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维不理会心底那阵阵的刺痛,一派漠然的直视着她,嘴角那弯笑,越发冷冽,令人望之生畏。
“不错,全是我做的。”
朱润的薄唇,残忍地张合,吐出如毒蛇般的字语,彻底将她击溃。
“不过,我没下毒。我曾是沧海之神,世间的水都归我管,我碰过的水,随我心情而变,只要我心中不快,能治病的水便会成为最致命的毒药,凡人饮下,痛不欲生,七窍流血而亡。”
眼前的延维,俊美依旧,看上去那样熟悉却又陌生。于缈缈满眼的泪,满心的困惑与疼痛。
“为什么要对那些无辜的凡人下此毒手?他们与你并无冤仇,那婴孩……来这世间短短一遭,尚分不清善恶好坏,就这么痛苦死去……”
听见她不舍的哽咽低语,延维却气恨地红了眼,一把扯起她冻僵的纤臂,怒目瞠瞪。
他冷笑质问,“你心疼了是不?那婴孩正巧是你前世所生的孩子,所以你格外心疼他,是不?”
于缈缈瞪大泪眸,脑中迅速浮现先前的梦境……梦中的妇人,便是她的前世?
“前一世那个孩子染上瘟疫,死在了你怀里,这一世竟又出现在你面前,这便是凡人所说的轮回,所说的因果缘分。”
延维怒红着眼,咬牙切齿,每一字一句全带着浓重的恨意。
于缈缈想不明白,何以他如此怨恨她?
“前一世,你对我说,无论我成什么模样,你都会想尽法子折磨我……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这般恨我?”
对上那双幽幽含怨的水眸,延维刚硬的心,此际正血淋淋地痛着。
可笑的是,他明明是不老不死的上古天神,他从未感受过凡人所畏惧的皮肉疼痛,他的痛,是无形不见血的,是字语无可比拟的凌迟,比之凡人的死,有过之而不及。
他是天神,自他存在以来,没痛过,没死过,却为了她,一次又一次,被寂寞,被愤怒,被妒忌,被悲伤,被思念……反复折磨,却又无法像凡人一样真正死去,终止这一切的痛苦。
所以他恨透了她!恨透这个贪恋人间烟火,恋上凡人短暂绚烂的生命,可放弃他为她求来的神籍,只为了成为凡人的她!
“怎么,你的记忆还没醒?”延维扬起森寒的笑,锐亮的黑眸,如两团黑色烈焰,欲将她烧成灰烬。
于缈缈早已心神俱溃,哪里还听得他说的任何话,她只是呆睁着眼,无意识的流下泪水。
见她像具被掏空魂体的木头女圭女圭,僵硬呆滞,延维冷冷一笑,松开了牢牢抓紧的纤臂,继而站起身,噙笑离去。
于缈缈就这么孤零零的躺在雪地里,看着雪不停落下,将冻僵的她掩盖。
酷寒袭来,她却觉着浑身滚烫,似被烈焰灼蛲,每一寸肌肤疼痛难耐。
她闭起眼,逐渐失去意识,直至滑下眼角的泪,瞬间成了一滴冰晶,这具凡人躯体方彻底的废了。
呵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于缈缈在弥留中,看见了最后一次的幻象。
“——你说,你厌倦了天界,厌倦了永生不死,厌倦了与我在一起?”
银蓝色冰晶铸建的宫殿里,一抹高大的黑色人影背对而立,仅能从他压抑的低沉声嗓判断喜怒。
淼淼低垂娇颜,水草般的乌发垂落而下,虚掩住她满怀愧疚的神色。
蓦地,延维愤然转过身,大步走向她,一把扯高她的纤臂,逼她仰脸迎视。
“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为了让众神帮你封神,我舍弃了一半沧海,供众神拿去创世造人,你要什么,我一样不落,全捧到你面前,如今你却说你厌倦了这一切?”
面对延维的滔天怒焰,淼淼只是用着她一贯的天真,哽咽道:“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是,我真的好欣羡凡人,我也想当个平凡人,能爱能恨,什么滋味都尝遍了,那才有意思啊……”
延维死死地瞪着那张无辜娇颜,心火狂燃,几欲将他残存的理智烧成灰。
她向来如此,性子活泼好动、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早在尚未拥有人身之时,她是偌大沧海中唯一拥有翅膀的赢鱼,深谙灵性,昼夜汲取天地灵气,终至能思能想,甚至怀揣了一颗玲珑心。
过去,他仍是沧海之神,统掌着沧海,这只赢鱼便总是尾随在他身后,睁着那双灵动大眼,好奇地瞅着他,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
初时,他对这只赢鱼无动于衷,只觉她种种模仿的举动甚是可笑。
然而,日子一久,他竟也习惯了这只总是跟前跟后的赢鱼,甚至会为了她经常化为蛟龙真貌,与她一同在沧海中嬉戏追逐。
当他化为人身时,他能清楚看见她眼中的艳羡,尽管彼时的她,犹然只是条赢鱼,不能言语。
于是,他对这条通晓人性的赢鱼,起了恻隐之心,心疼起她,遂体内的神力分拨出几许,赐予了她人身,让她能同他说话,表述心中所思所想。
这只赢鱼随他一起在沧海遨游,与他同进同出,两人几乎形影不离,自然而然地恋慕着彼此。
而后,他替她起了人名。在彼时,万物未开,世间只有天与海,未有陆地,除去辟世之初便存在的众神拥有名字,海中鱼虾虫兽,一概无名字,能拥有名字,从此便月兑离了虫兽一类。
唯有天神能替万物赐名,所赐之名,必得让天上众神逐一察办,并且烙下无形的神咒,方可起用。
他赐予她神能,赐她人身,又为她赐名,甚至为让她拥有神权,真正成为众神之一,不惜放弃了大半沦海,让众神创出神州大地。
他从沧海之神,成了众多天神之一,甚至因她一句艳羡众神的无忧,便放弃在沧海呼唤雨,不受众神拘束的逍遥,带着她上天界,生活在天宫殿。
他为了这只对万物满好奇,妄想尝透一切滋味的赢鱼,做尽了一切,只为让她欢喜,哄她笑。
可到头来她是怎么对他的?她竟对他说,她渴望凡间的种种,欣羡凡人的各种情爱,亲人间的孺慕之情,夫妻间的男女之情,凡人间的友谊之情,她从未尝试过,因此她深深渴望着。
她说,她厌倦了天界的安乐,更厌倦身为至高无上的天神,终日无所事事,却又不老不死,只得百无聊赖,消磨时光,永无尽头。
她说,她想与凡人一样,有苦有乐,有喜有悲,宁可缈小平凡,拥有短暂绚烂,亦好过漫长而乏味。
她来求他,亦求起其他天神,卸去她的神籍,让她得以入凡轮回,终于转世成为她所求的平庸凡人。
他自是怒不可抑,只想把这只忘恩负义的赢鱼扔回沧海,让她变回原貌,好好认清她所拥有的一切,全是他的恩赐,如若她不愿再陪着他,他何必再赐予她这一切?
“我赐你人身,赐你名字,赐你神权,你却说你厌倦了当天神,只想去当不堪一击的凡人,淼淼,你把我当作什么了?”
延维捏紧了赢鱼的皓腕,血红色双眼,恨瞪着那张泫然欲泣的娇颜。
那总是爱笑爱闹,对事物永远揣抱着源源不绝的好奇心,好胜心又强的娇柔女人,只是眼眶含泪,抿咬着下唇,久久不作声。
“你是不是真以为,你能对我予取予求?”面对她的沉默,延维的怒火越发烧得炽烈。
淼淼满眼忧伤,神情艰难地启嗓,“我知道你气我……对不住,我真的对不住你。”
没有求饶,没有辩解,性子素来坦率的她,只是一迳的流泪道歉,却也始终没有撤下想离开天界的念头。
最终,延维松开她的手,转身背对,许久,苍凉的声嗓方再响起。
“既然这是你要的,那你走吧,去向众神上禀,让他们取走你的神权。”
一脸憔悴的淼淼霎时破涕为笑,蹬起纤美身子,上前伸手圈抱住延维。
“延维,谢谢你!”她将脸贴在他紧绷的后背上,激动地道谢着。
彼时,一心贪图新鲜,贪恋人间绚丽的赢鱼,天真且无知,哪里明白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不知好歹……
无知的一条赢鱼,哪里会晓得,她渴望的那些情感,亲情,友情,爱情,延维早给了她,只是她不懂得珍惜。
这条无知的赢鱼,更不晓得,当她被摘下那双美丽翅膀,第一次尝到凡人的皮肉之痛,并在鲜血淋漓的剧痛中,终于圆了凡人之梦过后,她在神州大地辗转轮回,受尽凡人爱恨嗔痴之苦,最终方明白过去她拥有何等至上美好的一切。
而这一切,全是那个孤独的沧海之神,挖心剖肺,献上所有,只为让她这条赢鱼从此远离凡间丑恶,与他永恒相伴。
这条化作凡人入轮回的赢鱼,在每一世将死之前,便会想起在天界的记忆,然后,她一次又一次的醒悟,一次又一次的懊悔,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息的刹那,她惦念着延维的好,怀念着两人一起在沧海的日子。
咽气之后,凡体腐烂,关于延维的记忆再次被消除,她的魂魄再次转世,再次成为庸庸碌碌的凡人,在短暂的岁月中经历爱恨嗔痴。
如此反复,永无止境。
这,便是那只愚蠢无知的赢鱼,不知珍惜的最终下场。
于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终于想起了过往种种。
原来,她便是那条天真的赢鱼,原来,她便是自己艳羡过的赢鱼,原来……
赢鱼带着延维赐予的名字,在神州大地上轮回。
原来,她是淼淼,曾经拥有延维一切宠爱,最终却亲手舍弃的淼淼。
她,曾是只无忧无虑的赢鱼,在辽广的沧海里,陪着沧海之神一起遨游。
彼时的她,不过是条会飞的鱼,什么也不懂,只晓得紧紧跟随着延维,直至她拥有了人身,开智长慧,一条鱼所不能懂的悲欢喜乐,全懂得了,却也全尝透了,终至痛不欲生。
原来,当一条鱼是那样单纯,那样知足,那样欢喜,只是已习得爱恨嗔痴的她,再也当不回那条无忧的赢鱼。
淼淼,我,延维,以天神之名,诅咒你入凡间轮回后,世世终遭亲者背叛,尝遍生离死别,孤独死去。
于缈缈失去意前,耳畔传来延维下恶咒的朗朗声嗓。
而她已睁不开眼,亦醒不来,结束了做为于缈缈的短暂一生。
下一次轮回,她会成为谁?又会在哪儿遇见延维?他一次又一次出手让她遭受背叛之苦,心碎而死,可她不怨,只因她明白,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只是,她多想望着延维的眼,亲口告诉他,对不住,我错了……淼淼,当真错了。
他的爱,他的恨,皆因她而起,他的心,伤得有多重,竟甘愿为下恶咒而堕入凡间为魔。
她甘愿受他的恶咒,生生世世,遭受背叛之苦,只为偿还他种种恩赐,以解他心中的恨意。
可他能不能,再一次温柔地唤她的名?能不能,再一次用着看待那只无知赢鱼时的宠溺眼神,好好地看她?
能不能……让她再次变回原来那只无知的赢鱼,不识情爱,不识忧愁,只懂得牢牢跟在他身边,陪他一起看着天地初开,日月初升,星芒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