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大地,沃国
风起,微弱的火光摇曳数下,随后倏然熄灭。
余缈缈几乎是在火光灭去的同时,屏住呼息,警觉的睁开了眼。
她撑起疲惫不堪的身子,就着自破了个大洞的屋檐,所射下的一缕幽微月光,照看着躺在身侧的姥姥。
余姥姥满头尽染白,身上裹着处处补丁的撒花棉祗,蜷起身子,侧卧在铺着干稻草充当床褥的石板上。
那张布满岁月褶痕的脸,因不耐寒冷与饥饿而皱起,她环抱住自己,不住地瑟瑟发抖。
见状,余缈缈心疼不已,连忙将自己身上那件薄披风解下,给余姥姥盖得严严实实的,抵御那不曾停下的冷风。
余缈缈搓了搓泛起疙瘩的纤臂,冷得贝齿直打颤。她身上仅着夏衫与薄薄的雪青色罗裙,脚上那双棉布缝制的绣花鞋,抵挡不住路途漫漫,几已磨平。
她撇首,望向木棂歪斜的窗口,外头犹然是一片漆黑,远处隐约传来阵阵哭声,有女人的,有男人的,亦有婴孩的唤哭声。
饶是她再如何坚强,每每听见那些遭受磨难而发出的嚎哭,总会忍不住死死咬住手背,生怕自己跟着掉下泪水。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她依稀记得,约莫是半个月前发生的。
那一天,艳阳高照,姥姥在屋里午憩,而她则是在田地里掘土,准备把一批小麦给种下去,待到秋初之时便能收成,以供储值粮避冬。
倏忽,天上乌云一拢,遮去金灿灿的烈日,本以为是午后雷雨,岂料,云海翻腾间,只见一条黝黑长龙在其中飞舞。
而后,她想起了沃国曾经流传的一个神谕——
烛龙现世,神州末日。
那是曾经统领过沃国的神裔,所留给沃国子民的一则神谕,即便已过了数百年之久,沃国子民没人胆敢淡忘,始终有耆老不厌其烦地挂在嘴边。
而余缈缈自幼听着姥姥的告诫长大,对这则神谕自然再熟悉不过。
望着那翻腾的黑色云海,余缈缈吓坏了,将锄头往地上一扔,飞奔回屋。她摇醒了余姥姥,牵着眼力已不大好的姥姥出屋,指着天上云雾间飞舞的黑色巨龙,让见多识广的姥姥再三确认。
余姥姥同她一样,当场吓得不轻,连忙抓住她的手,吩咐道:“快!咱们得赶紧收拾东西,在神州灭亡之前赶往避难之地。”
“避难之地?”余缈缈一脸茫然。
“等上了路,姥姥再解释给你听。”慢性子的余姥姥,难得火烧火燎的赶着她动作。
于是,她不敢多问,收拾了简单的衣物与干粮,便随余姥姥一同上路。
那时天气犹热着,挥汗如雨,哪里会晓得,自从那一日,白昼忽成黑夜,从此神州大地的天,不曾再亮过。
神州陷了永夜,且适逢玄武王朝与北狄国正在交战,狼烟战火起,人民流离失所,暴徒匪类四起,趁乱烧杀掳掠。
即使远在神州之南的沃国,亦难逃战火波及,大批沃国子民早已深受暴徒打劫之苦,如今又逢永夜之灾,民心顿时大溃,纷纷逃离了沃国。
不,不仅仅是沃国,天一日不亮,神州便无宁日。
如今,神州大地上无数的大小国,皆因烛龙现世而大乱。
许久以前,神州上有数不尽的神裔,可随着北狄国出了一对悖德相恋的神裔兄妹,神裔便为神州凡人所忌惮鄙弃,不再像从前那样处处受到尊崇。
逃难的一路上,她方辗转听闻,据说烛龙此次下凡,是为了除尽神州上的神裔,那些神裔自有所感,因此便趁乱在神州各地制造灾祸,藉以扰乱烛龙耳目。
几乎可以说,这是一场天神与神裔的战争,神州大地上的人们,无辜遭受牵连,被这场逐渐延烧的战火波及,被迫流离失所,失去至亲。
这一路逃难的途间,她们路过无数的村庄与城镇,有的村子几成废墟,有的城镇俱已被烧毁大半,四处散落着腐烂尸身,景象甚是骇人。
而她与余姥姥赶着路,若是累了便只能在这些无人村庄,找间干净些的房舍借宿一晚,饿了便四处翻找镇上有无被留下的干粮。
战乱来得太快,许多人尚且来不及做好准备,便随着全村的人一同撤离,因而这些空荡荡的城镇,留有许多来不及带走的存粮。
她们祖孙俩便靠着这一路上搜来的粮食苦撑,倒也饿不死,只是路途遥远,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又会发生怎样的事,实在无可预料。
“姥姥,我们这一路往北走,究竟是要去哪儿?”
自从上路以来,余姥姥的话越来越少,加上一路奔波,她看上去越发衰老,经常眼一闭便是良久不动。
途间,余缈缈忍不住问起了姥姥,想弄清楚她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路直奔神州之北,究竟打算上哪儿躲避这场战火。
当时,余姥姥闭着眼,满布皱纹的脸,消瘦了许多,手中还捏着吃了一半的环饼,另一手则是握着她递去的驴皮水囊袋,喝了几口后迟迟不开口。
“姥姥?”见姥姥这般,她总有点怕,怕姥姥压根儿不知道她们要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往北走。
“在捡到你后的第三天,姥姥曾碰见一个路经我们家门口的天神,他告诉我,日后若有一天,神州陷入了永夜便很可能彻底灭亡,届时,我得带着你一同逃向北方的寒荒国,方有活路。”
老人家边说边回想,偶尔略作停顿,紧皱着如风干橘皮般的脸,努力在爬满锈斑的回忆里挖掘。
不错,余缈缈是老人家在荒田里捡来的婴孩。
金缈缈及长开智后,便曾听姥姥说及自己的身世,可彼时她年纪尚小,懵懵懂懂,并不觉有什么好难受,毕竟她有姥姥疼爱,日子虽算不得富庶,却是平安和乐。
“姥姥如何肯定那人是天神?”余缈缈就怕是老人家当时误认,被一个骗子给耍了。
只是,倘若那人真是个骗子,他如何能在十多年前猜中,神州将会陷入永夜?
这么说来,那人真是天神?
“缈缈,我知道我年岁大了,你可能觉得姥姥是记错了,可姥姥告诉你,姥姥什么事都能搞混,独独这件事不会,因为那人一头银发,面庞却是年轻人的模样,且好看得不像凡夫俗子。”
无论如何,余姥娃就是这么坚持己见,对那人当年说的话,坚信不疑着。
余缈缈无奈,又劝不动老人家,只能认分的听从姥姥吩咐,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一路往神州之北闯去。
然而……传闻寒荒国是一处终年酷寒,被积累了千百年的霜雪冰封住,且素来无活人能走出来的地方,余姥姥却坚信只有去那儿方有活路。
余缈缈压根儿不敢深想,她们一老一少,又不谙武术防身,这路途迢迢,真到得了那遥远的寒荒国吗?
不敢再想。
若是她们不逃,就这么待在原来的镇上,恐怕也会遭受灾民暴徒打劫,下场恐怕会更惨,横竖都是死,倒不如拼死一搏,即便最终是一场空,亦好过坐以待毙。
思及此,余缈缈的心底定,打起精神带着老人家一路往北行。
风猎猎作响,打断了余缈缈远扬的思绪。
她将心神拉回,忍住了阵阵寒颤,站起身模黑走出简陋的柴房。
为免碰上贼匪打劫,遭受池鱼之殃,她们一路上若是借宿空屋,便会选定不起眼的耳房,抑或是柴房睡上一宿。
靠着这般谨慎小心,她们祖孙二人倒也避开不少麻烦,一路上有惊无险,稳稳当当的来到轩辕国的边境。
出了轩辕国,据说是一片辽毚的荒林沼地,翻过那片险恶之境,便是赤国。
赤国是一座遗世独立的小国,神州大地上的人们对赤国一无所知,只曾听闻过,赤国在数百年以前,是由天神毕方所统领,而毕方生性放浪不羁,在赤国留下许多后裔,如今赤国仍由这些毕方的后裔治理。
赤国气候酷热,终年艳阳高照,不曾有过一日冬,这恰恰与邻接的寒荒国相反。
只是,据闻赤国相当排斥外人,数百年来,赤国子民少与外界接触,因此神州大地上对于赤国相关的传说,少之又少。
余缈缈倒也不担心这些,眼前光是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越过那一片荒林沼地,她们祖孙俩能否在那般险恶之地活下来,就够她头疼了,至于后头的轩辕国与赤国,她可没多余心思深想。
余缈缈推开已布满蛀斑的木门,刚模黑踏出柴房,便见远处火光高照,一群看不清面貌的高大汉子,一边鼓噪着,一边挨家挨户踹门搜括。
见此景,余缈缈心下一紧,轻手轻脚的退回柴房,重新将木门掩上。
她心口直跳,浑身颤抖,连忙靠回余姥姥身旁,伸出双手将姥姥环紧。余姥姥被她这举动扰醒,睁开已昏花的眼,正欲开口询问,下一瞬,嘴已被孙女的手一把捂住。
与此同时,柴房的门被不留情地踹了开来——
“放了姥姥——她只是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家,求你们放了她吧!”
余缈缈被两名大汉架住双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群人把余姥娃从地上提起。
老人家本就瘦小,经过这一路劳顿,更是骨瘦如柴,那群人高头大马,个个身强体壮,光凭一只手便能将老人家拎高。
“这村子已经空无一人,没想到居然还有你们这对祖孙躲在这儿。”
这群人面目狂嚣,神态轻佻,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几可猜出,这群人应当便是趁乱群聚,四处趁火打劫,烧杀掳掠的暴徒。
神州大地一陷入永夜,少了日头照拂,大地上的农物几乎活不成,虽然才过半个月,可民心惶惶,不是急忙囤粮便是四处抢夺粮草,官府亦乱了套,无人出面遏止这番乱象。
随着北狄国与玄武王朝的战争开打,大量的难民流入神州各国,到处侵略抢夺,这群人没了家国,成了亡命之徒,目无法纪,无恶不作,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而后又遇上神州永夜,烛阴欲除尽神州上的所有神裔,这场天神的战役,掀起了无数的天灾,天火,地崩,狂风,落雷……
种种的灾厄接踵而来,神州大地上早已没了秩序,凡人只得自求多福。
人心深处的晦暗,在这般艰难的时刻,越发被深掘出来。
“这丫头长得倒是标致。”蓦地,一名个头高壮的莽汉凑近,捏了捏余缈缈的尖下巴,目光与口吻甚是猥琐。
余缈缈咬紧两排贝齿,水眸怒瞪,身子却频频打颤。
“不许打缈缈的主意……她是神人托付给我的神子,你们不能碰她。”被高高提起,双脚离地,佝偻着身的余姥姥,拉长了低哑的嗓子斥责。
“哈,神子?你怎么不说这丫头是神裔,兴许我们还会怕一些。”
那群暴徒一阵讪笑,只当老人家是在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