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在耳畔呼啸,前方一片漆黑,仅靠着天上几颗稀落星子照明,南又宁压紧了脸上的面罩,在萧沅的扶持之下,缓慢地往前行。
“我们能去哪儿?”南又宁虚弱的声嗓,隔着面罩含糊不清地问出口。
“再过去有个驿站,过了那个驿站,继续往前走便是南蛮国土。”
一路搀扶着南又宁的萧沅,同样覆着面罩,目光落在远方,努力辨明方位。
南又宁苦笑道:“萧沅,南家对不住你……你爹大半辈子为我爹效力,而你竟然也被我害得沦落至此,我真不晓得该拿什么来补偿你。”
“我不需要南家的补偿。”萧沅毫无情绪的回道。
“那你想要什么?”风沙吹过眼前,南又宁几乎睁不开眼,只能紧紧握住萧沅的手,倚靠他带领自己。
萧沅垂下眼,望着那只紧握在自己腕上的细瘦小手,脚步未曾缓下,心绪却稍稍分了神。
“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堂堂西凉王朝的皇帝,亲自率兵来此寻你,你为什么还不高兴,为什么还想离开?”
萧沅原是去探视南又宁病情的,怎料,她一见着他便拉着他的手,央求他想法子带她离开。
见她红着眼,他便心软,顾不上会触怒龙颜,想方设法的声东击西,也亏得皇帝爷微服出巡的队伍还算低调,此行来边关的便衣卫军带的不多,在其他厢军的协助下,他方能顺利将她带离。
面罩底下的大眼幽幽低垂,南又宁苦笑道:“他来找我,我自然高兴……可是,我这副模样要怎么随他一起回皇京?世人眼中的南又宁,是南家独子,更是叛臣之后,先皇有令,我终生流放边关不得回京,他若是为了我打破先皇生前的谕令,那么我岂不是害了他?如今他是西凉王朝的一代明君,我怎能让他成了对先皇大不敬的碑之人。”
说到底,她之所以选择离开,全是为了易承歆,为了顾及他的威望,为了不动摇他身为西凉帝王的地位,因此她甘冒性命危险,亦要在这样的大半夜里模黑逃离。
思及此,萧沅心中已有底,望着紧挨在身侧的人儿,他想,今夜若是走不成,此生他怕是无缘守护她左右。
萧沅握紧掌里的小手,拉着她继续往前行。
风沙过大,他们只能挨靠着彼此,缓慢而艰难地前进。
“去了南蛮之后,我们还能活吗?”南又宁忧心忡忡地问。
“既然你不愿连累陛下,眼前只有这条路可走,不管躲在边关什么地方,他总有可能找着你,你若真心想走,就只能去南蛮。”
萧沅几乎是一路拉着她在漫天风沙中,走在荒凉无人的山岩道里。
南又宁已经睁不开眼,只能被动的任萧沅拉着自己,耳畔沙沙呼啸的沙尘,几乎让她听不见他的声音。
蓦地,自他们后方不远处,马蹄踩过岩石所发出的响亮声响,透过风声传递而来,萧沅一震,大手握紧了南又宁的手,开始奔跑起来。
“萧沅……你慢些,我快不能喘气了。”南又宁身子骨本就柔弱,这样不要命的跑法,几乎快要了她的命。
“陛下就快追来了,我们得快点!”萧沅转身冲她大吼。
南又宁心中一紧,尚未细想,却在触见萧沅眼中的那份恐惧后,整个人一愣。
“萧沅,你——”
话声未竟,星光寥落的荒境里,只见易承歆领首的马队,在漫天沙尘之中浩浩荡荡奔驰而来。
萧沅别开脸,拉紧她的手持续往前奔走。
他想着,若能离开这儿,去了南蛮,也许他便能留在她身边久一些……
“南又宁,不许走!”
身后传来易承歆震怒而嘶哑的咆哮声,南又宁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她扬首往身后望去,隔着沙雾看见易承歆高坐于马背上,手中马鞭扬起又落下,不停鞭策身下的骏马朝这方奔驰而来。
只见易承歆勒停了马儿,扔开马鞭,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在扬起的沙尘中疯了似的奔来。
南又宁愣在原地,几乎无法动弹。这样大的沙尘,这样黑的夜里,他贵为天子,却舍命出来寻她,甚至连个面罩都不戴,他这分明是拿命在开玩笑!
“又宁!”萧沅蓦然一声低吼,瞬间惊醒了她。
然而当她醒过神,还想随萧沅逃离时,易承歆已—把探手拉住她。
“别走!”这声暴吼,不仅仅是愤怒,更有着焦灼与哀求。
南又宁心口一拧,她转身,望向拉住她另一手的易承歆,那张得天独厚的俊颜,沾染了沙尘,可那双深湛的凤目,却宛若天边星辰那般璀亮。
“陛下……你让我走吧。”面罩之下的娇容,已是泪流满面。
易承歆咬牙切齿,目眶泛红,低狺:“不让!即便灭天毁地,我也不让你走!”
南又宁哽咽喊道:“陛下,您是西凉帝王,我只是流放边关的罪臣,我万不可以随陛下回皇京,您放手吧!莫要因我而断送一世英名。”
易承歆却是一把紧扣她手腕,风沙打乱他的发髻,长发飘飞,眸光紧锁于她,愤恨地吼道:“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来支撑我登上龙椅的是你!当年我贵为太子,却无能保住你,母后说得甚是有理,就怪我当初不是西凉皇帝,无能且无力,如今我终于能当家作主,能杠下座西凉江山,哪怕要用帝位来换你一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是震摄不已,随同而来的便衣卫军登时齐刷刷跪了一地。
“陛下!”莫毅亦随之单膝跪地,高声劝阻。
然而此时此刻的易承歆,哪里还听得进任何人的劝,八年来的压抑,八年光阴的蹉跎,点滴累积于的思念,乃至于对她的愧疚,几欲逼疯他。
他手上一个使劲,将南又宁扯向自己,赤红的凤目紧紧凝睇着她,那模样看了怔所有人。
莫毅跟随易承歆多年,即便是亲征过伐,误入敌军陷阱,都不曾见过他这般失控,哪怕是当年先皇驾崩,临危登基的他,亦表现得内敛自持,对照此际他的暴怒以及我行我素,全然大相径庭。
拉下面罩,南又宁神情凄凉的回道:“陛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是西凉明君,要为了西凉的社稷着想,我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不过是罪臣之后,一个不伦不类,明明是女儿身却得穿着官袍的骗子,陛下难道就不曾怨恨过我的欺瞒吗?”
“那你呢?你心底是不是恨起了我?”易承歆悲痛万分的反问。
见他始终不肯放手,彻底斩断这段从一开始辞该存在的孽缘,南又宁把心一横,红了眼,咬牙吼出声——
“是,我恨透了西凉那座皇宫!恨透了皇族,你们抄了南家,诛连三族,就连我娘亲的外家都不放过,可我生为西凉人,又有什么方法能月兑离西凉?我流放边关多年,对于皇京早已死了心,我已是无根之人,再回皇京又能如何?”
“难道你就没想过报仇吗?”易承歆突如其来的这一问,教她一愣。
“……报仇?”她一脸怔忡。
易承歆拉起她的手,紧紧压覆于胸口,目光灼灼地道:“你恨西凉皇族是不?你连我也一并恨了是不?那好,你就来当西凉的皇后,让被灭的南氏重回皇京,甚至让西凉青史都必得出现你南又宁的名字,让世世代代后人知情,南氏虽被灭三族,可有个南又宁当上皇后,让曾经灭了她南家的皇族,出了身上流有南氏血脉的皇族子嗣,最好不过的就是能让流有南家血脉的皇子当上西凉皇帝。”
闻言,甭说是南又宁,在场闻者无不面露震惊之色。
堂堂一个西凉皇帝,受万千子民拥戴,他竟为了留住一个女子,不惜千里追来此地,甚至甘愿让她报复这样的话都说得出口,可以想见,眼前这个单薄如纸,貌不倾城的罪臣之女,将来她若入了宫,恐怕其一言一行,将足以动摇整座西凉王朝。
南又宁岂会不知这条理,可她做梦也不敢想,易承歆竟然对她用情之深,甚至不惜拿帝位来换得她留下。
她怔愣着,浑身不可抑制的轻颤,水眸依然直瞪着面前的易承歆,耳畔似还回荡着他方才那席宣誓。
不知几时,她早已松开了萧沅的手,而萧沅面罩之下的脸,已是淡漠心死。
望着全副心神只落在易承歆身上的南又宁,萧沅心下明白,他再也没有机会能陪在她身旁,当那个天之骄子舍下皇京的一切,来到这遥远险恶的沙城时,结局已昭然若揭。
更何况,南又宁的心,从来就一直在那个男人身上。
那个男人贵为天子,却不在她面前自称朕,这代表什么?他从不打算拿皇帝的身分来压她,他要的是她的心甘情愿,亦是无怨无悔,而非是迫不得已,抑或臣服于他脚下。
堂堂西凉王朝的皇帝,易承歆能做到如此境地,只怕饶是铁石心肠都不可能无动于衷,更遑论是这八年来始终惦念着他的南又宁。
萧沅明白,眼下无论再做什么,都只是徒劳的挣扎罢了。
他只能眼睁睁望着易承歆将南又宁拉入怀里,而南又宁整个人像是懵了一般,毫无反应,就这么任由易承歆紧抱在怀。
这么多闲杂人等睁大眼看着,易承歆却连皇帝架子都不顾不管,就这么低声下气的求南又宁,甭管是什么人,只怕都拒绝不了易承歆这份用心。
“南又宁,你随我回去吧,我向你应诺,西凉王朝的皇后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你若真恨极了西凉皇室,那你赌上这一口气也得回京,当我的皇后,当西凉的皇后,生下西凉太子,彻底为南氏平反。”
南又宁闭起眼,发抖着双手紧撇住易承歆的襟口,落泪哽咽道:“陛下难道不怕被世人嘲笑吗?”
“那便随他们笑去,我不在乎。”
易承歆双臂一收,将她圈禁于怀,俊颜犹然僵硬,片刻不敢松懈,就怕一眨眼,她又会从眼前消失。
南又宁哭得不能自己。顾不上旁人的目光,她伏在易承歆坚硬的胸膛里,放声痛哭。
易承歆护着怀中人儿,转身之际,那双冷厉的凤目,森寒地凝瞪了萧沅一眼。
萧沅垂下了眼,作势抱拳躬身,心下却了然,皇帝爷已看他对南又宁的那层心思,只怕他连随她一同回京的机会都甚为渺茫。
易承歆抱着南又宁上了马背,在莫毅与一众便衣卫军的护佐之下,朝来时路回返。
风沙犹在耳畔狂啸大呼,南又宁蜷在易承歆身前,娇弱身子被他的盘金瑞兽祥纹披风包裹得严严实实。
东边天际渐亮,星光犹在,稀落地照耀着边关荒凉的岩道,一望无际的岩道上,马队依序而行,拉长的倒影逐一投射在石岩上,烙下亘古不灭的传说。
在后世流传的野史里,据闻,西凉曾出了个长年茹素,不近,甚至不惜抛下一切,远走荒漠边关,只为了一名遭先皇流放边关的罪臣,从此只宠幸这名罪臣的皇帝。
是一代明君,抑或一代昏君,后人已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