的转世亦难逃其祸,你也打算眼睁睁看她受此苦难?”

他这是故意攻自己的软肋?延维内心清楚,却仍是不由自主地一顿。

“那又如何?你莫不是忘了,她每一世皆因我而死,我就想好好折磨她,让她看清楚凡人有多么不堪一击,神州若是大乱,她更能看清做为人有多可悲,这样一来,岂不是正合我意?”

猼訑听罢,眼中掠过一丝失望,道:“你当真没有丝仁慈之心?”

延维嘴角一扯,冷笑,“魔物怎会有仁慈之心?我方才不是说了,让你别把我看得太重,我从来不是心怀悲悯的天神。”

猼訑见他毫无一丝悔意,叹道:“你的心神已被仇恨占据,总有一日,会有人让你明白,你对凡子做的一切有多残忍……兴许能让你明白的人,正是赢鱼。”

“滚出我的神殿。”延维敛起笑,再认真不过的下达逐客令。

猼訑知他动了怒,便打住了劝,转身离去。

延维转而睐向那一整面冰墙,深沉晦暗的眸光,直直落在被冰封冻结的于缈缈身上。

“残忍吗?那你对我做的那些事,难道就是仁慈?”

他的恨,千百年来未曾消减,他许下的恶咒,业力之大,连他自个儿亦终将无可幸免。

待到恶咒解除的那一刻到来,所有他曾经加诸于她身上的恶,将会反噬己身。

届时会发生何事,连他自个儿也没把握……

恨着她,已成他在不老不死的漫长岁月里的唯一想望。每一次看她以凡人肉躯,在他面前心碎咽气,他亦跟着死上一回。

即便如此,他仍是恨着她,只因那满腔的爱,无以倾诉,无人回应,独留他一人在漫漫长夜里,孤独凋零。

他恨着她,深深的恨着,只因她永远不会懂,他对她的爱有多深。

爱有多深,恨便有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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