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又宁将易承歆的手心轻按于胸口,面上无羞无赧,只有看破一切的木然。
她扬起自我嘲讽的笑,喃道:“殿下明白了?我欺骗了所有人,我犯了欺君之罪,如若我爹有罪,那么我也有。”
话落,发抖的小手松开了修长大手。
手被放开的那一刻,易承歆的心跟着一落,彷佛坠入了万丈深渊,这一刹,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畏惧。
他不假思索的探手握住了南又宁泛凉的小手,正欲扬嗓,外头忽尔响起了宫人的尖嚷——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可是临华宫—一”
“放肆!太子的宫殿岂容你们这般擅闯!是谁允许你们带剑上临华宫的?!”随后又传来何公公的尖嗓训斥。
南又宁小脸惨白,面露惊惶,小手紧紧抓住了易承歆。
易承歆尚且来不及安抚她,门外骤然响起了杂沓脚步声,同时伴随着铠甲摩擦声响一齐传入了正殿明间。
不一会儿,明间里已站满了皇宫禁卫军,他们个个手握长剑,面色刚正凛然,先是齐刷刷地给易承歆行了礼,随后又重新将手中的剑指了南又宁。
“你们这是要造反吗?!宫中有令,除去临华宫的侍卫,任何人进临华宫都不得携剑,你们居然敢拿剑指着我!”易承歆勃然大怒。
“殿下息怒。”禁卫军首领上前躬身道:“陛下有令,南府逆贼擅闯临华宫,就怕逆贼会伤了殿下,特派属下等人前来缉捕。”
易承歆心下一凛,竟想不出自己宫里的宫人太监们,究竟是何人给永寿宫通风报信。
这是否亦说明了一点,父皇与母后早在临华宫安插了眼线,而他竟浑然不知。
抑下心底那抹陡生的寒意,易承歆一手紧扣着南又宁的肩,摆明了不放人。
“殿下,属下谨遵陛下圣令,不得不有所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话声方落,他朝身后的禁卫军们使了个眼色,随后那群禁卫军放下了剑,以双手上前逮人。
易承歆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他以单手出拳,招招狠厉,逼退了不少禁卫军。
可他到底年轻,虽然武功甚高,可面对这么多禁卫兵的包围,又得同时顾及怀里的南又宁,难免防不胜防。
南又宁脑中一片空茫,面色苍白若雪,她望着那一个个死也要逮着自己的卫兵,又在混乱中看见拼命想护住自己的易承歆,忽觉眼前一切荒唐如梦。
“……都住手。殿下,住手吧!”
望着频频挨了禁卫军拳头的易承歆,南又宁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离谱的弥天大错。
她紧紧抓住易承歆的腰带,红着眼沙哑地喊出了声:“殿下,这些卫军是奉了陛下的口谕,您怎能冒犯陛下呢?”
易承歆因她这一喊而愣住,与此同时,那禁卫军首领见机不可失,登时靠上前扣住了南又宁的肩,并抽出长剑抵在她身前。
“你敢!”易承歆怒目以瞪,试图将南又宁抢回来。
“殿下万万不可!”千钧一发之际,莫毅闯了进来,一把将易承歆扣抱住。
“莫毅,你放手!”易承歆几乎是失声咆哮。
莫毅武力高深,要制住易承歆是轻而易举之事,他硬是不放手,易承歆也摆月兑不了他的箝困。
“殿下,您这样可是冒犯了圣上,请您务必冷静下来,好好想个对策说服圣上,方能真正救下少师。”莫毅劝道。
旁人的话,易承歆是一个字也听不进耳,可面对与自己情同手足的莫毅,这席话他听进去了,泛红的怒颜缓了缓,高亢的情绪总算平静许多。
“殿下,属下们不过是奉命行事,还望殿下饶恕体谅。”那架住南又宁的禁卫军头子,满脸为难地言道。
易承歆深切的凝视着南又宁,不顾莫毅的阻拦,大步上前握了握她的手。
“你等着,我一定会去找你,我会把你带回临华宫,届时,谁也动不了你!”
南又宁死死咬住下唇,忍住眼中满盈的泪水,却也不敢应声,就怕一张嘴,眼泪便会落了满面。
她这模样,看在旁人眼里,肯定可笑极了……一个男子竟然红着眼眶,还得靠另一个男子来搭救。
可此时此际的她,已管不上这么多,只因这一别,兴许将是永别。
南又宁深深地凝望了易承歆一眼,而后撇开了脸,朝着架住自己的禁卫军首领低声道:“劳烦了。”
见他如此谦和有礼,那禁卫军首领亦不敢太过粗蛮,低低说了句失礼,便架着南又宁离开了正殿明间。
望着一并撤离的禁卫军,易承歆下颤抽紧,俊容僵冷,只能把气撒在莫毅身上,一把狠狠将他推开。
这一次莫毅未施力反制,而是任由易承歆将自己推离。
而后他抱拳劝道:“殿下,此时圣上正在气头上,殿下若是再强留下少师,此举恐怕只会触怒龙颜,会陷少师于水火之中。”
易承歆闭了闭眼,攥紧双拳,额上青筋浮冒,反复吐息之后,总算敛回了失控的理智。
“何铭。”因愤怒而赤红的凤目倏然睁开,易承歆怒不可抑地高喊。
何公公火烧火燎的飞奔而至,满头大汗焦急地说道:“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方才小的与临华宫的宫人们全让禁卫军给押住了,没能进来救殿下……”
“去给我查!”易承歆怒斥。
“究竟是谁去永寿宫通风报信?在我临华宫里竟然有这样吃里扒外的下贱东西,给我查出来,我定要好好办他!”
闻言,何公公面色发青,连声称是,随即退出明间。
“莫毅,你即刻去礼部侍郎府查探南家的情形。”易承歆命令道。
“臣这就去办。”莫毅抱拳领命。
易承歆拂了拂袖,大步走出明间,望着外边那一群心有余悸的宫人,心下不禁怒气更盛。
他堂堂一个太子,父皇竟为了缉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不惜出动大内禁卫军,甚至连他的安危都不顾了。
易承歆胸中怒气翻腾,僵冷命令道:“备轿,去永寿宫!”
永寿宫里,灯火仍炽,殿门口停着另一架轿辇,易承歆一眼便认出那是出自和鸾宫的轿辇。
不理会门口侍卫与太监的劝阻,易承歆绷紧怒颜,一把挥开了他们,快步进入寝殿,绕过了外间与重重琉璃插屏,直接进到内寝。
内寝里,临窗大炕上,皇帝与皇后隔着炕案相对而坐,案上一盘棋,黑白子相互对峙,谁也不让谁。
皇后指上捻着一颗白棋,寻思片刻后,方在棋盘一角落定,而后抬眼笑睐着观察战局甚是专注的皇帝。
“陛下,方才妾身听永寿宫里的宫人说,您把御史中丞召进宫里,让他连夜拟礼部侍郎的罪状,这事当真有必要这么急吗?”
皇帝低垂眼眸,手里那颗黑子在指间轮转,看似举棋不定,实则目光早已落定在棋盘某一角。
“当年肃亲王暗中权谋,意图夺嫡,朕敬他为兄,忍他甚久,他是如何在太祖面前搬弄是非,公颂如何三番西次陷朕于不义,这些仇恨朕至今难忘。”
“事情到底已过去了,肃亲王已死,陛下亦已扫荡朝中肃亲王的旧部,如今礼部侍郎……”
“莫要再说了!”黑子骤然落盘,发出清脆的声响,皇帝眸光生寒,语气冷残,“那封信足已证明,当初南至坚一心想协佐肃亲王夺嫡,甚至还想带兵宫变,这样的事当能让它过去?!朕过去便知他心向着肃亲王,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还想帮肃亲王打天下,今时今日,罪证确凿,朕绝对容不下他!”
怒嗓方落,外边随即响起了宫人的惊嚷。
“殿下!殿下,先让奴婢入内通传——”
听见外边的骚动,皇帝与皇后俱是抬首望去,看见易承歆怒气腾腾的大步入内。
皇后悄然觑了一眼皇帝的面色,随后扬嗓道:“这么晚了,歆儿还未歇下?”
易承歆先是耐着性子,朝炕上的两人请了安,随后直起身,愤然地问道:“方才上临华宫抓人的那批禁卫军,可是父皇下的令?”
皇帝神情端肃,不以为然的道:“难不成宫中还会有第二个朕?禁卫军只听令于朕,自然是朕下的令。”
“父皇就没想过,那些禁卫军会伤着儿臣?”易承歆怒问。
“歆儿!”皇后起身低斥。“你竟敢用如此大逆不道的口气与陛下说话,你这是向天借胆了是不?!”
皇帝扬了扬手,阻止皇后的斥喝,道:“无妨,让他说去。”
易承歆又道:“南又宁不过是个弱书生,连骑马都不会,犯得着大张旗鼓的让禁卫军来逮人吗?再说了礼部侍郎曾经与肃亲王同谋,这又关南又宁什么事?她是无辜的!”
“歆儿!”见儿子越说越激昂,神情愤慨,皇后就怕他当真触怒了皇帝。
“你说南又宁是无辜的?”
皇帝冷笑,顺手将案上的棋盘一推,登时,棋盘掷地有声,黑白双子散落一地,声响虽不算大,可在此刻如此静谧的夜里,却是格外教人惊心。
“逆臣之子,岂会是无辜?你身为太子,岂会不懂这条理?过去授给你的那些经国之道,治朝之能。你都扔到哪儿去了?!”
面对皇帝这席严厉的责骂,易承歆硬是不服,不理会一旁皇后的劝阻,执意争出一个高下。
“南至坚是逆臣,可当年他帮着肃亲王谋反之时,南又宁压根儿还未出世,她何罪之有?”
“逆子!你这是存心与朕作对?”皇帝拍案而起,怒不可抑。
皇后忙上前扶住皇帝,苦苦哀劝:“陛下,歆儿孩子心性重,尚不知事情的轻重,您就别跟孩子一般见识了,饶恕他吧!”
“岂有此理!”皇帝推开了皇后,下了炕,快步上前,举手便甩了易承歆一个响亮的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一落下,一旁的太监宫人们霎时全跪了满地,整座偌大寝宫静如死城。
太子可是皇帝最疼宠的孩子,从小到大聪颖早慧,未曾与皇帝起过冲突,更遑论是如方才那般出言不逊的顶撞,这一巴掌当真是震动了西凉整座江山。
“陛下!”皇后尖叫一声,随即跟着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