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年后。
“陛下。”
恭谨的叫唤声低低响起,惊扰了荷花池前这一方静谧的花榭。
紫藤花攀爬过琉璃瓦,丝丝缕缕垂落而下,随风飘飞,衬着前方那座荷花池,以及周遭遍栽的各色牡丹与海棠,眼前景致当真瑰艳至极。
—旁随侍的小宫婢,时不时便偷偷觑向这片美景,只不过她们更喜爱的景色,除去临华宫这片出了名的花海一景,就属此时躺卧在花榭里,那张铺上了金黄色软殿红木纹宝座上的男子。
那一袭绣有四灵瑞兽盘如意纹饰玄袍的颀长人影,发簪白玉,容貌俊秀,其外貌之绝丽,早已响彻西凉王朝,更遑论是他一贯雷厉风行的君王作风,教西凉人赞咏。
约莫四年之前,孝帝因身染急病猝逝,太子易承歆于守灵百日之内正式继位,正式成为西凉王朝的君主,并在当时面临南蛮北夷轮番来犯之时,亲自率领百万大军逐一击退外犯,重新树立了西凉国威,并让世人见识到年轻帝王的胆识与英勇,从而拢聚民心,获得西凉子民的爱戴。
如今,经历过了大小战役,南边的蛮族与北方的夷人,皆已与西凉签订停战协议,三国各自休养生息,互不侵扰。
这些年西凉又过上了太平盛世,众人对这位年轻帝王的拥戴,更甚以往孝帝在世之时,毕竟比起仁帝与孝帝,这位年轻帝王的种种作派,都要比前两位皇帝来得亲民爱政。
此话从何说起呢?就从年轻帝王继任之后,逢年过节便会打开宫门,邀西凉子民入宫同乐,抑或召集皇京以外的各地官员入宫茶叙,只为详查各地民情,甚至经常微服巡视民间这些事迹,便可看出帝王视西凉子民如亲,这对长年以来阶级制度分界鲜明的西凉人而言,无疑是迈向打破贵贱藩篱的一大步。
不仅如此,这位年轻帝王在内政制度上,更是大刀阔斧的进行修改,不仅年年殿试亲自当主审官,甚至打破过往大量起用贵族子弟的不成文规定,而是提携平民子弟出任朝廷命官。
更甚者,今年朝廷更放宽了西凉至高学府——太学的入学规范,让一般在县学或州学表现格外优异的平层子弟,只要取得地方官的举荐,再通过国子监的审查,合格者便能进入太学就读。
按照西凉过去的制度,太学仅供西凉贵族子弟就读,平民子弟绝无可能出现在内,清楚地划分了贵庶之别,然而往后太学里将会有来自各州县表现优异的平民子弟,这是西凉王朝创立以来的一大改制,亦是消弭贵族与平民隔阂的一大良政。
西凉王朝上下对这位英勇睿智,且胸襟宽阔的年轻君王的爱戴,已臻至前两位帝王所不能及的境界。然而,这位君王并非毫无缺失。
甚难相信,年轻帝王早在八年前便已娶妻,可直至登上帝位,昔日太子妃亦已册封为后,皇室仍然虚空着,未有皇子皇女,甚至不曾有过龙胎。
正因帝王无后,宫中好事者便与多年前流传的谣言大作联想,绘声绘影地谈及这位年轻帝王似有断袖之癖。
毕竟帝王过去居太子之位时,便曾与太子少师过从甚密,直至南氏一门遭灭,此事逐渐为众人所淡忘,却在今时递旧事重提。
“陛下,您该起了。”
一名面貌清秀的小太监,步伐轻巧地步入花榭,朝着面朝池塘,侧卧于罗汉榻上的俊美男子低声催促。
榻上男子一身玄衣锦带,墨扫般的峻眉,深邃凤目,挺直高鼻,朱红薄唇,五官俊丽之至,教人望之兴叹。
他手边搁着一册手抄本的《楞严经》,经书页角已泛黄,微微卷起,足可显示经书时常被翻动。
“陛下,太后娘娘已在永寿宫候着,就等着陛下……”
“何亮。”
榻上的易承歆忽尔扬眸,精锐如鹰隼般的目光,清冷扫视而去。
何亮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光是这般被这位年轻帝王盯着,他后背就直冒冷汗。
“小的在。”
“你进宫多久了?”
“回陛下的话,已有一年四个多月。”
“你叔叔可有给你梢信?”
原来这何亮是何铭的侄子,由于家贫便也入宫当起太监,适巧何铭年事已高,早有意告老还乡,便向易承歆举荐了自家侄子,由侄子顶替了他内侍大总管的位置,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原本太后对此事颇有微词,可易承歆却是一口允了,直接便让一个入宫不满两年的小太监,出任统领永寿宫里外宫人的内侍大总管。
为此,何铭甚是感激,出宫那一日还对易承歆三跪九叩,弄得易承歆脸色都青了。
宫中用人自有一套规矩,易承歆此番举动,无疑是给足了何铭面子,亦保有了他们何氏在宫里的地位,日后何氏若有人想进宫当差,这才有个照应与靠山。
临走之前,何铭将侄子找来,不仅耳提面命,更亲笔记下了陛下起居相关的细节要事,誉写成册,交给侄子拜读。
“回陛下的话,叔叔前两日刚给小的梢信,叔叔说他大半生都待在宫里,对于宫外之事早已陌生,因此打算四处走走,在有生之年游历西凉国土。”
易承歆嘴角一扬,笑道:“难为他这大半辈子都在伺候朕,眼下他总算能享享清福,出宫游山玩水。”
何亮微诧的抬眼,悄然觑了榻上人影一眼,意外察觉那张俊容上的淡淡落寞。
是眼花吗?做为一个坐拥江山的九五至尊,陛下怎会落出那般艳羡的神情?
“帮朕捎个口信给何铭,教他四海游历时,别忘了画几幅画送回宫里。”
何铭虽为太监,却也不是毫无长处,他幼时曾苦读自学,并且身怀一流画功,当年入宫当差,便是那一手过人的画技,让太后拔?到临华宫当值,服侍当时尚且年幼的易承歆。
何铭自个儿也争气,靠着高超的画功,成了教援小太子习画的半个师傅,因此大大提升了在宫里的地位,此后便一路跟随易承歆,从临华宫再到永寿宫,他更是一路见证了这位年轻明君的成长与改变。
“小的必定会将陛下的口信转达给叔父。”何亮连忙福身应诺。
“副枢密使可回京了?”易承歆合上了手边的《楞严经》,缓缓坐起高大身躯。
“回陛下,小的方才已让宫人前去打探与转告,莫大人若回京便让他即刻入宫。”何亮答得小心翼翼。
前不久副枢密使被派遣出使,前往南边与南蛮异族和谈,双方共议签着和战之约,只是副枢密使临行之前,陛下曾当面叮嘱副枢密使,让他此行带上了流放边关的官员名册,并且彻底进行清查。
其实这并不奇怪,何亮曾听叔叔提及,早在继承大统之后,易承歆便曾下令清查流放边关的历年官员名册,并且三番两次派出小月复前往边关寻人。
至于是寻什么人,当时何铭面色难看,怎么也不肯多说,只让何亮多长点心,莫要知道太多秘密,省得惹祸上身。
因此直至此日,何亮仍然不明白,易承歆找了八年之久,仍然不肯放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又为何会沦落到被流放边关。
他只晓得,易承歆眉宇间挥之不散的那抹沉郁,时不时透出的那份落寞,乃至于他闲来无事便爱待在临华宫,望着那一池荷花,翻阅那本《楞严经》的古怪举止,很可能全都与易承歆想找的那人,息息相关。
“陛下……”
“朕听见了。”淡淡说罢,易承歆从榻上起身,高大玄色身躯在满园春色中,看上去竟隐约散发出一份孤寂。
何亮登时看怔了眼,再一次心生困惑,他就是想不透,这样一个坐拥天下,既受子民爱戴,又正值壮年的年轻帝王,何以总令人觉着身带几分沧桑。
“走吧。”
易承歆手执那册《楞严经》,转身离开花榭时,他停步,侧过身再一次望向那满池娇女敕的荷花。
“殿下心情不好,那便静下心来抄写《心经》吧,过去微臣在南方时,碰上不如意之时,总是这么做的。”
八年前曾有个单薄少年伫立于此,清秀脸蛋扬着笑,如是对他说道。
凤目沉脂黯下来,易承歆别开了眼,大跨步离去,修长大手捏紧了手中那册《楞严经》。
那人留下的东西不多,仅仅只有几册抄经书,他日日翻阅,早将那娟秀字迹铭刻于心。
岁月不仁,八年漫漫时光,逐渐蚀去记忆中的那张清秀面庞,易承歆越来越怕,怕自己终有一日,会彻底淡忘了那张面容,唯有终日览阅着她留下的手抄经书,他方能提醒自己,多年前的心愿,至今未了。
只是,他得先见着那人,方有机会了却这椿悬宕心头多年的愿。
一句道歉,一句藏在心底最深的话,今生今世,可有机会对那人言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