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上火光跳耀着,终年不见天日的牢里充斥着腐霉味,一入地牢,淡淡的血腥气迎面袭上,痛苦的申吟声断断续续钻入耳膜。
沈节随着狱卒缓缓向前走去,牢里一双双空茫死寂的眼睛望着来客,他的心被巨轮碾过,疼痛不已。
狱卒停在牢房前,粗大的钥匙插入铁链上的大锁,喀地一声,锁被打开。
声响惊动沈青,她抬起头,伤已经让太医包扎过,但脸上仍然一片红肿,那是他亲手打的,打得他掌痛,心更痛。
拉开下摆,对着女儿盘膝而坐,微凉的手指抚过女儿肿起的左脸。“痛吗?”
她摇头,清例目光迎上,回道:“谢谢爹。”
进来大半天,想了很多,混沌的脑袋渐渐清明,是父亲这巴掌将她从绝对的权威底下救出来。
阿宸没说错,她的争取只会让情况更糟,爹也没错,他知道唯有当爹的狠心了,皇帝才不会越俎代庖下狠手,外婆更没错,她清楚自己的执拗会让自己吃多少苦头。
所有爱她的人都没错,那么不再怀疑了,错的是她,她该入境随俗,该遵从这个时代的规则,才能一世安然。
真是的,穿越多年才想通这个道理,可见她不是天才,她没有想象中聪明。
沈节鼻头一酸,以为女儿要更恨他了,没想到……“对不起,是爹不好。”
轻笑,她清楚了,当所有人都靠右走,只有她选择向左行,本来就会撞得鼻青脸肿,现在不过是一张砚台把她狠狠撞醒。
“我其实……其实明白的爹的难处,我知道传宗接代带给爹多大的压力,我也清楚爹有多少的不得已,我只是……不甘心。
“我无法结束对爹的爱,只能咬牙认定您是害死娘的元凶,唯有这样的认定才能纵容自己恨您,我想,也许恨过怨过骂过,就能逐渐释然,就能忘记失去娘亲,心多痛……”
她轻声说着自己不愿坦承的事,听得沈节心揪心痛,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的脸颊,说:“既然如此,就用力恨吧,所有的痛,爹来承担。”
摇摇头,爹仍然一如过往的纵着她,“我错了,我不允许自己放下,却把爹逼入痛苦绝境,我是个自私的女儿,只想着自己。”
“没关系,爹不在乎痛苦,爹愿意你自私自利,只要你能够快活,让爹做什么都可以。”他最疼爱的女儿啊,他怎舍得她受苦吃痛,怎舍得让她在世间孤军奋斗?
“对不起,我想清楚了,以后我们只要记得快乐的那一段,把灰暗的那块丢掉,想起娘,就想着她的笑、她的美、她的无忧,想着我们好好把此生过完,下辈子再将这世的遗憾弥补起来,好不好?”
“好,下辈子你再当我们的女儿,我发誓会好好宠你疼你,再不教你受一丁点儿痛苦。”
她又哭又笑,伸出小拇指。“拉钩,没做到的是小狗。”
一个大男人被女儿稚气的动作惹哭了,他伸手,与女儿拉钩。“信爹一回,我会想尽办法把你从镇国公府带出来,我的女儿,我自己养。”
她又想哭了,小小四品官怎能与镇国公对上?用命相抗吗?“不,我想留在殷宸身边,再博一博,我相信他和爹一样,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违心之论。”
“不,是我想明白了,若娘坚强一点,或许今天沈家不会是如今境况,柳氏何惧?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你真这么想?”
“是,我真这么想。”
沈节满心安慰。“我的青青长大了。”
“是啊,大人的世界很残酷呢。”
“怕了吗?”
“有点,我害怕长大之后必须单枪匹马对抗整个世界,虽然明知道残酷是常态,却仍然无法拒绝长大到来。”她能做的不过是鼓吹自己,在见识过世间苍桑以后,仍然能够笑得天真浪漫。
“别怕,爹不会让你单枪匹马对抗整个世界。”
“爹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疼我,即使我蛮不讲理、胡闹又乖戾。”
“谁让你是我一辈子的掌上明珠。”
缓缓吐气,抱住父亲,她的倔强阻止了多少爱?“爹,对不起。”
他终于等到女儿这句,沈节鼻酸。仰头,他在心底对妻子说:“蕙娘,你看见了吗?我们的女儿终于懂事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太大……”
教习嬷嬷的板子落在掌心上,彷佛失去知觉似的,她冷眼看着板子上上下下,丝毫不觉得疼痛,或许是心痛太过,其他的疼……便不足以当一回事。
打完三十板,常嬷嬷嘴里覆诵着妇德女诫,双眼却看着沈青。
她没听进去,常嬷嬷很清楚,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女子,已经三天了,每天三十板,脸上的红肿褪去,手却肿得吓人,皇帝亲口吩咐的,她连镇国公的银子都不敢收,只是这样的教训,对她肯定没有半分用处。
把该说的话说完,常嬷嬷看着一脸漠然的她,语重心长道:“是女人都要痛上这么一遭,就连尊贵如皇后也无法豁免,男人从来就不能被女人拴在裤腰带上,你要晓事。”
这是额外的话了,沈青抬眸,问:“谁让你来劝说的?”
常嬷嬷道:“你也晓得有人关心你,既然如此,何必让亲者痛、仇者快,日子还长得很,难道你能拗在这里,打死不往下走?”
微微一笑,沈青不争辩。“嬷嬷说的是。”
“明日就是镇国公迎娶徐府贵女为平妻的日子,你好好想想,许是下午就会有圣旨,让你返家。”
“是。”
三天,够她想清楚很多事,只是心仍无法平静,诚如她对爹爹说的,不甘心呐。
一段感情结束,最让人不甘心的是找不到可以恨的人,如果他坏,如果他行差踏错,让她可以找到怨他、恨他的理由,或许胸口能够少痛几分。
可偏偏错不在他,是命运、是强权,是这个世界压着他的头、逼他犯错,教她想恨也恨不起来。
这种不甘走到最后,会演变成什么?无疾而终吗?
无疾而终,他们的爱情,无疾而终,他们的关系,无疾而终,所有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一切再一切……
如果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注定无疾而终,为什么非要让她来这么一遭?历劫吗?她又不是仙女,何来下凡受难之说?
皇帝的砚台砸出她对现实的认清,砸出她的明白,明白不是所有穿越女都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吹捧与喜欢。
她不特别幸运,此生与前世一般,她拼了命往前走,她鼓吹自己不畏风雨、不惧险阻,她以为总会走出柳暗花明,走出一段锦绣康庄,谁知……都是一样,人生始终是她踽踽独行……
铁链声响再起,她抬头,看见面前站着穆颖辛和陆学睿。
直觉地,目光在他们身后搜寻。
穆颖辛道:“不必找,皇上不允许阿宸来。”
陆学睿接话,“连我们也是求了皇舅舅好久,他才肯让我们进来看你。”
点点头,看见陆学睿左眼上的乌青,是阿宸打的吗?沈青失笑,对他说:“对不起,害你受苦。”
一句对不起把陆学睿给石化了,她是沈青欸,是成天到晚翘着尾巴臭美到不行的沈青欸,她怎么可以跟他说对不起?她的脑袋被皇舅舅给砸坏了吗?还是被常嬷嬷的板子给打坏了?鼻子突然间酸得厉害,他很想骂脏话。
穆颖辛也很火大,不是因为她的笑,是因为她的惨状。
她怎么可以这么憔悴,怎么可以把她那股不可一世的骄傲给消磨殆尽,才三天呐,不是三十天、三百天,她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可以这么快就认输?
未来,她还有一场仗要打,失去斗志,她凭什么得胜,徐娇娘可不是易与之辈啊。
“还笑得出来?知不知道为了你,外面都快翻天了。”穆颖辛怒道。
翻天?她苦笑摇头。“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她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什么厉害,你根本就是个祸害!”
短短三天,她把自己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顿她不吃的饭送到阿宸跟前,他就要发作一顿。
他家后院那片竹林已经剩不了几竿竹子,本来这几天他们应该好好研究对齐国的战役,但阿宸一颗心被她牵着,哪有多余心思。
她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大灾星!
他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她怎能笑得这样没心没肺,怎能把痛苦掩饰得教人无法察觉,她就是这个样,前辈子才会直到死了,他才晓得她过得多痛苦。
女人不是很会哭的吗?不是很会闹的吗?她可以又哭又闹,闹到没人拿她有办法,不得不妥协啊!
可是她仍然笑得云淡风轻,回答,“既然知道我是个祸害,那就别管我了吧,珍惜你该珍惜的女人才值得。”
一句话,她把穆颖辛堵得无话可说。
穆颖辛不说话,陆学睿立马接口。“你以为我们有多想管你?臭美,你永远都这么臭美,要不是看在同窗之谊,谁理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受伤,阿宸有多难受。
“他是个再沉稳不过的,自姨丈表哥们死后,他再也不肯沾半口酒,他说这辈子要时刻保持清醒,清醒地看着世道如何还他一个公平。
“可这几天,他都泡在酒瓮里了,你怎么可以让他这么痛苦?你怎么可以把他害成这样,沈青,你太可恶……”
陆学睿一句句数落,却不由自主地去翻看她的手心,她的手肿成这副样儿,他连看着都觉得痛,她却仍然笑兮兮的,还歪着头看他,好像他是戏子,正在上演一出好戏。
“……你的手很冰,这里太冷了……”陆学睿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穆颖辛的披风抢来,把她的脚盖得密密实实。“下回要往皇舅舅跟前讨不痛快时,一定要记得多穿两件衣服,要不阿宸会心疼的,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折腾成什么样……”
然后,他周而复始地说着相同的话,不断说、不断叨念、不断心疼着。
“是我对不起他。”她轻轻回答。
不伤心、不难受,脸上笑容依旧灿烂。
这样的表情应该让人放心的,可穆颖辛心慌了,他隐约觉得不对,弯,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郑重道:“你没有对不起谁,没有人愿意情况变成这样,可时局如此,你顶不住,就要学会弯腰。”
沈青认真听着,认真点头。“你说的对。”
她的配合让他更心慌,女人不该是这样的,他有一屋子女人,他很清楚受委屈的女人会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自己,所以……不对劲!
想敲出她真心意似的,穆颖辛变得多话,“你必须相信阿宸,他不会对不起你。”
“好。”
“事情终会过去,雨过必会天青,苦难只是一时的,你必须熬过去。”
“好。”
他绞尽脑汁,说出一堆励志佳句,她每句都回答好、知道、我明白,乖巧到不像沈青。
她看着他,等他说下一句,然后……
还能说什么?该说的全说了,她通通应声同意,这是规劝人的最佳版本,他应该满意的,就是皇帝在此,也会因为她的孺子可教感到高兴。
但穆颖辛就是觉得不对。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穆颖辛问。
她偏头想了想,回答:“人总是在开解别人时振振有词,劝服自己时却执迷不悟,你说,为什么?”
是回马枪吗?在他为她担心焦虑的时候抛出这一句,她就那么担心他喜欢她?硬着头皮,他回答,“我像你那么蠢吗?我有什么需要开解的,我好得很。”
她看着他,没有非要辩驳。“大概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劫难要度吧。”
步出地牢,多话的陆学睿转为沉默,他抓头挠腮,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奇怪,青青明明表现得很懂事,为什么我觉得她要造反。”
穆颖辛看他一眼,连鲁钝的阿睿都发现了……
怎么办,她把心墙筑得又厚又宽,任何人都敲不开了吗?
“啊,不对不对,她没要造反,她是痛得太厉害,常嬷嬷肯定把她往死里打,皇舅舅太狠了,不行,我得回去找点药膏,先走了。”陆学睿自言自语说着,之后狂奔起来,像只急着逃窜的野猴。
看着他的背影,穆颖辛浮起些许笑意。
陆学睿也喜欢青青对吧?不奇怪,和她相处过的人,哪个不会喜欢上她?
他以为经历过一世,他的退出可以让她安然,谁晓得……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最后一个进牢狱看她的是杜玫,沈青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来。
她和穆颖辛、陆学睿不同,看见她的惨状,没有骂她、没有心疼她,只是静静地往她身旁一坐,为她敷好药,与她肩并肩,头碰头,像对好姊妹似的靠着彼此。
“痛吗?”
“痛。”
“后悔吗?”
“对什么后悔?顶撞皇帝、为自己争取,还是……爱上殷宸?”
“前面那些,你肯定不会后悔,如果没有让你争过就放弃,你必定会痛恨自己。”沈青猛地抬眼,亮亮的眼睛望向杜玫。原来最懂她的,不是相处多年的穆颖辛和陆学睿,而是杜玫。
“所以你问的是,爱上殷宸?”沈青问。
“对,爱上殷宸,后悔吗?”
她回答,“不后悔。”
“为什么?”
“积年累月、腐草化萤,长时的蛰伏只为换得数日闪耀,萤虫会后悔吗?”
杜玫沉吟半晌后,摇头。“所有的渴望与执着,都要付出代价。”
“对,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枉走这一遭。与他相爱相恋、相知相守的日子,在我的生命中占据的部分很少,但我不愿意割舍,就算痛也不后悔。”
“值得吗?”
“值得。”
“但『值得』过后呢?”
“以前没想过,但现在得好好想想。”
然后两个人又肩碰肩、头靠头,认真想起来。
平和的脸庞不见怨怼,分明两个女人心里都有伤,却安详得让人看不出痛,彷佛这里不是阴暗的监牢,而是青山绿水、白云蓝天,惬意的好友,在风和日丽、百花盛开的季节里,说着少女心事。
杜玫先开的口。“以前没想过,是不是因为认定了爱情会天长地久?”
“是啊。”
“天长地久是不是很稀有,才会让多数的人都不了解它是什么?”
“是吧,遇上的人肯定不多。”沈青点头。
“那你觉得天长地久是多久啊?”
“不能用多久来解释。”
“不然要用什么解释?”
“应该说是……认定你了,认定一个永不反悔的承诺,认定一份永远不厌腻的感情,并且愿意从今天开始到死亡之前,都遵守这个约定。”
“那是婚姻,很多人不爱了,仍然在婚姻中守节,即使舍弃快乐幸福,即使生活无味仍然守着,这样算天长地久吗?守着这样一份天长地久有什么意思?”
“所以啊,约定仍在,感情无存,这样天长地久便失去意义。”
“你很看重爱情。”
“是啊,很看重。”
“可是爱情很危险呢,一旦爱上,就容易受伤。”
“爱一个人,便是给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还往往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只是世事无常,最怕付出一切,却换来一身伤。”
“对啊,最怕付出一切,却换来一身伤。”杜玫喃喃地重复她的话。
“你爱穆七,对吧?”
“嗯,曾经很爱很爱很爱。”笑容在杜玫嘴角张扬。
“后来呢?”
“不想再爱了。”
“为什么?”
“因为很累。”
“是很累,不是很伤?”沈青问。
她认真思索两者的不同,然后摇头,坚持。“是很累,不是体力被消耗的累,是疲于应付日常琐碎的累,单独看每件事都不算大,但堆在一起就会被压垮,而不被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被爱”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块巨石,是真真切切把你压垮的力量。”
杜玫苦笑,伸手揽过她。“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聪明?”
“对不起,办不到,谁让我打出生就是个天才。”
“天才没啥了不起,还不是和蠢材一样,会在爱情里受伤。”
“这句话,我无法反驳。”
“本来就无法反驳,女人只能认命。”
“这就是天才和蠢材的不同了,蠢材只能将就,天才却能改变。”
“改变?”从成亲那日起,一生就成了定局,怎么改变?杜玫不解。
“杜玫,我想离开……”
离开?女人可以拥有这个选项吗?她应该大力反对的。
穆颖辛让她来是身怀任务,她必须负责说服她、安抚她,必须让风风雨雨停在这里,必须鼓吹她鼓起勇气,朝前方走去。
可是,出现一个她连想都不敢想象的选项……怎么办?“离开就能全身而退吗?”
“可以。”
然后,两人互视彼此,在沉默中间交流,两只冰冷的手交握着,慢慢地,温暖了彼此,慢慢地,思绪清晰,慢慢地,杜玫笑出一抹艳丽。
她说:“我明白了。”
直到婚礼当天,沈青才被放回来。
天未亮,杜玫再次进到牢里,帮她梳洗打扮,为她匀粉换装,杜玫慢条斯理地做着熟悉的事,她与沈青说着言不及义的话,好像不这样说话,这些举动就会和伤心挂上等号。
两人都假装无所谓、假装很开心,假装今天即将要发生的事情影响不了自己。
“王氏闹死闹活,说爷没有雨露均沾,总是偏了江氏。”杜玫说着,然后忍不住笑开。
“她们居然请你这个正室嫡妻来当判官?”脑子坏了吗?
她这样认定着,却偏偏所有的人都认为,丈夫娶平妻、她却闹到皇帝跟前,这才是脑子坏掉的病征。
“是啊,我也想不透呢,是不是因为我太贤良大肚,宽厚仁慈?”
“这是好还是坏?”
“好坏各一半吧,好的是,可以把伤心降到最低,坏的是,我都不晓得自己是妻子,还是管事。青青,你认为值得吗?”
“值不值得要由你来做评断,谁都作不了你的主。”
“也是,有的女人掌了权便觉得安然,有的人非要一份真实感情才感到心满。”
“你是哪一种人?”
“你问错了,你应该问,我被塑造成哪一种人?”
她是后者,却被教育成前者,穆颖辛的感情不属于她,即便她掌了一世的权,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安然,但只有她晓得,其实……心一直是空着的。
杜玫没有回答,但沈青已经知道答案。
“好了,你看起来很好。”她扶沈青起身,上下打量,沈青不是美丽到令人无法忘怀的女子,但她有股天生魅力,能将所有人都吸引。
所以殷宸被吸引,陆学睿、穆颖辛被吸引,身为妻子,她应该深深忌妒的,但她无法,因为她也被她吸引。
“你可以吗?”可以应付今日的场景吗?杜玫问。
“你会陪着我吗?对不起,我第一次对自己缺乏信心。”
杜玫与她目光相对,点头。“我会一直陪着你,半步不离。”
然后她们像两个小女孩子似的,勾住彼此的小指头,走出阴暗潮湿的地牢。
礼部的人一催在催,但殷宸非要等到沈青回府才肯上徐家迎亲,他的坚持急坏了礼部官员。
终于马车停下,马车里,杜玫与沈青再次对上眼。
沈青笑着说:“怎么办,心还是会痛。”
“我懂这种感觉,我有经验。”杜玫笑着回答。
两人像戴上面具似的,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经验教会你什么?”
“教会我,痛久了自然会麻木。”
无预警地车帘被掀开,殷宸出现,他朝她伸手,沈青没有拒绝,把自己的手伸出去。
殷痕舍不得握,他知道她手肿,他将她抱下马车,不顾旁人目光,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他想问:“你好吗?”
可是不必问,她不好,一点都不好,即使她假装自己很好。所以他没说话,只是抱着她,只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中。
“对不起。”殷宸说。
她想回答没关系,但无法说出口,因为有关系的呀,很大的关系,那个“关系”让她全身都痛,尤其是胸口,尤其是那颗红通通的心脏,痛得她无能为力安抚他的情绪。
咬唇,使尽力气把眼泪憋回去,再用尽办法挤出一个难看到极点的笑容,她说:“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手臂一僵,他不想松开她,但礼部官员上前催请,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松手。
“走,我们回家。”殷宸说。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并不是拒绝他的提议,而是反对他的话,因为镇国公府再也不是她的家。
沈青跟着殷宸进府,杜玫随后下车,她看见穆颖辛站在国公府门口,眼里只看得见青青。
谁说她不是悲剧一员?一样的,她也得用尽力气才拉得起笑颜,不过她确实经验丰富,所以她表现得无懈可击。
轻移莲步走到穆颖辛身边,杜玫屈膝为礼。“爷。”
穆颖辛这才看见她。“辛苦你了。”
她摇头,心微苦微涩,她骗不了自己,没错,压垮骆驼的不是草,而是巨石,是一颗名为“不被爱”的巨石。“不辛苦,还有事要张罗,妾身先进去。”
“嗯。”
再次屈膝,杜玫走进镇国公府。
对沈青而言,整场婚礼像个嘲讽闹剧。
她笑脸迎人,接下每个贺客嘴里的恭喜,她不知道喜在哪里,却回赠一句句感激。
沈青的勉强和努力,玉华长公主全看在眼里,她舍不得媳妇,把她拉到一旁说:“这里交给管事,你回房休息。”
她笑着摇头。“没事的,我可以。”
玉华长公主和静娴姑姑互望一眼,愁了双眉。
喜轿迎回来了,炮仗燃起,这回礼部和上次一样尽心,把婚礼办得热闹精致,锣鼓声一下下敲在她心头,她都不晓得自己的心脏可以挨上几下?
客人不少,全是给皇帝和镇国公府的面子,昨儿个宫里还特地赏下一只三尺长的红珊瑚,足见皇帝有多重视这门喜事。
也是,再过几天,粮草备足,镇国公就要率兵出征。
站在门口,看着殷宸踢喜轿,沈青没让笑容遗失,心里想着,原来他迎亲时是这副模样的呀,可惜自己当时盖着喜帕没看见。
这样的他很帅气、无比英挺,这样的男人谁都想嫁,是她运气好,抢得头香,只不过之后的好运气有人接手了。
殷宸抬眼,视线与沈青相接,她笑得客气而疏离,脸上不见半分妒意,他想上前对她说话,她却朝他点点头,转身应酬客人。
夜深人静,新人在喜房里安置下,沈青以为忙过一天,洗过澡就该累得无力心酸了,没想到躺在床上,依旧辗转难眠。
战况激烈吗?男孩今夜将要变成大人,她却提不起劲恭喜他。
嘴巴说不后悔,还是有几分后悔,为啥要坚持到及笄啊?为什么要把他的第一次让给别人?瞧,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要下堂离异了,真不晓得谈这场恋爱要做什么?只图个心力交瘁吗?
不过,怎么能怨?是她把伤害自己的权利交到他手中,她便只能接受。
心闷得厉害,她坐起身,想起那年他们在屋顶过年夜。
没有月亮,只有满空星辰,密布星子的夜空里,世界变得很大,人却变得渺小,小到喜怒哀乐不重要,小到再大的事儿也变成芝麻粒子,怨恨离自己好远好远,安宁静逸就在身边。
他说:“以后心情不好,就看看星星吧!”
于是她下床,推开窗,她仰头看着天上银河,想象着自己的渺小。
真的,她努力了,努力不让自己伤心,努力让自己平静,但……她的努力失去效果。
原本她觉得幸运,至少宅斗宫斗这种事与她无缘,没想到会遇到柳氏下毒。
然后她到了偌大的镇国公府,这里有宠爱她的丈夫,疼爱她的婆婆,她相信这个结果叫做否极泰来,之后再大的雨雪风霜,也会有个叫做殷宸的男人为自己挡着,她只要在他的羽翼下安逸即可。
谁晓得事情不是笨蛋想的那么简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世间事总是如此相似。
怎么办?痛呐,光是想象一个女人躺在他胸口,她就痛得无法忍受。
她的神经系统肯定比别人脆弱,,为什么所有女人都能忍受三妻四妾,到她身上就变得无法忍。
关上窗户,翻出书册,她逐字逐句地读着。
很可怜,命运竟然把她逼到绝地,让她只能靠念书来平定心情,学霸这两字在此刻变得分外悲戚。
天什么时候亮的?她不是太清楚,只觉得一抹剌目,张眼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牢里。
梳洗过,下人送来早膳,看着平日里喜欢的餐点,觉得索然无味。
“夫人,公主请你过去一趟。”
“好。”她提起精神,起身往外,只是脚步分外沉重。
她知道的,这是身体在对她提出建议,建议自己不要走出这扇门、这座院子,最好像乌龟那样,用厚厚的壳把自己裹起来,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但成人的世界并不容易,躲避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再深吸气,她逼迫自己走出安全区域。
天很蓝、空气很清新,没有PM2.5的侵扰,这样的环境很适合移民,只是啊……她对环境的要求比正常人来得高。
下意识加快脚步,她和殷宸都不喜欢有人跟在身后,所以夫人出门,身后没有大阵仗,但徐娇娘不同,她的陪嫁足足有六十几口,初来乍到,不晓得怎么安排,没事可干,主子出院子,身后便两两列队,跟了不少人。
但那么夸张的长尾巴,沈青没看见,她只看见徐娇娘手上挽着的男人。
又一次想要反驳殷宸的话,谁说会一切照旧?
分明不同了呀,至少站在他身边,享尽宠爱的女人,再不是沈青。
目光相对间,沈青想要避开,但徐娇娘不让,她拉着殷宸往沈青跟前走来,直到站定T,沈青才正式看清楚她。
徐娇娘长得不太漂亮,但也不算丑,画着浓浓的妆、穿着艳丽的衣裳,再丑的人热热烈烈打扮起来,三分姿容也会添上五分颜色,但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她眼角眉梢的傲气,上勾的丹凤眼,带着炫耀目光,对上沈青。
那是个备受娇宠的女子,也唯有顺心遂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的女人,才能骄傲得如此光明正大。
未语先笑,眉眼含春,昨日她占尽风光,听说来吃喜酒的客人比娶沈青的时候多呢。
“这是……”徐娇娘才说出两个字,沉吟片刻,道:“先来后到,照理我该喊你一声姊姊的,可我比你痴长两岁,再加上我是平妻,并非妾婢,所以还是按年岁排行,我喊你一声青妹妹吧。”
这么急着想压她一头?沈青笑睨殷宸,不改变?看吧,早就讲过,无法实现的承诺千万别说,早晚会变成笑话的,果真……
见沈青没反应,徐娇娘热情地用另一只手勾上她手臂,道:“待姊姊服侍好相公,得空便去寻青妹妹玩儿,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咱们姊妹俩得好好培养感情。”她依然不回应,只是持续挂着礼貌性的微笑。
见她一脸漠然,没有伤心、没有难受,甚至连发火都没有……徐娇娘心中起疑。不对啊,明明听说她是个妒妇,连皇帝跟前都敢造次,皇帝还为此让她入狱接受“管教”呀。
柳眉微蹙,沈青不生气比生气更讨人厌,好像没把她看在眼里似的,怎么,瞧不起对手?还是认为自己必胜无疑?
哼,也不想想自家爹爹是什么身分,沈家拿什么跟徐家相比?更别说如今开战在即,皇帝还得重用徐家人呢。
吞下怒火,徐娇娘笑得越发娇媚,她压低声音对沈青说:“妹妹服侍过爷,必定知道爷有多勇猛,姊姊今儿个差点下不了床呢,不知道妹妹那里有没有得用的膏药?”
这是炫耀文,炫耀两人的水乳交融,很粗糙、幼稚的手法,可偏偏还真的打中她的点。脸色微凛,沈青抽回手退开两步,道:“母亲有事找我,我先行一步。”
殷宸眉心凝重,口气却无比温柔,他对徐氏道:“娇娘,你先到前头等我,我说几句话马上过去。”
“好,别耽搁太久,皇后娘娘还在等我们进宫谢恩呢。”
“好。”
目送徐娇娘离开,殷宸伸手拉沈青,她一闪,将手臂收到背后。
她拒绝他的碰触?心微凉,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你在生气?”明知道她会生气,也明知道这是避免不掉的事情,可是……他把声音压低,用只有她听得见的音量道:“为她,不值得。”
沈青轻笑,为徐娇娘生气?当然不会,不过是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能惹恼她的,只有自己在乎的人。“你现在要和我讨论情绪问题吗?别,会浪费很多时间的。”
“甭把她的话听进去,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
这要求真是强人所难,她浅笑着,拒绝回答。
“我再过几日就要离京,你答应过要好好守护镇国公府,不能食言而肥。”
这是在逼出她的责任感呢,沈青垂眉,他确实很懂她。
“不管你心里想什么,放着、想着就好,千万别付诸行动,给我时间,我会证明从来都没有改变。”
沈青失笑,怎么会……他老是认为没变?
分明就变了呀,这个家不再是她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她开始要选择避开哪些人、哪条路,她必须忍受幼稚而无理的挑衅,一个不再安心安全、一个失去幸福温暖的区域,于她而言,哪里还叫做家?
这样的地方要求她全心守护,是不是太过分了?“先进宫吧,有话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殷宸松口气,她愿意和自己谈?冷酷的五官融化。“好,等我从宫中回来再谈。”
他往前走去,停在不远处的徐娇娘往回跑,刻意娇嗔道:“我等得腿都酸了,爷得搀着桥娘。”说着身子靠上他,他的长臂伸过后背揽住她。
沈青来自二十一世纪,这种动作连暧昧都称不上,见多识广的她可以不在意的,但……还是上心了呢,还是吃醋了、酸了、疼了……
怎么会这样?以为豁达了就无关痛痒,哪知道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