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今日的泗州,竟难能可贵的没有刮起沙尘暴,不仅艳阳高照,天空碧蓝如洗,更没有一丝风。
南又宁换上了干净的丹红色袍子,长发依旧高高绾起,仍是她所熟悉的一身男子装束,然而就在今日,她便要起程,离开这座让她躲匿了八年的县城。
“南大人,这些年多亏了你,若不是有你,我们这都老弱伤残恐怕也没法撑到现在。”
昔日仰靠着南又宁向朝廷上书造援的那帮厢军,今儿个全聚集在她屋前,送上了许许多多的小礼物,可每一样看上去都别扭得很,只因那些东西全是给男孩子用的。
他们也是昨日透过萧沅的透露,才晓得原来这么多来他们口中的王县丞,其实是流放边关的罪臣,是当年的太子少师,更是惨遭诛连三族的南氏之后。
当然,这不是最惊人的,恐怕最教人惊骇的,原来他们当他不过是身子太过单薄,体弱多病的王宁,竟然是个女儿身。
“诸位叔伯,真对不住大家……往后,我不能再帮着大伙儿了。”
面对这一众老弱厢军,南又宁想起这些年来在泗州,全是靠他们援助与照顾,心中不禁感慨起来。
“你一个姑娘家,遭遇了这么多事,来到这儿后却也不嫌苦,还帮着我们这帮残军上书朝廷,说起来是我们亏欠你比较多。”
“大伙儿千万别这么说,过去这么多年来,因为有大伙儿的照应,我与萧沅方能在这儿顺利待下来。”南又宁眼泛泪光的微笑。
与众人——话别之后,南又宁步出前院,看着便衣卫军已在大门列队等待。
那一身玄黑披风的高大身驱,始终直挺挺的候在门下,炼烁凤目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她,彷佛生怕下一刻她会插翅飞走似的。
“陛下,我就与萧沅说一会儿话。”南又宁上前笑道。
蓦地,就在她转身之际,一只大手拉住她,将她扯回那高大身躯的面前。
“有什么话,就在我面前说吧,我不介意。”易承歆低垂长眸,目光灼灼,将她看得牢紧,真可说是寸步不离。
南又宁只得苦笑不已。
她当然知道,因为那天晚上是萧沅她离开,他心底肯定落下了疙瘩,对萧沅简直是当贼人在防。
“萧沅的父亲是南家的随从,大半辈子效力于我父亲,萧沅耳濡目染下,也对南家忠心耿耿,当年若不是他把我从边关车队里解救出来,我也无法安然活到今日。”
易承歆听罢,面上严峻之色未减半分,沉嗓道:“我知道是萧沅救下你,我对他何尝不是心怀感激,可是他对你已不仅仅是家奴与主子的情义。”
“我明白。”南又宁嗫嚅道,垂下眼,神情有些闪躲。
易承歆双手紧紧搭住她的肩,温声道:“你放心,往后我会加派人马来这儿,回京之后我也会尽快召集内阁朝臣商议筑城一事,萧沅与那些你所放不下的泗州厢军,日后有人照应,绝对不会苦了他们。”
“多谢陛下。”她感动得泛红双眼,几欲掉下泪来。
“莫哭。”他柔嗓安抚。
随侍于一侧的何铭见状,心下不由感慨,自陛下登基之后,这些年来他不曾见过陛下这般轻声细语,更遑论是这般对待女子了。
陛下多年茄素,长夜漫漫,唯有孤灯与一册手抄佛经相伴,心底惦念的全是南氏之女,如今终于得愿所偿,他这个老奴才不由得甚感欣慰。
“陛下且放宽心,我只是与萧沅道个别,去去就回。”
清楚易承歆的不安,南又空只得再三承诺,以换得他的信任。
易承歆虽是千般不愿,终是松开了手,看她转身步入西院。
西院的园子里,萧沅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旁檐角下,挂着个大大的鸟笼,笼里有只通体雪亮的小文鸟,啁啾鸣叫。
南又宁缓步来到萧沅身后,几番挣扎后方启嗓:“萧沅,你当真不随我一起回皇京吗?”
萧沅闻声转过身,面上并无太多情绪,只是目光晦暗地望了她几眼。
“皇京对我而言已太陌生,我已习惯边关的生活,况且,像我这样心无定性的人,待在这儿才是最好的归处。”
“萧沅……”
“小姐这一去,怕是此生再也见不到面了。”萧沅自往下说道:“可今后我已无法在一旁守着,你得自珍重。”
南又宁已满眼是泪,道:“这些年来如果没有你,我肯定已死在边关,萧沅,谢谢你,我们南家欠你们萧家太多了。”
“我爹是南家的家仆,而我自幼便是在南家的庇荫下长大的,若不是南大人送我去南方学拳,又供我读书识字,只怕我只能当个平庸之辈,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陪小姐来边关闯荡。”
萧沅性情素来开朗磊落,一席话说来甚是平静,并无太多感伤之情。
“萧沅,南家欠你的,远比南家给过你的还要多,你并没有亏欠南家。”南又宁泪眼笑道。
萧沅目光复杂地深望着她,片刻不出声,而后才缓缓上前,伸出手将她轻轻抱住。
南又宁先是一怔,尚未回过甚来,那双轻揽抱住她的手臂已松开,再眨眼定下神时,萧沅已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小姐要好好的活着。”萧沅如是说道,并且面上带笑。
南又宁泪眼汪汪,只是止不住的点着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从未发觉萧沅对她的感情……她一直天真的以为,萧沅是出于对南家的忠义,以及为了守住对他父亲死前的承诺,方会这般义无反顾的护着她,原来事情从来就不是她设想的那样。
“萧沅,我走了以后,你得好好替自己设想,年纪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好姑娘定下来,身边有个人能照料你,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萧沅仅仅只是笑着,并未应声,而后抬起眼,顺着她身后望去。
南又宁怔了怔,随即转身回望。
西院月洞门下,一道醒目的玄黑色高大人影伫立在那儿,一双炯炯有神的凤目,凝睇着这方。
萧沅垂下眼,抱拳行礼。
见此状,南又宁只得低声道了句保重,便转开身朝月洞门方向步去。
萧沅悄然抬起眼,目送着南又宁离去的背影,嘴角一扬,笑中透着一丝苍凉。
今此一别,她将成为西凉王朝的皇后,而他,也不过是边关泗州的一个小小县尉,今生只怕是再也见不上面了。
浩瀚无垠的沙漠荒地,遍布满目的山石岩道,几辆马车在便衣卫军的护送之下,缓缓起程。
一路上未曾多作停留,一行人低调赶路,自西凉的最南边往回走,途中路经过数个县城,那些知县得获密报,全都便衣相迎,并加派人手护驾,因而这一路上他们可说是平安顺遂。
此次易承歆便衣出巡边关的事,朝里并无太多人知情,临行之前易承歆以龙体微恙的借口,宣布暂且不早朝,朝中政务由内阁大臣一同商议,大事且按下,小事则由六部各自处置,事后上奏禀报即可。
南又宁一路以男装示人,紧随在易承歆身旁,那些官员虽好奇她的身分,却也无人胆敢在皇帝爷面前问出口。
半山腰上,—株巨大参天的龙柏树下,南又宁一袭淡蓝长袍,梳着男髻,端坐于以朽木雕成的长凳上,眺望位在山腰下的庄严佛寺。
林荫小径上,易承歆与怀恩寺的高僧一边聊着佛义,一边拾步而上,来到半山腰上时,高僧见南又宁端坐于树下,便念了声佛号颔首离去。
易承歆望着不知想些什么,一脸怔然出神的南又宁,就连他在她身侧落坐,她仍是恍然未觉。
大手握住搁在腿上的小手,他低垂凤眸,望着她粗糙且布滋伤疤的手,胸中不禁发闷。
这些年来她虽然躲过流放边关的厄运,可待在泗州那样贫乏的边城,她过的日子可一点也不轻松,况且她又不能让旁人得知她是女儿身,因此举凡生活起居,样样都得自己动手。
过去她是名门之后,事事有人帮着打理照应,她何曾为那些琐碎杂事烦忧过?可一场抄家之福,让她沦落为罪犯,更被迫得三餐温饱而忙活儿,可以想见,这些年来她过得有多么辛苦与劳累。
易承歆心口一疼,越发攥紧了掌里的小手,南又宁这才回过神,撤眸望去,对上他满是疼惜的目光。
南又宁微微一笑,道:“陛下能不能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瞅着微臣。”
她还是改不了过去的自称,总习惯以朝臣身分自居,而他也就这么放任,并未出言纠正。事实上,打从两人重逢以来,无论她做了多少踰矩之举,他从未抬出皇帝的身分来命令她,甚至是威胁或逼迫。
他对她的宽容,那已不是宽容,而是纵容,他这分明是在纵容她予取予求。
“我都用什么眼神吓了?”易承歆明知故问。
“好像我是个弃儿似的,一身愁苦很惹人同情。”她轻笑,眼底却泛着不自知的忧愁。
他看在眼底,疼在心底,却也明白,过去那些年,她颠沛流离,过着担心受怕的藏匿日子,只怕是让她养成了未至先愁的敏锐心思。
即便苦难已过去,她仍是不自觉的忧愁着,担心着,害怕着。
“你不是弃儿,你是我的皇后,西凉的皇后,往后你活着只有欢乐,不会有任何愁苦,所有人对你只有艳羡,绝无可能是同情。”
“陛下这般待微臣,莫非是想让微臣成为媚主的千古罪人?”
她失笑,心中却明白,他这番话绝非戏言,他连江山都能扔下不管,月兑下龙袍来边关寻她,敢问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这些年来,我反复问自己,若是真能把你找回来,我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你,无论我怎么想,就是想不透能拿什么来弥补。”
他面上扬笑,眼底那抹深沉的痛楚,却教人触之心惊。
“我懂你,你性子看似温软,却是比铁石还倔,还不知道你是女子的那段时日,我见识过你的脾气,所以我总想,若是你再回到我身边,恐怕就连皇后之位你都看不上眼。”
“陛下如此懂微臣,自当晓得微臣从未想过要当西凉的皇后。”
“那你想当什么?你还想继续当太子少师?还是,你仍想扮成男子之身,继续当南家独子。”
她略略歪首,故作苦恼寻思貌,而后道:“若是真如此,陛下会让微臣当什么官?”
闻此言,易承歆面色迅速沉了下来,道:“你当真还想以男子之身示人?”
若非考虑到路途上的种种不便,他根本不愿再见她穿上男装。
“陛下,您晓得吗?当年若不是我爹请来圆通大师为我论命,兴许今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望向山腰下的巍峨佛寺,想起过去种种,竟觉恍若隔世。
“圆通大师早年便曾说过,我爹手上沾染了太多血腥,背负了太多业障,因果轮回终会到来,若不是今生,便是报应在来世。”
她目光起雾,回溯旧时记忆,语气带点不自觉的鼻音,似是缅怀,似是感慨,易承歆在一旁望着,只觉万分心疼,却无法为她分担一丝一毫。
“我爹早年不信佛,后来他经常做恶梦,梦见那些被他所杀的人化作厉鬼来索命,为求心安,他开始随我娘亲上佛寺,经常出入佛寺之后,便认识了圆通大师,大师命格不凡,又开有天眼,能观星相又能为人论命,可大师不随便替人论命,他只与有缘人说佛论命。
“我爹因为害怕,一开始不愿与大师谈论太多,可不知怎地,大师却经常主动与我爹说佛,长此以往,我爹越来越信佛,越来越相信因果,到后来圆通大师才向我爹点明,说南家命中将遇一劫,那是因果轮回下的死劫,南氏恐将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