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承歆面上挨了一掌,俊颜随即浮现一只清晰掌印,火焰窜烧般的疼痛,迅速在脸上蔓延开来。
可他依旧站得直挺,挪正了被打偏的俊颜,目光无惧的迎视皇帝。
见他流露出这般无所思惧的摄人气魄,皇帝虽是怒火高涨,却忽然笑出了声。
“好,有气魄,西凉王朝就是需要这样的帝王。”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易承歆的肩头,面上怒气犹在,只是没那样炽烈。
“朕知道你对南又宁有情有义,你可曾想过吗?你若是一时走偏了路,届时整座西凉江山都可能随你一同倾覆,南又宁只是一个逆臣之子,你却为了他甘犯天威,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眼下这模样有多丢人!”
听出皇帝话中的暗示,易承歆暗自一震,刹那间恍然大悟,何以父皇非得如此大阵仗的闯临华宫逮人,何以父皇非要南又宁的命不可……
“你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着,那个南又宁是你的男宠,而不是教授你佛义的少师!”
果不其然,皇帝接下来月兑口的这句话,证实了易承歆的臆测!
原来他与南又宁的关系,看在旁人眼中,竟是如此暖昧,而他却也未曾发觉旁人的猜忌,更未曾想过,他对南又宁的好,反替南又宁惹来杀机。
至此,易承歆醒悟了一切。
父皇虽恨极了当年协佐肃亲王谋反的南至坚,可他之所以非置南又宁于死地不可,最主要还是忌违南又宁与他的过从甚密,就怕两人当真萌生不该有的情愫。
他出生时,太祖虽已仙逝,可关于太祖年轻时曾受男宠迷惑,险些误国一事,他也曾听皇祖母提起过,自是不陌生的。
但他压根儿没想到,父皇与母后这些人,对此等事情如此忌惮,即便他与南又宁清清白白,未曾有过不该有的碰触,可他们依然如此防备。
但,父皇与旁人又怎会晓得,他们眼中的那个单薄少年,彻头彻尾就不是个男儿身,而是货真价实的女子。
可他什么话都不能说,更不能向任何人暴露南又宁的身分,那样无疑只是雪上加霜,反让父皇更有理由处死南又宁。
易承歆心思一定,态度坚决的反驳道:“儿臣不过是把南又宁当作兄弟一般看待,什么男宠的,未免太过可笑。”
“兄弟?你可是太子,与那样的逆臣之子称兄道弟,成何体统?”皇帝只当他是强辩,不愿承认对南又宁的那份心思,自然不信。
“歆儿,你听母后一句劝,那个南又宁留不得,你已受他影响太深,若是他继续留下来,母后就怕你会把持不住……”
皇后一脸担忧,点到即止,不愿将话说得太明,就怕会惹得易承歆心生难堪。
易承歆面色僵青,满腔怒火却只能隐忍,他稍作收敛,放低了语气言道:“儿臣长这么大,未曾求过父皇与母后什么,这一回儿臣只求你们一件事,放南又宁一条生路,就算将她贬为庶民,逐出宫外也好,只要能留她一条性命,儿臣便心满意足了。”
看着一向骄矜狂傲的儿子,此时如此低声下气,皇帝眸色更寒,可他心下清楚,倘若他当真处死了南又宁,已受迷惑的儿子,肯定会恨上自己,他虽贵为天子,却也同为人父,不能罔顾父子之情。
皇帝思索再三,扬嗓喊来了内侍大总管:“福安。”
始终只敢待在寝室外静候的内侍大总管,随即快步入内,听候差遣。
“去告诉杜欢,看在太子求情的份上,南又宁流放边关,永远不许回皇京。”皇帝高声宣令:“至于南氏一家,罪该当诛,不许留下可活口!”
得令之后,大总管领命而去,准备前往御史台,向御史中丞杜欢上禀口谕。
皇帝转而望向一脸不可置信的易承歆,道:“朕如你所愿,留南又宁一命,这样你总该满意了?”
“父皇这么做,与即刻杀了她有何两样?!”易承歆非但不领情,反而越发愤怒。
流放边关,永远不许回皇京……
这无疑只是表面上饶南又宁一命,实则让她陷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西凉边关一带是不毛之地,经常受到南蛮的侵犯,因此罕有人烟,镇守边关的西凉大军,亦多是带罪之身,遭朝廷流放充军的官兵,他们在那儿已是自顾不暇,少有纪律,对待被流放的官员自然不可能客气到哪去。
甭说是女子,即便是长年习武的男子,过上了流放边关的日子,肯定熬不了太久,甚有可能染上重病,抑或水土不服而倒下。
“歆儿,陛下是给你面子,方会放南又宁一条生路,流放边关已是对乱臣贼子最宽容的做法,你莫要再与陛下讨价还价。”皇后出声缓颊。
“儿臣不服!”易承歆怒言,转过身便要离开。
“站住!你这是要上哪儿?”皇帝怒斥。
“断然父皇如此不通人情,罔顾儿臣如此苦苦相求,那么儿臣也甭管这么多了,儿臣这就去把南又宁救下,父皇若想治儿臣的罪,那便尽管治吧!”
“歆儿!”皇后放声尖叫。
皇帝当下怒火攻心,道:“来人,把太子抓起来,送回临华宫去!禁卫军呢?教他们去给朕牢牢镇守住临华宫,临华宫上下谁都不准擅自离开,违令者当即斩首!”
闻言,皇后哭了出来:“陛下,您这是……”
“莫要再说了!”皇帝怒火狂炽,谁也阻拦不了。“即刻起,太子软禁于临华宫,除非有朕的口谕,否则谁也不许放他离开临华宫。”
人方走出永寿宫寝殿的易承歆,还未坐上轿辇,已率先遭永寿宫的禁卫军拦住。
“属下失礼了。”那些禁卫军匆匆行了礼,立即包围了易承歆。
“你们这是做什么?!”临华宫的太监与宫人大惊失色,忙不迭地上前救驾。
“陛下有令,将太子殿下拘禁于临华宫,没有陛下口谕,太子殿下不得离开临华宫。”
禁卫军高声宣示道。
闻此言,易承歆一僵,不敢置信一向顺着他心意的父皇,这一回竟然如此蛮横,连拘禁他的命令都说得出口。
“太子请上轿。”禁卫军抱拳跪地,看似恭敬有礼,实则态度强硬。
易承歆气极,恨极,凤目赤红,俊颜已被怒火占据,狰狞如修罗。
“殿下,您行行好,赶紧上轿,莫再顶撞陛下了!”
尾随而来的何公公,已从永寿宫太监嘴里探知了方才在寝殿发生过的激烈争执,他老泪纵横的跪求相劝,就怕主子当真会触怒天威,丢了太子之位。
大手拢握成拳,紧得不能再紧,易承歆胸口剧烈起伏着,僵立了好片刻才坐上了轿辇,任由那群太监将他扛回了临华宫。
这一夜,宫中并不平静。
彻夜自临华宫那头,传来了摔碎东西的尖锐声响,以及愤怒的咆哮声,宫人们人心惶惶,谁也不敢眠。
皇后甫下轿辇,便见临华宫的中庭里站满了宫人太监,人人红着眼圈,面色惴惴不安,全望着正殿方向。
“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见皇后到来,众人顿时齐刷刷地跪了满地。
皇后面色凝重,快步行过中庭,进了正殿明间,就见地上满布着碎瓷与砸烂的花瓶,一侧挂屏还被砸出了一个坑洞。
易承歆一身狼狈,跌坐在紫檀罗汉榻上,神情依然处于盛怒,却也充着疲惫与不甘。
“你这是做什么?!你当真着了那个南又宁的魔是不?”皇后上前,立定于罗汉榻前,气急败坏地哭斥。
易承歆猛然扬起充盈着恨意的眼,不顾礼数地回道:“是,我着了她的魔,那又如何?!我堂堂一个西凉太子,却连一个小小的少师都保不住,我算什么东西?!”
没料到自幼捧在手心上的儿子,竟为了另一个男子对自己怒目相向,皇后气不可抑,伸手怒指着易承歆。
“你是太子又如何?方才你顶撞的那人,是西凉的皇帝,是一句话就能定你生死的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帝给你的,同样的,皇帝也可以把那些属于你的夺回去,你明白不?!”
易承歆下颚紧紧一抽,人生头一遭尝到了何为狼狈,何为无能为力的滋味。
他贵为西凉太子,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去就连父皇母后都对他百依百顺……
未承想,原来一切不过是假象。
他真正想要的,真心渴望的,却是用尽了力气也得不到。
凤目逐渐沉阗下来,易承歆别开了紧绷的俊颜,终于放弃了无谓的争执与抵抗。
“你如果真不甘心,那就怨你自己还不是西凉皇帝,在这座皇宫里你没得作主!”
末了,皇后甚是愤怒地撂下这句狠话,转身离去。
易承歆闭起灼痛的眼,颓然的往后一靠,那张年轻飞扬的俊容,此刻看上去竟觉着似苍老了数岁。
曾经被跋扈狂傲占满的眉眼,此际却只剩下自暴自弃的疲乏。
“微臣很是羡慕殿下。”
蓦地,南又宁低低的声嗓依稀又在耳畔响起。
易承歆闭紧了眼,落下了开智以来、及长之后的男儿泪。
“你羡慕我什么?”
“微臣羡慕殿下在这座宫殿里甚是自由,不论想做什么都无人敢阻挡,亦不必忧心旁人眼光,倘若微臣也能如殿下这般随心所欲,不知该有多好。”
自由?随心所欲?这些话此时听来,竟是无比的刺耳。
他活到这么大,头一次明白,自己身在这座宫殿,从来就不曾真正的自由过。
他想娶什么人,想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从来就由不得他。
他想留住的人,真心渴望能在一起的人,无非就只有南又宁一人,而他,连如此简单的小事也做不到。
易承歆闭紧了凤目,咬紧牙关,青筋浮冒的拳头高高举起,随后又高高落下,一重击在身下的罗汉榻上。
“砰”的一声,实心紫擅木的罗汉榻登时发出闷响,这一记,彷佛重击于他心头,他只觉得一口气淤堵在胸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许多年以后,他方明白,他有多恨自己,又有多么悔不当初。
他的年轻气盛,他的狂狷跋扈,在将他想守护的人推向了火海,推向了他永远碰不着的天海天涯。
从此,转身一别,便是海角天涯,再难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