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华长公主又把自己关进佛堂了,皇帝明白,这是在对自己的抗议,她痛恨徐澈那道奏折,自然不乐意徐娇娘当媳妇。
然皇帝高兴的是,常嬷嬷回禀,徐娇娘眉眼含春,行动蹒跚,新婚夜应是折腾得厉害,而镇国公府里的眼线也说,声响闹过大半夜,想来这对新婚夫妻对彼此都挺满意。
阿宸性子耿直,再加上对沈青有几分感情,倘若对徐娇娘心有介蒂,必定不会进洞房,更别说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
由此可见,阿宸对徐家确实没有多余想法。
对徐家没想法,那么对他这个皇帝舅舅肯定更没有怀疑,既然如此,让他出去打仗,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只不过,这对母子肯定又要闹起来了。
虽是委屈了玉华,不过沈青还在,有她安慰,事情不会太严重。
听着老七和阿宸对大齐战事的看法,皇帝满意地顺顺胡子,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虽然阿宸对军事没有太大涉猎,但有老七带着,他举一反三、挺有几分本事。
而老七这回出去,若是立下大功,回京就可以封王了。
可惜啊,他一直希望老七接位的,谁晓得他没有这心思,只一心想拱太子上位,也好,太子仁德,对老七也是手足相亲,日后他的富贵荣华少不了。
“户部那里递折子上来,说是还得十来天,粮草才能备齐,趁这几天,你们几个好好歇歇,接下来的日子,可没那么轻松。”
“是。”殷宸、陆学睿、穆颖辛齐声应和。
“阿睿,你也别像只猴子似的,成天在外头野,后天就要成亲,成了亲就是大人啦。”
“是,皇舅舅。”
“你娘对朕挑的媳妇可满意?”
“听说是只母老虎,我娘可乐坏了,说是以后可以好好管着我,这个不行,我是个男子汉呐,她要是不听我的话,皇舅舅可不可以把她关进牢里,好好反省。”他噘嘴,对这个老婆没有半点好感。
“什么母老虎?那可是你的妻子,四处坏她名誉,对你有啥好处。”
“可……我就喜欢温柔的。”
“自己的妻子自己教。都下去吧!”皇帝挥挥手,三人拱手退出殿里。
三人一出宫殿,穆颖辛问:“青青还好吗?”
“好得了才怪,那头倔驴子!”陆学睿没好气说,想到青青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还说什么天才,没用的家伙。
殷宸苦笑。“要去看看她吗?”
穆颖辛摇头。“看来你拿她没辙。”
“她恨我。”
“别理她,女人最爱把爱啊、恨啊的挂在嘴巴,哪有那么多事儿,随她去闹,疯过就好。”陆学睿道。
“她没疯没闹,她正常得好像家里没有多了一个徐娇娘。”
“不会吧,青青脾气有那么好?”陆学睿说完,突然想起她在狱中时的乖巧,一阵寒意直往后背上钻。
“那不叫好,而是……”
“山雨欲来风满楼。”殷宸接话。
“走吧,我们去看看她。”穆颖辛道。
“我还得等徐娇娘一起回去。”
陆学睿轻嗤一声。“你对她可真好。”
青青都没成天挂在他身上呢,他的身子居然被徐娇娘给挂了,就没见过那么不矜持的女子,也不知道徐家是什么家教,好端端的怎么养出一个青楼女子。
“眼线密布,阿宸能不对她好?”穆颖辛手肘撞陆学睿一下,对殷宸道。“你等她吧,我先回去接杜玫,现在她更能同青青说上话。”
“好。”
沈青在小佛堂外理事,收起账册,对管事吩咐几句后,她将账册收回木箱里,这些东西,她始终没有带回屋里过。
静娴姑姑说:“夫人不必这样,公主把殷府产业和中馈交给你,代表全心信任,你不必非在老奴眼皮子底下理事。”
“有姑姑在旁提点,我也能安心些,事情处理好了,我先回去。”
她刚起身,静娴姑姑便握上她的手,道:“别为徐娇娘对公主心生芥蒂,也别对国公爷失望。”
她微笑答,“不会的。”
静娴姑姑望着她,从狱中回来后,她变了,变得沉稳安静,变得没有多余情绪,这样的改变让人不安。“要不要进去,和公主说说话?”
“公主在礼佛,怕是会打扰了,下午过来请安的时候再说吧!”
正在拨动佛珠的手指微顿,玉华长公主愁眉。
公主?不再喊娘?果然还是心生芥蒂了,可……能怨她吗?皇帝的一意孤行向来伤人。“好吧,下午老奴熬百合粥,等夫人过来一起用。”
“好的。”沈青点头,走出小厅,直到右脚跨上青砖小路,才长长吐气,是闷呐,理智和感情一再抗争。
她很清楚殷宸出征代表着什么,代表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走到徐澈面前,天高皇帝远,他可以肆无忌惮、手段用尽,挖出当年父兄战败的真相,终于可以为殷家男儿洗刷污辱与冤屈。
这件事对婆婆、对殷家有多重要,她不该也不能阻止,不该更不能怨恨。
但……就是无法啊……她眼里容不下沙子,她自私善妒,她无法和一个与旁人水乳交融、战况激烈的男人携手一世。
“青青。”陆学睿声音传来,几个飞掠,他奔到她跟前,把一个大包袱往她胸前一塞。
“什么东西?”
“人参、鹿茸、灵芝……全是珍贵药材,我命令你,在我们离京之前,胖回原样儿。”说着,掐起她的脸颊。“你看看、你看看,只剩下一层皮,本来就长得不怎样,现在更丑了。”
“关你什么事?”
“要是你出门吓坏小孩子,那些可是大穆未来的栋梁啊,一个都不能少。”
“青青。”杜玫跟在穆颖辛身边走来。
“阿玫。”她向她伸手,两手交握,杜玫与她并肩。
只是她的笑容在看见殷宸身边的徐娇娘时,凝结。
她对穆颖辛道:“把皇子妃借我,行不?”
“行,可你得摆出主人态度。”穆颖辛笑着回答。
“你想要什么态度?”
“都午时了,不问问客人饿不饿?”
“真能耐,专挑着饭点过来,也不管人家方不方便。”
“喂,我们什么交情?不方便也得方便,快命人送上午膳。”
殷宸对徐娇娘道:“你先回屋里,我陪陪朋友。”
“为什么青妹妹可以作陪,我却不能上桌?爷……”她往他身上贴着撒娇。
“一起来吧,别嫌弃就好。”沈青对着徐娇娘和殷宸客气一笑,好像陆学睿、穆颖辛、杜玫不是客人,这对新婚夫妻才是外客。
餐桌上,众人说说笑笑,气氛比想象中好,只要徐娇娘别偶尔插上一句让人想跳楼的话,不要做出让人侧目的动作,整体状况算不错。
只是这要求对徐娇娘而言,似乎太困难。
“爷,你尝尝我剥的螺。”
徐娇娘拿筷子把虾夹到殷宸嘴边,这动作让陆学睿反胃,当众晒恩爱?这里真是镇国公府,不是哪家窑子妓户?而这位真的是徐家闺女,不是青楼妓子?
殷宸沉了脸,道:“放着,我待会儿吃。”
“好啊,爷得多吃点,把身子养好,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爹每次回京,我娘都给他熬补汤呢。”
穆颖辛看出殷宸有强烈的杀人,不过他却说:“瞧瞧,徐氏多会伺候人,青青,你可得好好学学,免得喧宾夺主,忘了谁才是正室。”
“七爷这话可说得不对,皇上赐婚平妻,平妻与正室是一样的,我与妹妹都是伺候爷的人,哪来什么喧宾夺主。”徐娇娘一笑,又把手中那盘鱼肉往殷宸手边推,道:“这鱼我挑好剌,爷可以吃了。”
杜玫皱眉,低声问青青,“她这是在做什么?”
“占地盘。”
“占地盘?”
“听过小狗尿尿吗?同样的行为。”
杜玫掩唇轻笑。“你不在乎?”
“在乎。”不止在乎,还心痛得紧,只……心痛是她的事,何必非要让所有人看清?
“学学?”
“如果那块地盘得这样伺候,我认了,割地赔款。”
穆颖辛也不晓得在剌激谁,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进沈青碗里。“你也多吃些,竞争这种事,需要体力。”
鱼肉里没有剌,那剌全扎在杜玫心里了,当着她的面,如此肆无忌惮,穆颖辛啊……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的心。
也是,她本来就比青青惨,喜欢这件事,始终与她无关。
筷子停在半空中,笑容微顿,心受伤,但她是个完美女人,她夹来一只虾,剥好壳往沈青碗里放,说:“没错,能吃就多吃些,别亏了心,还亏了胃。”
桌子下,沈青握住杜玫的手,两人相视,微哂,她没来得及开口,徐娇娘先一步抢话。
她笑道:“七皇子妃可真贤良,自家相公对别的女人那么好,不嫉妒,反而还跟着照顾,真是不简单。”
杜玫没发怒,反道:“不怪你,你自然不了解,阿宸、阿睿、青青、相公和我,我们是一家人,谁对谁都不仅仅是殷勤,还特别在意、特别关心,别说相公给青青夹菜,便是他给青青剥虾、喂饭,把家里的好东西全送过来,也没有妒嫉的道理。”
言下之意,在座人士,就徐娇娘不在“一家人”范围内。
说完,她夹一筷子肉片到殷宸碗里,再夹一筷子鸡肉到陆学睿碗里,夹完又道:“青青,你家厨子这道醋溜鱼片做得不地道,下回到表嫂家,表嫂让你表哥去钓鱼,亲手给你做。”
沈青失笑,桌子下的手握得更紧。“何必与她争这闲气。”
然杜玫的表现让穆颖辛一怔,始终觉得她没脾气,没想到……灼灼目光落在妻子身上,他对她,是不是太不了解?
“总不能永远让小人得志,未免太没天理。”杜玫在她耳畔说。
“天不理,我们自己来理,何必事事求天?”
“也是。”
“表嫂,青青,你们两个别一直咬耳朵呀,有什么好听的,说出来大家听听啊。”陆学睿嚷嚷。
沈青扬眉。“我在问表嫂,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
殷宸咬牙。没有的,即使有后悔药,他也不允许自己吞下去,因为这件必行之事,是他前辈子的后悔。
“哪有这种东西。”陆学睿一句话否决。
沈青与杜玫相对望。
杜玫接话。“有的,丢掉心爱的东西,错过喜欢的人,就算再哭再后悔,失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是啊,所以我说没有后悔药的嘛。”陆学睿道。
殷宸接话:“有的,哭过恨过之后,定下心来好好想想,也许不要过度执着、不要过分坚持,就会发现,其实心爱的东西,喜欢的人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不曾改变。”
沈青和杜玫同时转眼,沈青摇头。到底是谁固执啊,分明是他,已经改变的事,已经丢失的东西,他非要坚持不变,难道同样的话一说再说,说服了自己,便能说服全世界?
沈青摇头。“不,应该说,在遗憾过后,放手眼前哀怨,挺直背脊继续往前,当下一次遇到值得珍惜的,就不会重蹈覆辙,对未来的珍惜,就是对过去的补偿。”
青青要他放手,她想去追寻下一场奇迹?不!他不给她这个机会,他不允许她放弃,不允许她寻求下一场奇迹。
还以为经历过最伤心的部分,接下来的再也伤不了她,没想到还是痛得厉害,一阵阵地,像有人不断从上面投下巨石,重力加速度,让她的心反复被砸碎、捶烂。
不过杜玫说的对,当心脏长茧,当它习惯疼痛磨炼,疼痛就再也无法威胁自己。
燃起烛火,既然无法入睡,就起床读书,读书总能让她心平气和。
门被打开,沈青抬眼,对上殷宸的视线。
她又在读书?她说过,自己是个怪物,读书会让她心情平静。
她的心纷乱不定吗?她正在想办法离开自己吗?她读书,却让他的心也跟着纷乱不平了。
硕大身躯向她走近,带着任何人见着都会下意识避开的气势,但她没有退开,一双美目定定看着他。
“不管你在想什么,都停止你的计划。”
沈青苦笑,他从来都了解她,她不回答,但脸上的执勘给了答案。
“你必须学会相信我。”
“那么你得先做出让人相信的动作。”
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沈青浑然不知,他却一清二楚,那是打不得、碰不得,还得配合着演戏的眼线。
咬紧牙根,他说:“我绝不会让你离开。”说着勾起她的下巴,封上她的嘴唇。
他的动作粗暴,让她无法退却,做什么啊,要霸王硬上弓吗?她气急败坏,不断捶打他的背,但他皮粗肉厚,她的动作阻挠不了他。
他吻着她的唇、在她唇间辗转流连,他不断向她索取,可是她再也不愿意付出,他不是她全心托付的男人……
“放开我!”
“我不!”他将她打横抱起,走往床铺。
“你要做什么?”
他没回答,却用行动给了她答案。
他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放在床上,她没来得及翻身下床,他的身体已压了下来。
他吻着她的唇,撕去她的衣裳,迫不及待想将她变成自己的。
发觉他的意图,她想尽办法推开他,只是两人的力气相差太大,沈青咬牙道:“放开我。”
“离你及笄没几日了。”他不等,因为心太慌,因为失去的恐惧时刻威胁。
“你已经毁了承诺,你没有权利这样对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句句说着对不起,细碎的吻却不断落下,粗砺掌心抚过她的身驱,他企图用温柔改变她的心意,企图让她忘记怨恨自己。
但她是何等执拗的女子,一点点的温柔改变不了她追求专一的意志,她提醒自己不能深
陷,提醒自己不能成为第二个母亲,她很清楚抑郁而终的过程,她害怕重复那样的过程。
湿润的唇滑过颈项,让她泛起一股颤栗,她的身子不由自主想向他靠近。
敏锐的殷宸发觉了,动作更为轻柔,声音更温暖,他道:“相信我,我知道你的恐惧,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我绝不会让你落入那样的境地,相信我,我有足够的力量护住你。”
屋里的动静让屋外的人悄悄离去,殷宸听见了,但他停不下来。
他轻吻她的身体,绵密的吻和保证不断落下,他试图用爱融化她,今夜,他想成为她的男人。
轻轻地,他分开她的双腿。
然这个动作让她心中一凛,猛地推开他。“停止!殷宸,不要让我恨你。”
“我宁愿你恨我,也不要你离开。”说着,粗暴了动作,他将她的双手控制在头顶上,试图再次分开她的腿。
“你以为我会因为这种事就离不开你?殷宸,你太小看我,我不会,我只会一辈子恨你、怨你,一辈子不原谅你!”
沈青身子不断挣扎扭动,她用头去撞他的胸口,她嘶咬他的手臂,她疯狂至极,暴怒的模样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他想起那个拿着斧头想砍倒梅树的女孩,想起她眼底冰冷的恨意,倏地,他的手松开,一辈子多长啊,可她轻轻松松就能说出口,此时此刻,他看见她眼底明明白白的恐惧与怨恨。
他后悔不已,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
见他怔忡,沈青急忙从他身子底下翻出,拉起棉被裹住自己,她缩在床角,带着警戒的表情像只小兽。
她的目光让他受伤了、心疼了,她怕他……她竟然害怕自己?他做了什么啊!
“不要怕我。”
他刚伸出手,就见她头一偏,将身子缩得更紧。
她的直觉动作像把刀,剜了他的心。
“青青,对不起,我只是……”
“你要我信任你,却做出让我无法信任的选择,你要我别害怕,却做出让我害怕的举动,你可以讲出一百个理由,但任凭你再舌粲莲花,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她咬着牙,试图停止颤抖不止的身体。
她的模样重击他的心,看着她,殷宸握紧拳头,他无能为力了,难道他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越走越远?
她的恐惧染上他,不安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
国公府上下都晓得国公爷有多喜欢新夫人,眼看就要出征,国公爷每个晚上都歇在新夫人屋里。
而夫人……没有发脾气,日子像往常般过去,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颧骨耸起、眼窝深陷,手背隐隐浮现青筋,她以肉眼看得出来的速度消瘦。
天知道她有多煎熬,明知殷宸身不由己,明知所有的事只是演戏,也明知道这样的欢爱没有太多感情成分,心依旧绞痛不已。
她心眼小?没错,她不否认。
徐娇娘贴在殷宸身上时,她就会犯病,犯一种名为心绞痛的病。看两人手牵手,她恨不得把两条手臂砍成三五截,看他们有说有笑进新房,她恨不得放火把屋子烧了。
多少次的月黑风高夜,杀人的念头在心头烧窜,她一天比一天更害怕,怕哪天忍不住,自己真的会犯下这种蠢事,她害怕这样的自己,害怕越来越面目可憎的沈青。
她不想变成这样的人,可是和徐娇娘同在一个屋檐下,日日见着,她将会慢慢改变,嫉妒丛生、怨怼日起,直到谋杀所有她对殷宸的感情。
是徐娇娘的错?
不,她不是坏人,徐娇娘不过是个被娇宠惯了的女子,行事随心恣意罢了。
重点是,就算事情追查到底,查出徐澈是殷家的仇人又如何?这种事不该父债子还,徐娇娘不该为此承担。
况且她嫁进殷府,已经成为殷家人,古代女子生存不易,她做不到,殷宸怕也办不到在事后将徐娇娘逐出镇国公府。
再者连日来的宠爱无边,说不定她月复中已有殷家子嗣,古人多么看重子嗣啊,换言之,不管徐娇娘进府的理由原因为何,她已经注定是殷宸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女人。
这对古代男人来说不算个事儿,杜玫再好也得忍受穆颖辛一屋子妻妾,并且日后数目还会继续增长,连陆学睿那样对不上心的男子,正妻才刚入门便已经发下狂语,待功成名就要娶进无数温柔妾,好气死他的老虎婆娘。
所以是她奢求了。
她不会是殷宸的唯一,徐娇娘也不会是唯一了,此去一战功成,除去殷家多年沉癎,他将浴火重生,他的生命将会开启新境界,到时千娇百艳、美女常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不想用几十年的生命,和一群女人对峙、分宠、耍心机,不想把所有的力气拿来与人争一亩三分地,即便镇国公府是块沃田,她也不愿意。
殷宸离开镇国公府那天,他在凌晨时分进了沈青的房间,发现她没睡,她靠坐在床沿,手里拿着本书,怔怔地看着床边的画。
画里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画工都不怎样,但两人齐心合力,东一笔、西一笔,才把画作完成。
画完,还得在人物头顶上标注沈青、殷宸,才晓得画的是谁。
她说:“重点不是结果,而是过程,画画时你开心、我快乐,这才重要。”
他同意,但看重过程的她,他却给了一个不好的过程,所以她连结果都不想要了?
她的不要,让他很担心。
直到暖暖的掌心贴上手背,她才发现殷宸进来。
最近恍神得厉害,天晓得要把沉稳平静演到彻底有多困难。
四目相对,他说:“青青,我要走了。”
“是。”
“皇上那边……你要帮我护着镇国公府,也护好自己。”
“皇上那边不会有问题,徐娇娘已经顺着他的意思嫁进镇国公府。”
再加上他这些天“表现良好”,府里眼线肯定早就把三人的互动报进宫里,他对徐娇娘的宠爱,会让皇帝吃下一颗定心丸。
“你不必在乎她。”
“我不会让自己在乎她。”
“等我回来,一切都会不同。”
她一顿,微哂,是啊,会大不相同,他将月兑胎换骨、意气风发,对于此去之后的事,她连想象都不必,就认定他必定胜利,这是她对他的信心。
只是蜕变后的他,她没有把握自己要得起。
“我们好久没有说说话了。”沈青说。
“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是我不给你机会开口。”沈青公平道。
“我也有错。”他应该软磨硬泡,不该为了不让她在皇帝跟前扎眼选择缄默,那回的牢狱之灾让他感到害怕,害怕皇帝针对她,届时他不在,穆颖辛、陆学睿都不在,还有谁能帮她?
他甚至刻意待徐娇娘万般好,刻意让她煎熬,好让皇帝放下戒心。
无关理由,他对她,到底是残忍了。
摇头,沈青明白时间不多,不想在对错这个话题上绕圈圈。
殷宸也清楚时间紧迫,道:“我承认自己做错很多事,但我发誓我一定会弥补,一定会教你心平,所以……给我时间,等等我好吗?”
很多话不必出口,他们心意相通,他知道青青将要做什么,她清楚殷宸在害怕什么,但即使是这样的默契,也无法阻止她向前的动力,她对他的信心已经荡然无存。
今日他会为家仇放弃她,明日呢,也许会有更多更好的借口。
“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吗?”沈青问。
他没应话。
“真正的喜欢,就是想要跟他在一块儿,要舒服自然,要愉快惬意,要时时盼着想着,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过下去就好,不必相互消耗、不必相互亏欠,也不需要轰轰烈烈、撕心裂肺。阿宸,现在的生活我不舒服、不惬意,我不喜欢了。”
“你恨我。”
她的一大篇话,竟换到他这个结论?“我不怪你。”
“违心之论。”
“为父兄追查真相,你没错,忠君爱国,你没错,你没做错事,我连怪你的理由都找不到。”
“岳父为子嗣纳妾也没错,你却恨上他一辈子。”
“这就是重点了,所以错的不是你们,是我。”
“知错便改了吧,换一个角度、换一个方式想,你会发现情况截然不同。”
他的提议很实际,只是很抱歉,她无法接纳。
微微笑着,她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册。“不知它对你有没有帮助,你收着吧。”
里头写着所有她想得到的对敌诡计,一本新版的厚黑学、对敌八十策。
殷宸明白,她在转移话题,她不愿意知错能改,不愿意给出承诺,所以……她打算一意孤行。
冲动了,他抱她入怀,这次她没有乖乖窝进去,她用力想推开他,却无法敌过他的力气。
“放开我。”
“我不放手!”
“你身上有别的女人味道,我受不了。”
对,有再多的理由,用再完美的理论作包装,掩饰的不过是她的偏狭妒嫉,她就是无法忍受他身上的女人味。
他不放,他的力气昭告了他的恐惧。
她心疼,却无法勉强自己。
所以谁说的,谁说爱情很单纯,不,爱情从来都不简单,它脆弱,它禁不起风雨,晨起的阳光初升,它便消融得无影无踪。
所以……很抱歉……泪水悄悄滑落……
离京一个月,首场告捷的战争传进京城,龙心大悦,赏赐一件件送进七皇子府、靖王府、镇国公府和徐府。
沈青正在花厅理事,玉华长公主为此从小佛堂里走出,她打开箱子,冷眼看着里头的东西。
“青青,你喜欢吗?”
她连看都没看,回答,“拿这些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
玉华长公主和静娴姑姑满意地对视一眼。“是啊,以前殷家的赏赐更多,常常得增辟库房,才能把赏赐摆进去,所有人都说镇国公府富得流油,殊不知我宁愿倾尽所有,换回人健在、一家和乐。”
沈青点头。“没有任何赏赐比人命更值钱。”
“你说的对,如果时间能够倒转,我不要夫婿成为英雄,我只想与他平安到老、相偕相守。青青……”玉华长公主语重心长地喊她,沈青抬头,对上她慈蔼的目光。“永远不要做让自己遗憾的事。”
婆媳相望,说不出口的话在眉目间传递。
这时,一个不识相的声音传来。
“婆婆可真偏心,与青妹妹感情这么好,却老是躲着我。”徐娇娘一开口就是挑衅。看见她,玉华长公主轻声道:“静娴,扶我进去。”
“是。”静娴姑姑上前。
徐娇娘不满,扬声道:“婆婆就这么不待见媳妇?”
玉华长公主连应声都懒,起身就要往小佛堂走去。
徐娇娘不懂得适可而止,抢身挡在前头。“就算婆婆不喜欢媳妇,可今天皇上大赏徐家和镇国公府,功劳是咱们两家人立下的,怎么也得办一场宴席,让所有人看看皇上的赏赐,也教京城百姓们明白,他们能够安居乐业是托了谁的福。”
玉华长公主冷笑。“眼皮子浅的东西,不过是一场胜仗就值得大肆宣扬,果然,没有底蕴的家族,只能养出这种女儿。”丢下话,她对沈青说:“把东西造册入库后进佛堂来,帮娘抄一卷经文。”
“是。”沈青应声。
玉华长公主伸手,沈青上前搀扶,与静娴姑姑一左一右将她扶进小佛堂。
徐娇娘气得咬牙切齿,眼看左右无人,以宽袖作为掩护,悄悄地往沈青的杯子里加入些许东西。
待沈青回来,看见徐娇娘对着满桌子赏赐东模模、西模模,她问道:“这么好的东西不用,摆在库房里多可惜,我能带几样回屋里吗?”
“你想要哪几样,让下人去跟静娴姑姑传话,娘允了,我自会命人把东西送过去。”沈青不疾不徐回答。
“哼,小气。”说着,徐娇娘一扭头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沈青失笑,徐家本是小门小户,之后因为带援军阻战,徐澈才得到重用,可即便如此,大穆也丢失两座城池,割地赔款,面子尽失。
武官家庭长大的女孩,自然不会太重视规矩,更别说读书习字,培养气度,玉华长公主自然是看不上的,皇帝点这场乱点鸳鸯谱,委屈太多人。
拿起笔,沈青将对过的礼单一一誊抄后,命管事把东西收进库房里,她端起茶水,正准备喝时,水月不知从哪里跳出来,手一抄将茶盏带走。
“夫人,茶凉了,我去换上一盏热的。”
沈青困惑,茶水……并不凉啊,何况水月不是待在院子里,怎么突然出现了?
园丁将几盆初绽的鲜花摆在窗下,不知名的花香气袭人,沾满甜香的空气从窗口漫入,花朵又大又艳,能掐得出血似的。
没多久,香味熏染了沈青一身,只是人在鲍鱼之肆,久闻而不觉其良,沈厚闻久了便也没注意。
“夫人,爷写信回来。”水月拿着信往屋里跑。
这封信整整比皇帝的赏赐晚了大半个月,很厚的一迭,她打开信,细细读过,读着读着便心跳加速。
信中写到,他们一到边关,二话不说便将徐澈一派人马通通关押起来、夺走虎符,在穆颖辛尽展皇子威风后接管军队。
原以为会是困难的事,没想到边关将领早就对徐澈大为不满,就算没有齐磊带兵压境,也有人在暗中酝酿造反,好让千里外的朝廷知道,他们受了多少不公待遇。
也是因为官兵有二心,才让齐军在短短几天内攻破池州。
殷宸等人迅速重编军队,拟定战术,在齐磊猝不及防间将池州夺回。
然为了不教皇帝心生怀疑,回报朝廷的捷报中他们仍然把徐澈的姓名加在当中。
徐澈的同伙张霖、赵进等人,蛇鼠一窝、尸位素餐,全是没骨气没本事、只会巴结奉承之人,刑具一上,当年殷家军被灭的真相很快便水落石出。
那年徐澈只是皇帝身边的侍卫,他擅长察言观色,小意巴结,颇受皇帝所喜,他窥得帝心,知皇上忌惮殷家,一句功高震主令皇帝心生不安。
机缘巧合之下徐澈结识齐磊,两人暗中交换条件,以两座城池交换殷家众男儿的性命。
殷正堂身边有一名副将名唤雷峻,他是徐澈姻亲,两个积极想往上爬的武官一拍即合,雷峻成了细作,将军情透露给齐磊,助他夺下城池,而齐磊将盖着齐国虎符的密信交予雷峻,由他呈到皇帝跟前。
看到密信,皇上心中不是没有疑问,只是忌惮镇国公在前、丢失两座城池在后,便草率下令,让徐澈带领大军驻扎杞县,直到殷家全军覆没,证实殷正堂通敌实为空穴来风,才下令援军进入池州。
在徐澈和齐磊的约定下,齐磊退兵,将池州还给大穆,这一笔功劳自然落在徐澈头上,从此他取代镇国公,驻守边关。
徐澈接到派令后,第一件事就是杀雷峻,消灭证据。
事已至此,皇帝再蠢也晓得自己被人欺骗,他想抓雷峻审问,可徐澈上报雷峻战死沙场。
死无对证,皇帝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说。
皇帝心虚,却不愿面对自己的错误,而徐澈送回来的战报上,一句“镇国公误判军情、行事鲁莽”,解释了所有的事,也解决皇帝的困扰,从此皇帝将徐澈当成心月复,对他深信不疑。
而朝堂臣官哪个不是历练千年的狐狸?皇帝对徐澈的态度摆明已舍弃镇国公府,从此朝堂再无人敢再提及殷正堂。
更有那擅长溜须拍马的在朝堂上阿谀不断,道:“镇国公误断军情,致十万大军尽没,皇上不但未追究还让其子继承爵位,实为仁慈宽厚。”
也有人在外散播此事,把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打成过街老鼠,只为隐藏皇帝的过错。
殷宸轻易便将此事查清,倘若皇帝愿意,陈年旧事要水落石出并不困难,但皇帝不但不动作,反而处处掩饰,甚至提防镇国公府、疑心殷宸,这说明皇帝隐约猜出徐澈有问题。
明知道的事,却因为骄傲固执、不肯认错,因为想在青史上留下英名,打死不肯为殷家翻案,他确实对不起妹妹,对不起昔日好友!
信末,殷宸告诉沈青,他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们在齐国境内散播谣言,说齐磊与大穆合作,欲借由战争掌握兵权,待兵权到手便杀兄弟、夺皇位。
殷宸斩钉截铁道:“我欲取齐地,祭父兄在天之灵。”
他是个说话算话的男人,沈青相信齐国灭亡之日不远。
沈青把信折好,这信必须给玉华长公主过目。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水月跟上,她道:“我自己去就行。”
走下台阶,沈青一心想着信中所言,没有注意到树丛里钻出十几条细长的红色小蛇,它们像受到什么吸引似的,在草地上迅速蜿蜒爬行,正朝她的方向前进。
这时候,数根银针从高处往下射,将小红蛇一一钉死在地上。
银针闪过,光芒剌眼,她不明所以地抬头四下张望……没人?眉眼下垂,深吸气,她耸耸肩继续朝前走。
水月从屋里走出,一名男子在地上拔针收蛇,她上前,问:“这是啥?”
他指指正屋窗下那几盆花。“不知道,那花的香气引来的,待会儿让阿土看看。”也许他又要惊叹是好东西了!
上回水月换下来的茶水,里头有黄陵散,阿土说是好东西,晒干留用。
夫人新换的皂角,他说里头有好东西,悄悄换掉,连夫人屋里的灯油也加入不少好东西……
最近徐娇娘那里的“好东西”,一样接着一样往外送,不知道爷回来,会不会把这些好东西全用回去她身上。
“花是谁送来的?”水月问。
“园丁,过去从来不见异样,这次……去查了。”
“爷的信送了没?”
十天一信,爷要他们把夫人的一举一动详细录下,他们写得巨细靡遗,除了夫人到七皇子府拜访时之外,那里不是自家门庭,很难做到爷要求的“让夫人神不知、鬼不觉”。
“你再去屋里查查有没有好东西。”水月点头叹气。
她真是不懂了,徐家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怎就有这么多“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