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一灿的底子果然很好,没有发烧,没有申吟,几副药下去,很快就清醒。
如果非要说穿越是一种对前世不足的弥补,那么它没有弥补他的感情,却弥补了他的健康。
这辈子的他,风再大都刮不倒,雨再狂都泡不烂,五十军棍打下去无动于衷,而猪头只在他脸上维持短短的十二个时辰,虽然青青紫紫依旧精彩万分,至少五官已清晰可见。
治疗情伤最好的法子什么?安溪不知道,因为感情这种破事儿,离他如天一般远,关宥慈也不知道,因为她只会忍耐,慢慢等待自己习惯适应。
不过侯一灿说过痛苦是比较级的,只要让那人更痛苦,之前受的苦就会显得微不足道。
让他最痛苦的是什么?她不清楚,她以为只有他让别人痛苦,从没有他被为难。
安溪想了老半天,灵机一动,“爷最痛恨朝政大事。”
屋顶上的隐卫听见了两人的对话,悄悄地塞了一摞子密报到床边,关宥慈不问根由,直接念给侯一灿听。
这是个傻法子,但不能否认,分散注意力确实是治疗心痛的好法子。
侯一灿趴在床上,床边的凳子上摆着一杯养气补血的桂园红枣茶,那是他用来给她小日子里补血用的,他失血过多,她认为也该补补。
“皇后娘娘让紫衣姑娘进宫,一曲琵琶勾动帝心,皇上在慈安宫歇了三天,第四天,被禁足的大皇子出现在御书房,与朝臣共议大事。”
至于皇上是睡在皇后娘娘身上,还是紫衣姑娘身上,那就不得而知了。
关宥慈就像个小老头,她老是板着脸,她的快乐很偶尔,通常她的笑只会出现在侯一灿快乐的时候,可是她笑了。
清脆的笑声,让眯着眼的侯一灿把眼睛睁大。
她俏皮地朝他眨眨眼道:“这曲琵琶,忒值。”
他没吱声,他何尝不知道她这是在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哪有这么容易,亮亮是他等待多年的小太阳,即便他想掠夺她的感情,却无法不顾虑她的心意。
如果她也爱大哥呢?如果她真的非君不嫁呢?他再邪恶、再无赖,都无法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亮亮的痛苦上。
第一回合失败,关宥慈再接再厉,继续往下念,“吴御史上呈奏折,状告工部尚书吴起辉,纵子为祸,霸占人妻。此事吴起辉按得密密实实,京城无人知晓,之所以外传,是被强占的人妻不简单,搞得儿子媳妇阋墙,媳妇一怒,回娘家告状,而吴御史恰恰是媳妇的青梅竹马。”
侯一灿冷冷一笑。
见主子爷有反应,安溪立即接话,“青梅竹马?骗谁啊,吴御史是二皇子的人马,吴起辉是大皇子的人,狗咬狗罢了。”
关宥慈点头,淡淡一笑,“这个人妻,占得真冤。”
侯一灿挑眉,可不是吗,这个人妻被占,没有哭死哭活,来个上吊以保贞洁,还把嫡妻给气回娘家哭诉,未免太能耐、太传奇了。
不过他也挺佩服她的学习能力,才跟在身边不到两年,就嗅得出狐狸味儿,是她天生资质优秀,还是他教导有方?
“太傅陈明书为子陈渊禾求官,陈渊禾平庸懒惰,皇上怒斥,陈夫人心不死,求到皇后娘娘跟前,陈夫人在慈安宫待了两个时辰。半月后,陈渊禾投湖,救回失足落水的华月公主,娘娘有意赐婚,皇上却斥令痛责陈渊禾三十大板,才十几板子下去,人就没了,陈明书气病了,病情日渐沉重。”
就算华月公主是小小的才人所生,人长得普通,性子也没特别好,可好歹是公主,皇上岂能容他人算计?偷鸡不着蚀把米,这会儿大皇子那边又少了一枚棋。
“当不了阳间英雄,只能到阴间救苦救难喽。”关宥慈调侃道。
“痞!”侯一灿批评道。
她明明不是搞笑谐星,还要一本正经地惹笑自己,当他笑点真这么低?
她学着他的口气,痞笑道:“近墨者黑。”谁让她的爷是痞王。
他瞪她一眼,说道:“下去,我累了。”
安溪倒是听话,乖乖地退了出去。
关宥慈才不理会,她得守着他呢!她微微一笑,问道:“爷要继续点茶吗?”
“不要。”
“爷要用膳吗?”
“不要。”
“爷要晒晒太阳吗?”
“不要。”
“爷要……”
“要你闭嘴!”侯一灿生气了,他知道自己很幼稚,这是在迁怒,但他控制不了。
关宥慈没与他计较,瞥了他一眼,叹口气,自顾自地道:“这世间人人皆求事事如意,可是在赌桌上赢得千百两,谁能保证步出赌坊不会遭遇强盗,爷,顺心这种事,难啊!”
“所以呢?”
放手吧……只是这话怎么能由她来说?因此话到了嘴边,她转了个弯,“所以要当镇国公的儿子,坐享荣华之余,也得挨得起打。”
“你以为爷是为挨打生气?”侯一灿不相信安溪没透露实情,这丫头在装傻。
她笑咪咪地回道:“如果爷挨打了还欢天喜地、手舞足蹈,这会儿就不能只请一个大夫,而要广征天下神医了。”
侯一灿瞪她一眼。“你明知道我为何忿忿不平。”
关宥慈垂眸,这话没法接。
“我不满意老天对我不公平!”他又道。
她咬唇,想过半晌,才慢慢开口,“老天爷对于公平,自有祂的规则,也许爷现在怨恨的,若干年后想起,会分析出一句幸运。”“寻寻觅觅的女子,却要成为嫂子,我会为这种事感到幸运?”
“也许爷的一生得不到太阳,却能求得月亮。”
“我就是要太阳,怎么办?”
关宥慈犹豫了,是要说逆耳忠言,还是要顺心遂意,说说他喜欢听的话?想了想,她道:“爷说过,若是夫妻心心相印,即便前路难行,也乐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反之,即便一路繁华似锦,也是两败倶伤。”
他教过她的,成亲的重点不是条件,而是长情。
侯一灿怒了,手一扬,杯子往地上砸去,碎瓷喷溅,满地狼籍。
关宥慈不再言语,她明知道他伤了心,她又补上一刀,怨不得他生气。
“你怎么知道我和亮亮不能心心相印?如果让我早点遇见她,现在就不会是这副光景,我不平,为什么我次次都要当输家?!”
她沉默,低,捡起碎瓷片。
她不回答,让侯一灿更火大。“说话啊!你不是口齿伶俐吗?你不是很会拿我的话堵我的嘴吗?”
关宥慈咽下委屈,回道:“爷说过,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也不是站在丈母娘面前,却只能叫她阿姨,而是我爱你的心,被你弃若敝屣,我对你的情,让你厌弃,我口口声声说爱你,你却当成虚言妄语,只因为,我根本不在你心底。”
所以她和他之间,存在着世间最遥远的距离,明知道不能高攀,只能仰望,她仍然珍惜。
“既然不在她心底,既然遥不可及,既然如果永远只是如果,爷永远不可能提早遇见她,试问爷,你真要当那个为爱情插兄弟两刀的人?”
她问得他答不出话来。
舌忝舌忝唇,关宥慈鼓起勇气道:“爷教过我,前脚走,后脚放,昨天事就让它过去,把心神专注于今天该做的事情上。爷还教过我,不争才能看清事实,争了就乱,乱了就错,错了就容易失败,普天之下并没有真正的赢家。我不是口齿伶例,也不是想用爷的话堵爷的嘴,只是……我所知、所学、所懂,都是爷教会我的。”{}说完,她走出屋子,站在门外,背靠着门扇,苦苦一笑。
画虎画皮难画骨,任她学得再用力,她就是她,天生的冰人、天生的小老头,说不出诙谐的话,当不来予以温暖的太阳。
拿了扫帚,进屋子把捡不起的碎瓷扫干净,她重新坐回床边,假装没看见他的怒气,低头,细细为他缝制新衣。
镇国公领军回京,交回兵符后,皇帝封他为一品大将军,入兵部主事;侯一钧为从二品将军,掌管京畿大营,赐婚叶将军嫡女叶梓亮。
这纸赐婚圣旨让多少京城女子碎了心。
镇国公有两个儿子,一样俊秀风流,貌比潘安,只是一个卓尔不凡、坚毅沉稳、英气逼人,一个却是纨裤放荡,任谁都要前者。
暂且不管京城有多少女子夜哭不停,这天夜里,关家庄子来了人。
客人到的时候,关宥慈正坐在床脚边,抱着雪球,轻抚它的毛发。
她仍然在“忠言逆耳”,所幸侯一灿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不再砸锅砸碗。
而客人喜欢她的忠言逆耳,于是站在屋外,听着听着,痴了……
她说:“爷告诉我很多次,说雪球是狼,不是狗,它有它的天地,我不该局限它的世界,我明白的,只是舍不得它离去,可再舍不得,我都知道自己必须放手,因为我给的,不是它想要的。”
侯一灿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爷给的,不是亮亮想要的。
他生气,他不搭腔。
“小时候我常想,为何当爹的可以偏心至此?我和善善到底做错什么?我怨、我恨,善善更是怒气冲天,五岁时他说:“姊,咱们不要这个父亲,好不?”我正要应下,娘却把我们抱进怀里,说我们错了,说我们之所以这样生气,是因为我们只想着得不到的,却没想过得到的。我们有娘宠,我们三岁就可以习字念书,我们吃穿用度都比庶子女好,我们有这么多的幸福,为什么还要同徐宥菲姊弟争?娘说得我们哑口无言,可不是吗,我们已经比他们幸运很多,何须计较,何须愤怒?
“善善也曾问“娘,为什么爹不喜欢你,却喜欢赵姨娘?”在我们眼里,那是个粗鄙的、连娘一根头发都比不上的女子,娘说,感情这种事和缘分有大关系,是你的,跑不到,不是你的,强求不得,爹与赵姨娘自有他们之间的缘法,就算娘强求了,也不会快乐。”
她扯扯侯一灿的衣袖,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你也太会扯,非要逼我承认,我和亮亮无缘吗?”
“爷说过,有一种爱叫做看着她幸福。亮亮与世子爷幸福了,难道爷不开心?”关宥慈知道自己劝得再多,他都听不进去,可教她不说不做,又觉得良心过不去。
“可……我也想要拥有自己的快乐幸福。”
“要不,等爷伤好了,我陪爷去大喊大叫,陪爷去逛红袖招,给爷做好吃的,逼安溪想尽办法逗爷笑?”
“傻瓜,快乐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数,要自己觉得好才是好。”
“我懂,爷想吃甜的,我给了咸的,爷不会感激,只会嫌我多事,可即便多事,我也希望爷开心。”
侯一灿苦笑,模模她的头道:“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跟爷学的。”
这时,侯一钧才打开门进来。
一看见来人,想起侯一灿的猪头模样,关宥慈赶紧站到床边护着,警戒地望着侯一钧,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炯炯有神,气势像个女将军。
看她那副模样,侯一钧失笑。“放心,我不会再揍阿灿,你先出去,我有话对他说。”
侯一灿拗上了,他握住关宥慈的手,冷着脸孔道:“我的事不瞒她,要说就说,不说请便,这里不是国公府的产业,是关家的宅门。”
侯一钧点点头,也不坚持,“你可以拿走我的任何东西,但是我不会把亮亮让给你,我喜欢她,我们约定好一辈子,我不会违背誓言,更不会轻贱她对我的心意。”
“除了亮亮,你有什么值得我拿的?”侯一灿轻哼一声。
“世子之位。”
“你以为我在乎?”
“再过几年,新帝接位,你对皇上没了作用,会需要这个位置的。”至于亮亮,他会凭自己的本事给她挣个诰命夫人。
“你是在炫耀你的本事比我强?”
“我不是炫耀,只是在表明,在我心里没有什么比亮亮更重要。”
“即使是兄弟之情?”
“你要逼我在兄弟与妻子之间做选择?”
“对!”
侯一钧无法开口,他怎么能做选择?他不想放弃亮亮,更不能放弃兄弟。
关宥慈看不下去,插话问道:“那要是让爷来选择,爷会怎么做?”
侯一灿自然也无法二选一,他甩开她的手,怒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
“但凡叶姑娘对爷有一分倾心,我定会想尽办法让叶姑娘和爷走在一起,可现在分明不是这种状况,我不懂,最会替人着想的爷,为什么非要拆散一对有情人?为什么非要把叶姑娘抢过来,造成三个人的不幸?”
“谁说的!我会爱护亮亮、照顾亮亮,给她最大的快乐和无尽的宠爱。”
“爷不是说了,快乐这种事,别人给的不算数,要自己觉得好才是好,难道爱情和幸福不是这样吗?爷给得再多,不是叶姑娘要的,她会开心吗?”
侯一灿气急败坏,被她激得一口气上不来,那五十军棍没把他打出内伤,她的话倒把他的内伤给逼出来了。
看着执迷不悟的弟弟,侯一钧摇摇头,他知道弟弟表面亲和,其实骨子再倔傲不过,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他不想的,就算强塞给他,他也有本事逃离。
他从来都拧不过弟弟,这场战争,他势必要输。
他爱亮亮,可是无法为了亮亮害得镇国公府分崩离析,这些年娘够辛苦了,他无法因为自己的幸福,让她失去一个儿子。
侯一钧长叹一口气,幽幽地道:“如果你非要这样,好吧,我选你,你尽快把身子养好,我会想办法和叶家退亲。”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那颓然的模样好似打了场大败仗。
关宥慈望向侯一灿,眼底满是失望,丢下一句“爷真坏”,便也转身出去了。
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雪球和侯一灿大眼瞪小眼。
是的,他震惊,因为阿钧又选了他。
前辈子的贺钧棠为了鼓吹他的求生意志,在最后关头选择和亮亮分手,还亲自把亮亮送到他身边,而这一生他又忍痛做出相同的选择?
心,痛得严重……
关宥慈以为自己把侯一灿给惹毛,他再不会出现了。
可是她猜错了,他伤好了之后回到京城,日子像往常那样过,他忙、她也忙,他依旧隔几天出现一回,她依旧讨好巴结。
只是纨裤子弟变成忧郁文青,他不再对她说教、讲道理,他变得沉默无比,偶尔满身酒气,偶尔一进屋便长睡不醒。
喝醉的时候,侯一灿告诉她,大哥选了他,让他别无选择。
关宥慈听不懂,但安溪悄悄告诉她,镇国公府正忙着办喜事。
她这才明白,哥哥选择弟弟,弟弟也选择了哥哥,这是很好的结果,只是这个结果对侯一灿很伤。
关宥慈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静静地陪着他。
他想说话,她就陪他说话;他想喝酒,便陪他喝酒;他想沉默,她便一语不发,她始终陪伴在他身旁。
“宥慈,我是骗你的,其实女人还是要找个好男人,真心爱着,才会快乐。”
“可爷说,这年代要找到夫妻同心、互相忠诚的男子,和天上下银子、湖里长金子一样困难,与其如此,不如守住本心,爱情这种游戏,心脏太弱的人玩不起,爷说我的心脏不够强壮。”
侯一灿不由得失笑,对啊,这话他说过。
他不想她随便找男人,随便交付真心,不想她随随便便地把幸福许出去。
可是他想清楚了,是自己太自私,自私地希望孤单时有她陪伴,自私地希望她在身旁,他的自私让自己感到很舒服,但她呢?
他觉得应该终结自私,为她好生着想,因为寂寞的味道,他品尝太多,他不想她和自己一样累。
“你已经长大,心脏越发强壮,不玩一场爱情游戏,对不起自己的生命。”
“爷说中年男子有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老婆。如果我玩了爱情游戏,如果我深陷下去,想尽办法为人妻、为人母,为他的家庭付出一切,是不是到了他中年,我还得为着他的快乐,自己跑去死?”
侯一灿又笑了,他到底讲过多少混帐话?
“不必。”
“为什么不必?”
“因为中年女子也有三大乐事。”
“哪三大?”
“儿子成材、管教媳妇、把丈夫给压死死。”
关宥慈问道:“若压不过呢?若他喜欢鲜花,不爱明日黄花呢?若儿子不成材,小妾的儿子长得
很可爱,若媳妇凶悍,叫婆婆不要事事管,爱情走到最后,变成一场破败,怎么办?”
忧郁青年转头,凝目望着她,久久不发一语,而后才叹道:“我好像把你教坏了。”
“可我信呢,我信爷说的每句话,深情的男人只存在女人的心里,而不是现实里,即使它只是个现象,而不是个定律。我想,我遇到现象的机率大于奇迹。”
“也许你运气好,能碰到专情的男人。”
“我已经碰上啦,爷不就是一个?”只可惜,他专情的对象不是她。
“这是在夸爷?”
她摇摇头,“既然爱情是扔出去就收不回的赌注,我的野心小,不喜欢博奕,不如收着囊袋里不多的资本,好好过日子,俭省着点,一辈子能勉强温饱,我就心满意足。”
很好,他再确定不过,自己把她教得在身边五十公尺处摆满“爱情勿进”、“男人回避”的禁止标志。
“说吧,我还讲过多少废话?”
“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有情郎,算不算?爱情发生时,就像拉肚子,止也止不住,算不算?爱情刚开始的症状像上瘾中毒,之后变得愚蠢、失去理智,最后拔刀相向,弄得惊天动地、鲜血淋漓,算不算?爷,既然爱情是种不确定因素远远大于确定,痛苦大于快乐的事,我何必要为它失去理智,为它拔刀,为它鲜血淋漓?”
定睛凝视着她片刻,侯一灿叹息道:“怎么办?我好像传达太多错误的观念给你了?”
“没关系,爷负责就好。”
“怎么负责?”
“爷有一口吃的,别忘了我,有好玩的,别忘记我,我可是天底下最棒的小跟班,不输安溪哥。”
侯一灿忍不住轻笑,这是自然的啊,他从没忘记过她,他是个长情、念旧的男人,而且,他依旧喜欢被她依赖。
“你比安溪更棒!”
接下来,她果真陪他逛青楼,找许多漂亮妓子谈唱逗乐,嘴里学他说着调戏的话,笑笑闹闹,玩一场几个时辰就结束的爱情。
她陪他策马狂奔,迎着长风猎猎喊出心中不顺。
她陪他上山下海,陪他说着无聊的废话,他笑、她乐,他愁、她忧。
他勾住她的脖子,把她抱在怀中,说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有的人只消一步,就能走进他的心底深处,而她,再努力、再拚命,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跑到他身边,当个好朋友。
幸好,她的世界里只要有他的背影,她就可以活得畅意。
十月,镇国公府世子侯一钧迎娶叶大将军嫡女叶梓亮。
十里红妆,叶大将军几乎把家当全抬进镇国公府了,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热闹非凡,听说新娘已经进了镇国公府,还有嫁妆未出将军府。
叶梓亮由四个哥哥送嫁,徐宥菲以婢女身分陪嫁。
国公府喜宴,两个皇子都到场庆贺,侯一灿却在宴会中途离席,一匹黑马,趁着夜色出城,敲开关家庄子的大门。
他的脸很臭,满脸满眼的忧郁。
关宥慈扬眉,转身喊一嗓子,“双玉、双碧抄家伙!有人欺负咱们爷,砍人去!”
这一嗓子喊得满脸愁苦的侯一灿噗哧一声,笑了。“我现在终于知道自己耍痞时有多讨人厌了。”
望着他的笑,她也跟着微微一笑,“爷笑起来倾国倾城,孟姜女的眼泪都要甘拜下风。”
他掐掐她的脸。“行啦,你还是皱紧眉脸当你的小老头子比较顺眼。”
关宥慈回道:“当奴婢还真困难,闷了、嫌绷,笑了、嫌痞,真不知是主子难缠,还是奴婢长得不够好看。”
侯一灿很清楚,她在逗他,她看不得自己心苦。
坏坏地,他把一坛陈年老酒往她怀里一塞,她连忙用双手捧好,天,真重!
她终于如他的愿,皱起眉头扮老头。
关宥慈抱着老酒走到园子里,往石桌上摆去。
侯一灿勾住她的肩,说道:“宥慈,陪我喝酒。”
“好啊!”她进屋取来杯子,打开酒坛。“爷,咱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五人,今晚,爷不孤单。”
这话,红了他的眼。
他以为只要找到亮亮,就可以终结孤单,没想到他找到了,却依旧孤单。
仰头喝掉杯中美酒,侯一灿眯起桃花眼,笑道:“宥慈,等你长大,嫁给爷吧,敢不敢?”
关宥慈点点头,“爷敢娶,我便敢嫁。”
“如果是妾,也敢嫁?”
“没有什么不敢,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是爷说的,好端端的为啥要做妾,难道是为了郎有情、妹有意,不离不弃、一世深情?难道是为着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生生世世牵绊不息?骗鬼呢,做人小妾,不过是为了富贵锦衣、珍馔美食,奔个好前程罢了,是男人蠢,蠢得在小妾身上寻找一生一世。我不信聪明的爷会让自己变蠢。”
侯一灿大笑不止,问道:“说说,我还讲过多少胡话?”
“什么胡话?明明是箴言,我一字一句皆奉为圭臬。”
“我何其有幸,教了个好学生。”
“爷一向幸运。”
“脸皮越来越厚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爷的皮厚,我的皮怎敢薄了。”
“怎么办,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要不,真的跟了我,好不?”
关宥慈没把他的话当真,画饼不能充肌,水中泡影不能串成项链,今晚的一切,源头是悲哀,天底下没有几个人可以把悲伤酿成幸福,她就没有这种本事。
这天晚上侯一灿醉了,却不愿意回到屋子里歇下,硬是拖着她上屋顶看月亮。
他说:“我看开了,也许亮亮和我是七世夫妻,得耐心等待七世的错身而过,才能等到完美结局。”
还要再等上七世?这哪里是看开,根本是看不开,但是她没应声。
他说:“没有经过风雨,迎不来彩虹,没有黑夜,哪得天明,我等、我捱,我就不信等不来我的彩虹。”
他说:“宥慈,对于婚姻不要急就章,不要为了结婚而结婚,要真的爱上了、觉得值得了,才可以嫁,经过守候的果实才会甜美。”
他说了很多,每一句话都在告诉她,守候。
这哪需要他说,她早就学会守候,早就明白,当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守候是唯一的步骤。
他说着说着睡着了,她也听着听着睡着了。
隔天,关宥慈是在自个儿的床上醒来的,而侯一灿离开了,这一次,他整整消失一年。
去了哪里?不知道,她能做的……还是步骤一,守候。
这个过年,关宥默和关宥善回来陪关宥慈。
她做了很多菜,三人围炉守岁、祭拜祖先,她试着开心,但有困难,因为她暗暗期待着能和去年一样会有个不速之客来敲门。
但,并没有。
新年过完,关宥慈姊弟俩十五岁了,关宥善开始担心起姊姊的终身大事。
关宥慈理都不理,“咱们的家还没立起来,谈什么终身大事。”
六月,冰山美人上了一档大戏,是关宥慈的小说改编的,殷盼盼
亲自登台演出,不只男人喜欢,女人也爱,不少富户请她们上门表演。
一不小心,冰山美人从青楼变成戏园子,于是殷盼盼忙得焦头烂额,忙着扩大冰山美人的规模,也忙着转型大计,于是关宥慈的书更多人问,更多人买。
关宥默和关宥善返家时,关宥慈得意洋洋地亮出银票,说他们已经有近两万两的身家,足以在京城里买一幢三进宅子。
侯一灿眼里的小钱,却是她的成就骄傲。
九月,关宥默和关宥善参加乡试。
这次,没有人转移关宥慈的注意力,看榜单的时候,她紧张到肚子疼。
知道大哥拿下解元,而弟弟也考上第八名时,她没急着让两人回家,而是坐着马车,催着刘叔快马
加鞭回府,她狂泻肚子。
乡试结束,两兄弟书念得更卖力。
放假不回家,跟着柳夫子到处拜访名儒、贤臣,谈谈治国之道、论论政治民生,明年的春闱,将是成败的真正关键。
关宥慈也埋头苦干,侯一灿的铺子越开越多,她需要理的账册量也越来越惊人,幸好她不怕吃苦,不是他嘴里的草莓族、豆腐族,还有,她的小说写得更勤了,她信誓旦旦,不管两兄弟在哪里当官,她都不会让他们穷得去贪。
有一天,关宥善突然问一句,“接下来呢?”
这是重点,接下来呢?
等他们考上进士,他们要不要在皇上跟前自表身分?不说,如何为关家立祠,说了,那位攀不得的生父会不会造成他们的痛苦?
他们无法做决定,只能先搁下。
就这样,他们继续各忙各的,关宥慈忙得足不出户,忙得双耳不闻窗外事。
十月中,侯一灿回来了。
他在深夜里进的门,关宥慈被他的狼狈模样吓了一大跳。
他留了胡子,遮住大半张脸,身上风尘仆仆,黑了、痩了,一双眼睛却依旧炯炯灿亮。
一开口,他问“有没有酒?”
她点了头,微笑,去年酿的梅子酒正醇厚。
“可饮一杯否?”
她又点头,微笑,举杯邀明月,不是他们第一次做。
侯一灿笑开。
他曾对杨掌柜说道:“天底下,美丽的、温柔的、可爱的女人很多,但是会让人感觉舒服的很少,关宥慈是一个。”
是这句话让杨掌柜认定爷有意于她,私底下让杨婶娘教她为妾之道,所有人都认定她不足以当爷的妻。
可是关宥慈从没想过为妾,她不愿意与人相争。
又是爷说过的,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是不道德的行为。
她同意,不是因为她重视道德,而是非要为妾的话,她只想当爷的妾,可是爷所有的心思只愿意给温暖的女人。
有时候闲着没事,她会试着分析,对于男人,温暖和舒服的差别在哪里?有没有办法她让自己彻头彻尾的改变,从舒服转为温暖?
关宥慈将他迎进屋里,双玉、双碧烧了一大桶热水,为他做的新衣摆在床边。
夜深了,刘婶已经入睡,关宥慈亲自下厨,为他做一碗清汤面。
对于吃惯美食的侯一灿来说,清汤面实在不怎么样,但她恬然的笑脸,还是让他把整碗面给吞下肚。
胃里有了温热的食物,他冷峻的面容多了几分柔和。
“酒呢?”
“明天喝,行不行?”
“不行。”他摇头,幼稚地耍脾气。
关宥慈不多话,转身离开,再一会儿,抱回一坛酒。
侯一灿给两人都满上酒杯。“今天,我想喝醉,陪我同醉?”
“给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道。
“亮亮生下儿子,足足八斤重。”他也从镇国公府二少爷升格为二爷。
关宥慈轻叹,还是因为亮亮啊,已经一年过去,她还是无法从他心底撤离?这是不是代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她会一直待在那里?
如果是的话,爷怎么办?要一直守候下去?那么她呢?
“这对爷而言,不算喜事吗?”
侯一灿苦笑,对镇国公府是,对他……怎么会是?“宥慈,你信不信,我是个又邪恶又阴毒的坏男人?”
关宥慈摇头,她不信。
“我是!”
她又摇头,还是不信。
“这一年,我丢下一切撒手不管了。”
关宥慈点点头,她知道,岳锋叔忙得焦头烂额,世子爷也到关府找了他好几次,每次都叮嘱只要他回来,一定要马上向国公府报讯。
“爷去了哪儿?”
“五湖四海到处走。”
皱眉,她不开心。“爷说过,那个五湖四海要带我一起去。”
侯一灿记得,可是他爽约了,因为他不是去旅行,而是去逃避。
这样的自己太脆弱,不适合出现在她面前,他习惯在她面前强大,习惯被她依赖,习惯当她的天而非负累。
“我在外头混着,我居无定所,我以为只要走得够远、离开得够久,就能忘了亮亮,可是我没有,我还幻想着,倘若大哥在战场没了,我愿意以侯一钧的身分回到镇国公府,接收他的身分地位,承担他该负的责任,到时候……亮亮将会成为我最甜蜜的责任。”
是这样的吗?痛恨打架、害怕流血、讨厌参与朝政的他,居然愿意为了亮亮承担起一切?
果然他说的对,爱情的力量很强大,会让人不由自主、无所不能。
“我很可怕,对吗?”
摇摇头,关宥慈回道:“爷很可怜。”
真是个坏丫头,一句话便戳破他伪装的坚强。
“我回府,匆匆忙忙进大哥的院子,大哥和亮亮正在说话,大哥说,如果他死了,我能取代他,照顾亮亮一辈子,亮亮却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顾,她要一个人带大孩子,她会告诉儿子,她有多爱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有多么伟大。那时候我明白了,我心底存不下别的女人,亮亮心里也存不下另一个男人,就算我再邪恶,就算状况如我想象,我们也无法在一起……”见她想接话,他抢快一步又道:“我知道,是我说过,对爱情一厢情愿
的人,既可怜又吃磨,可悲的是,就算我愿意吃亏,亮亮也不愿意占我便宜。你说,我惨不惨?”
“很惨。”关宥慈完全同意。
这不是她第一次同意他的话,却是第一次这般感同身受。
不过她心有疑问,为什么世子爷会说这种话?眼下不是四海升平、民生乐利、战争不兴,为什么侯一灿会突然返京?是因为隐卫仍然和他有所联系,因为他知道将会发生某些事情?
但她也明白,今夜不是问这些话的好时机,所以她沉默地为两人再倒一杯酒,举杯,与他共飮。
“宥慈,我很难受。”
“我懂。”
“这辈子,我最重要的任务是等待亮亮出现,她终于出现,却注定不是我的女人,你能理解我有多不甘愿吗?”
关宥慈点点头。“理解。”
“如果可以恨我的对手,我会甘心一点,如果我有争取的空间,我会甘心一点,如果我能在尽过力之后才承认失败,我会甘心一点,但是……统统没有,我不能恨、不能争取,甚至不能尽力!”
她懂的,那种无能为力,真的很刨心。
“我不能面对,所以远走高飞,可身子远离,心却留在原地,它沉甸甸的,像被绳索捆着,无法自由。宥慈,我都懂的,懂得要放手,懂得退一步才能海阔天空,懂,却做不到,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吗?”
关宥慈摇摇头,他敎过她很多道理,可是这一刻,她觉得用那些道理来打醒他,对他来说很残忍。
“幸好有你,痛到受不了的时候,只要想想你,疼痛就会少几分,烦到压不住的时候,想到你,就会舒服很多点,怎么办,没有你这丫头,爷都活不下去了。”
她笑了,这是甜言蜜语吗?不管是不是,她都爱听。
再倒一杯酒,她说道:“喝吧,一醉解千愁。”
两人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们在
微醺时说废话、说笑话,说得两人咯咯笑不停,他们在五分酒意时说了心底话。
侯一灿说他喜欢她,关宥慈说她爱他。
他说约定五年,五年后,若是身边没有人比她更舒服,他们就在一起,一辈子。
她说:“我对自己有信心,没有人可以比我让爷更舒服。”
温暖比不上太阳?无妨,她可以当皎洁月亮,在漫漫长夜里,给予他无数温柔。
他痞痞地问“真的吗?没有人比得上?要不要试试?如果试得好,不必等五年。”
她噘唇,问道:“怎么个试法?”
他道:“有没有听过试婚?”
她用力摇头,相当不解,婚姻可以试的吗?试得不好,怎么办?但下一瞬,她又用力点头,她想,如果连试的机会都没有,岂不是很可怜?
他不说话,用动作向她解释,他拉过她的手,把她拉坐到自己腿上,像上辈子那样。
那个时候,他坐着轮椅,亮亮坐在他的腿上,音乐起,他们用轮椅跳着华尔兹,他笑,她也笑,她陪着他走到人生最后一秒。
关宥慈咯咯地笑着,酒让她的胆子无限膨胀。
呵呵,原来试婚就是大胆一点点、放浪一点点、随心所欲一点点,这种试法,她喜欢。
他凑近她的脸,额头与她轻蹭。
微微的刺、微微的痒,却有着浓浓的亲密感,她笑得更灿烂,勾住他的脖子。
侯一灿用最后一分理智问道:“明天醒来,会不会后悔?”
关宥慈不知道自己还会怎样的沉沦,但她晓得,错过这次,她连试的机会都没有,所以就算后悔,她也不愿意停止,于是她摇摇头。
她的反应鼓励了他。
酒后乱性,是多数人能够接受的选择,只不过在酒精的催促下,他忘记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这个选择无法在这里成立,他低下头,封住她的唇。
一个温柔的吻,她失去本心,而他失去最后一分意志力。他不晓得她的唇这样女敕、这样甜,他不晓得她的身子这样香、这样软,越是靠近,越是无法离开,他不由自主加重吻的力道,他在唇齿的嬉戏间,节节上升。
不确定是谁先动手探索对方的身子,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干扰这件事进行的思绪抛诸脑后,他们放任原始狂奔,在感官的追寻中激昂着,激情一波接着一波,这比酒精更能让人忘记苦痛。
关宥慈不晓得自己经历几次的高潮迭起,侯一灿却清楚,练过武功的身体,绝对会让二十一世纪的男人汗颜。
在明月西沉、星子黯淡了光影间,两人方才沉沉睡去。
餍足的幸福感让侯一灿紧紧地把关宥慈锁在怀里,不愿意放开,他没有想过明天自己将会面对什么,只想着保有这份温暖,并且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