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刚刚翻起鱼肚白,多数人还在梦乡中流连忘返,可是得到消息的安溪,已经快马来到关家庄子前,一个纵身,翻进围墙。
主子爷不在他的房里?难道猜错了,主子爷不在这里?
他犹豫片刻,转身往关宥慈房间走去,轻轻敲门,里面很快出现动静。
侯一灿清醒,看着凌乱的床被,以及窝在自己怀里的关宥慈,他眉心紧蹙。他果然做了……
该死的!原来他教会她不要轻易品尝爱情,目的是为着监守自盗?他告诉她男人多薄幸,要她睁大眼睛,到最后却让他占了便宜?
该死的侯一灿,你在做什么!你有没有一点点良心,她才十五岁,你居然这么狼心狗肺!
这时候,敲门声又传来了,伴随着安溪的低唤,“宥慈……”
安溪怎么会找到这里?莫非……
一惊,他把枕在她头下的手臂轻轻抽出,试着不惊动她,但他一动,她就醒了。
被折腾一晚,关宥慈非常疲累,但做了坏事,她有些良心不安,一点点动静便让她的精神用最快的速度集中。
她望向侯一灿,首先入眼的是他皱在一起的眉心,这个表情是……后悔?
蓦地,心被刮下一层皮,说不出口的滋味。
与她对视片刻,侯一灿惭愧地背过身,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他口口声声说爱亮亮,转过头就和她在床上翻云覆雨,她会怎么想他?他的爱情太廉价?
不知如何面对,他只能假装不晓得背后有两道目光在注视,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时,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后悔了啊……关宥慈紧抿双唇,心想,要不要对他说,别介意,昨晚只是个意外,我们都别挂心。
可她还来不及说,侯一灿先一步开口,“我会负责的。”丢下话,他依旧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不敢转身、不敢对视,他快步走到门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上一句,“等我回来。”
他开了门,瞥了惊愕的安溪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便把门给关上,大步往前走,安溪立即跟了上去。
关宥慈望着门板,蜡烛已灭,晨曦未明,她坐在光线不明的屋内,沉默着。
负责,这是相当好的字眼,是任何女子在经历这种事情之后,最想听到的一句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刺耳。
负责,是因为他觉得犯错了?他认为昨晚的过错,无法挽回,只能弥补?
可她不觉得有错,她愿意试婚、乐意试婚,就算结局和想象中不一样,她也想试试,至少……至少有这么一次,不枉此生。
可他认定是错误,所以愿意负责任,愿意承担。
她苦苦一笑,真是的,怎么让人这样难堪呢?
转眼,二十几日过去,侯一灿杳无音讯。
关宥慈无法不这么想,是因为即使愿意负责,他还是觉得太困难,所以他后悔了让她等他回来?
其实没关系的,她想通了,不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她不愿意自己的下半辈子在他的勉强中度过。
一个人其实可以过得很自由,是的,她应该更豁达一点。
收拾好笔墨,她想,也许该把心意告诉侯一灿,让他别那样尴尬。
吩咐刘叔备车,关宥慈坐在梳妆台前,演练要对侯一灿说的话——
“爷说的,逝者已矣,来者可期,所以忘记那天的事吧,我可不想天天看着爷的臭脸过日子。”
不好,这话带着埋怨味道,应该说得更开朗一点。
“负什么责,我怎么听不懂?爷可不要坏我名声,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心知肚明却一路装死,会不会惹毛他?
“爷,那天的事可不可以假装不存在,我不想对爷负责。”
这个还不错,谁说只有男人能对女人负责,女人也是用一辈子的忠诚对待男人啊!就这个吧,大大方方告诉他,她不想负责,一个小小意外,无须记挂。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对自己微笑,鼓吹出几分勇气。可以的,她可以做得到。
这个说法,能让他们恢复过去的关系,两人不再尴尬,而她可以继续留下。
很卑微是吧?是啊,啥都不求,只求能够看见他,即使他心里摆不下她。
扑上薄粉,掩饰眼睛底下的青,要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出痞话,就能不让人窥见伤心,这是耍痞的基本原则。
搭上马车,关宥慈先到同文斋,侯一灿不在、杨掌柜也不在,再到岳锋叔的家,他的家人说他已经离开京城十几天了。
她又找过几间侯一灿常去的铺子,他们说:“爷已经一年没来过。”
一辆马车像无头苍蝇似的在京城各处乱绕,最后竟然停在镇国公府前。
等关宥慈回过神来,忍不住苦笑,这种地方怎么是她能来的?
“走吧,去寒舍书院。”她对刘叔说道。
这个年,大哥和弟弟肯定不能回来过,开春二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运气好的话再参加殿试,不管几甲,都是开启仕途的第一步。
但大哥坚持,他说:“若是考上三甲,不如三年后再下场。”
关宥善不愿意再等三年,他日夜熬着,刻苦得让人心疼。
马车调转方向,车轮辘辘响着,她说不清心情,是因为不必面对侯一灿而感到轻松,还是因为不能
立刻把话说清楚而沉重。
马车突然停下,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声从外头传来,关宥慈不解地拉开车帘往外望。
双玉请示道:“小姐,我下车看看?”
关宥慈点点头,交代一句,“别惹事。”
“奴婢知道。”双玉下车,挤到人群中间,不久返回车上。“小姐,有个妇人抱着孩子,满身是血,跪在济世堂前,求大夫救她的孩子。”
“那孩子怎么了?”
“不晓得,襁褓上沾满血渍,也不知道是妇人的血还是孩子的。”
“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那孩子没救了,妇人不停磕头,拉着大夫不放手。”双玉愁了眉头,妇人的哀伤让人怜悯。
“下去看看。”
关宥慈下车,双玉跟在后头,穿过人群,看见跪在济世堂门口的妇人。
她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额头划了个大口子,血流满面,怀里的婴儿早已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关宥慈问向一旁围观的大婶。
婶用衣角抹眼睛,说道:“惨呐,这妇人叫秦五娘,是我们村里的人,性子好又快,对待娘家母亲和婆婆都很孝顺,提起她,人人都要竖起大拇指。可她家里光靠两亩瘦田过日子,生活清苦,偏偏婆婆重男轻女,前头生了三个女儿,都被婆婆送出去当童养媳,好不容早盼晚盼,盼来一个儿子,却在怀胎七月时洗衣服滑倒,这孩子打一出生就多病多灾。
“昨儿个深夜娃儿发烧,秦五娘一大早就搭着我家的牛车进城,出门前,她家男人跟里正借来半两银子,打算看大夫抓药,怎料不知道从哪儿窜出一匹疯马把她给撞了,这一撞,孩子没抱好,飞了出去,瞧,娃儿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这不……大夫也为难啊……”
秦五娘不愿意放弃,她不顾额头伤口迸裂,拚命向老大夫磕头。
老大夫叹道:“这位娘子,不是我不肯救,看你这个样子,家里肯定不好过,就算老夫勉强开药,也救不了你儿子的命,顶多再拖一、两个月罢了,这两个月里,你能每天送孩子来我这里施针?再说了,救命药材哪样是便宜的,就是普通人家也供不起啊,你这个样子……岂不是为难自己?”
听完,秦五娘放声哭号,“我的心肝呐……”
围观百姓纷纷叹息,为孩子也为妇人不舍。
关宥慈皱着眉头,走上前蹲到秦五娘身边,柔声道:“别难过,我们带孩子进去让大夫施针。”
闻言,围观民众惊讶了,这位姑娘穿着普通,身上也无昂贵首饰,虽然通身的气度不似一般女子,但她真的能拿出救命钱?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秦五娘也懵了,她傻傻地望着关宥慈,看着她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绝丽的容颜,彷佛看见了观世音菩萨,是老天爷派仙女来帮助她的吗?
关宥慈见秦五娘吃惊太过,一动不动,干脆抱过孩子,递到大夫跟前,扬声道:“还请老大夫救孩子一命。”
老大夫与她对视半晌,叹口气道:“进来吧。”
双玉见状,连忙扶起秦五娘,一同进了药铺。
老大夫给孩子施针,片刻,孩子放声大哭,秦五娘泪流满面。
秦五娘包扎好伤口之后,关宥慈请同村大婶回去报信,之后领着两人回庄子安顿下来。
之后,刘叔每天都驾车送秦五娘和孩子进城施针。
一天的医药费要十两银子,贵得吓人,但关宥慈全付了,秦五娘感激不已,求着要卖身为奴。
关宥慈哪肯挟恩求报,她一再拒绝,秦五娘却意志坚定。
双玉见小姐为难,拉着秦五娘道:“秦姊姊,不是我说,买一个丫鬟才多少钱,容貌齐整的也不过六、七两银子,小宝的汤药可远远不止这些,你让小姐做赔本生意吗?”
双玉口齿伶俐,说得秦五娘羞愧难当,呐呐道:“我知道,可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关宥慈横了双玉一眼,接话道:“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把小宝的伤病治好,我知道秦姊姊在意银子,可你有没有听说过,风水轮流转,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不定日后有我仰仗秦姊姊的时候呢!”秦五娘苫笑,她家一穷二白,有什么能让人仰仗的地方,小姐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关宥慈拍拍她的手背。“秦姊姊,我这话不中听,可你得摆在心底,小宝的情况虽然稳定下来,可大夫没松口,这几天除了许大夫之外,小宝也看过不少其它大夫,大家的说法一致,你心里得有个底。”
秦五娘点点头,她知道,可小宝是她用命换来的孩子啊,就算希望再渺茫,她都不愿意放弃。
关宥慈轻叹,天下父母心呐,看着秦五娘,她想起自己的娘亲,她轻轻搂着秦五娘,低声道:“秦姊姊别误会,不管药再贵,我都会坚持每天让小宝看大夫,说不定会有奇迹出现,但是倘若命数已定……”
“明白的,我不贪求,我只想对小宝尽心到最后一刻。”
关宥慈点点头,她明白就好。“每个孩子与父母的缘分有浅有深,强求不得,也许这一生秦姊姊和小宝结下善缘,下一世他还会再投生到姊姊的肚子里,再当姊姊的儿子。”
“会这样吗?”
“会的会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做了什么,老天爷眼睛大着呢,秦姊姊这样好的人,肯定会有后福。”双玉接话。
秦五娘被主仆俩说得收拾起眼泪。
关宥慈侧过身,看着熟睡的小宝,触触他粉女敕的脸颊,她也心疼啊,才两个月的娃儿,就要承受这么多的苦痛,若真有前世今生,下个轮回,老天会将少给的福气还他吧?!
“不管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我们好好疼他,不留遗憾。”
“我听小姐的。”秦五娘道。
就这样,秦五娘安心在关家庄子住下。
腊月二十,秦五娘已经在庄子里住上一个多月,丈夫昨天上门,让她带着小宝回家。
他说:“别折腾孩子了,就快过年了,我们带小宝回家团圆。”
他的无奈,秦五娘明白,夫妻俩抱着痛哭一场。
关宥慈不忍,留他们多住两日,“明儿个进城,让许大夫给小宝多备下几日药,既然要团聚,总得让小宝平安度过这个年,对吧?”
两夫妻同意了,隔天一早,刘叔就送两夫妻和小宝进城看病。
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雪很大,瞬间覆盖出一片银白世界。
侯一灿依旧没有消息,关宥慈等得心焦,却不敢在明面上表现。
中午,关宥慈在算帐时,发现京城各家铺子的收入在这个月里都少了几成,有少两、三成的,也有少近六、七成的。
怎么回事?只有爷的铺子这样,还是所有人的铺子都这样?如果只有爷的铺子营收减少,她该不该怀疑,有人要对付爷、对付镇国公府?
住在城郊,宅子虽然便宜,可坏在消息不灵通,也许待在城里能知道得多一些。
念头起,关宥慈坐不住,她想往城里走一趟,这时候却来了个意外访客。
“盼盼姊?”关宥慈难掩讶异。
“宥慈,我来知会你一声,京城风声紧,反正快过年了,我干脆提早关门歇业,我让阿样看紧铺子,姑娘们那边也好一通叮咛,让她们待在屋子里,哪里都别去,趁这几天,我打算走一趟祈县,再挑几个姑娘回来教。”
她没想到冰山美人的生意会这么好,现在上门看戏的人比关起门听姑娘弹琴说笑得多。
“风声紧?发生什么事了?”
殷盼盼面容凝重,犹豫半晌后回道:“我猜宫中有变。”
“姊姊怎么会这么猜?”
“七、八日前,孙平惠到冰山美人,他看上羽尘,可当时羽尘正在接待江胜,早几天就预约好的,哪能说换就换?没想到孙平惠大闹一场,悻悻地指着江胜的鼻子说,他再嚣张也没有几日好光景,还让羽尘等着,说是等过完年就来赎她出去。”
关宥慈皱眉,侯一灿虽然不在京城,可是殷盼盼经常卖消息给岳锋叔,跟着殷盼盼,她多少知道些朝中大事。
皇子与二皇子的东宫之争已经摆上台面,孙平惠是大皇子的嫡
亲母舅,虽说碌碌无为,却是孙家未来的掌舵人,而江胜是二皇子党中最厉害的军师,孙平惠敢指着江胜的鼻子嚣张,莫非……
“盼盼姊,你来的时候,经过同文斋……”
殷盼盼明白她想问什么,这丫头是个可造之才,可惜岳锋的主子爷打死不让她进冰山美人,否则冰山美人肯定能成为侯府最重要的眼睛。
“不只同文斋,岳锋手下那几间铺子都关起门了,我问过左右邻居,才晓得是这两天的事。”
果真出事了?“盼盼姊,京城里还有其它消息吗?”
“侯二爷半点消息都没透露给你?”殷盼盼不解地问道。
关宥慈摇摇头。
殷盼盼一拍额头,是她想偏了,朝廷的事事关重大,侯一灿怎么会告诉一个小丫头?连岳锋也是在两个月前才晓得他家主子爷管的事……大得惊人。
什么纨裤?那是装给外人看的。
“两个月前,北疆告急,镇国公和世子爷领军北征,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惯例,可这回不见粮草,镇国公和世子爷就得先提枪上阵……”
就是要岳锋帮着筹粮草,他才晓得侯一灿的身分有多惊人。
“没有粮草怎么上阵,这当中莫非有人使坏?”
“可不是吗?皇上跳脚,大骂百官,可谁也不敢出头,就你们家二爷傻,一无官身、二无职位,好处没捞到,先掏出白银五十万两,还自愿带着银子北上买粮,幸好南北大道已经开通,粮草及时送到前线,没让大军饿肚子。”
两个月前的事?关宥慈明白了,所以那天安溪哥找来,侯一灿匆促间离开。
“然后呢?”
“北疆打得火热,朝廷纷乱,这两天京城大街上,兵马司的人到处巡逻,听说皇上罢了早朝。”
“这样……不对劲。”关宥慈沉吟道。
殷盼盼追问道:“哪里不对劲?”
“照理说,不管是打仗或民变,局势越是混乱,皇上就越要摆出一副天下太平的样子好安定民心,既是如此,怎么会在这时候罢了早朝,除非……皇上有难?”关宥慈大胆假设。
没错啊,冰山美人正赚钱呢,要是碰上国丧……唉,做娱乐业的,最怕这一茬!“不知道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下的手?”
“盼盼姊,若朝廷真有变动,京畿大营……”
“是,京畿大营就会派军队镇压。”
明白了,京畿大营原本掌控在侯一钧手上,有他和镇国公在,京城不会乱,若有心人想搅动京城这池水,必得先调走镇国公和侯一钧,所以……想到这儿,关宥慈心惊胆颤。
“这是内神通外鬼!一方面调走镇国公,好将京城控制于掌中,再用一场必败之仗,铲除不肯站队的镇国公府,将大周兵马尽收囊袋,盼盼姊……”
关宥慈焦虑的神情落在殷盼盼眼底,这么快就想通了?侯一灿身边果然没有弱将。
殷盼盼接着道:“出城的时候,我听见北方传来消息,说国公爷和世子爷兵败,投降北夷。”
荒谬!谎言!镇国公府里老镇国公和女眷们都在,谁会相信这么荒唐的指控?可是百姓相不相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看着脸色惨白的关宥慈,殷盼盼拍拍她的肩道:“我们只是弱女子,在绝对的权力之下,什么事也做不得,这样说虽然自私,但这种时候,一动不如一静,明哲保身才是对的。
这几天你别出门,家里还有备粮吗?如果没有,这两天让刘叔到
附近买些粮米,约束好下人,尽量别往外跑,关起门户,安生过日子……”
接下来殷盼盼说了很多,但关宥慈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殷盼盼一走,她立刻吩咐道:“双玉,让刘叔备车,我要进城一趟。”
“刘叔送秦嫂子和小宝去看大夫,还没回来。”
关宥慈等不了他们回来,她换上厚袄子,披上大氅,她的马术还不行,但她毫不犹豫地骑上白马,往城里一路疾驰。
出乎关宥慈的意料,镇国公府并没有乱起来。
自从儿孙领兵出征,老国公爷便拘着下人,深居简出,低调过日子。
这天,镇国公战败、降敌的消息传来,老国公爷刻意封锁消息,只召了媳妇和孙媳妇及府中总管进花厅密谈。
管事进门窠报,不久关宥慈进了大门,老国公爷炯亮有神的目光盯箸她,她不慌不乱,向老国公爷行大礼。
“你说,你是阿灿的义妹?”
“是。”除这个身分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站在这个大厅上。
老国公爷道:“阿灿不在府里。”
“宥慈明白。”
“那么姑娘今日过来,有什么事?”
深吸气,这一趟确实太鲁莽,她只是个女子,没有资格评论朝政大事,更何况她猜测的不见得正确,只是……她必须来,否则会一辈子良心不安。
她硬着头皮道:“宥慈有座庄子,离京城不远,若老太爷相信我,请随我到庄子住几天。”
老国公目光一凛,眉心微蹙。她知道什么?或者是阿灿告诉了她什么?
不可能,那日他们父子三人匆匆离京,连家人都来不及交代,哪有时间告诉旁人发生什么,所以是她猜出来的?
“怎么,那处庄子景致特别好吗,为何特地上门相邀?”他再试探一句。
“是,庄子宁静、安全。”
果然,她知道!老国公淡淡一哂,回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老夫怎么能离开?”
关宥慈双膝跪地。“老太爷,有谣言说镇国公投敌,如今皇上罢朝,何人监国尚且不明,为保前方梁柱安心,请老太爷携府中大小,随宥慈出城。”
她这话说得够明白,老国公爷何尝不懂?
若谣言为实,儿孙三人必已落入北夷手中,生死难料;若传言为虚,他们未被敌人俘掳,定会想方设法返京。
要是他没料错,这场战争是争位者的自导自演,一计不成,必会再设下第二计,到时镇国公府上下将会成为人质。
这孩子是个明白人,可惜来不及了,他们哪里都躲不了。
他已召了媳妇、孙媳妇说话,身为国公府的人无权贪生怕死,就算这是一场阴谋,他们也只能受着。
“姑娘的好意,老夫心领,回去吧,这件事你揽不起。”
“揽不揽得起,何妨让我试试?”关宥慈的眼底透出坚毅。
摇头,老国公爷道:“姑娘何不猜猜,现在有几双眼睛盯着镇国公府,便是姑娘走出去,怕是不到一天的时间,连姑娘的生辰八字都会被人模透。”
与老国公爷对望,关宥慈满脑子混乱,她找不出说服人的话,但不想放弃。
爷在,护着她,爷不在,她来护着爷的一家人!
下定决心,她回道:“宥慈明白了,不知道镇国公府里可还有空屋?宥慈一路疾行,累了。”
老国公爷失笑,这丫头是傻了吗?这时候的镇国公府是碗毒药,谁沾谁死,她还傻得送上门?
但说不感动是假的,同生共死四个字说得容易,做来难,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她才几岁,就能做到置生死于度外?
“你可知道留下来将会面对什么?”
“知道。”
“老夫再说一遍,这事,你揽不起!”
关宥慈点点头,回道:“揽不起总陪得起吧。”
老国公爷眼底闪过欣赏,但生死关头,何必再拉人下水?“倔强什么?蝼蚁尚且偷生,多死你一个不多,少死你一个不少!”
“宥慈心里明白,可义兄待我恩重,在这种时候,我无法视若无睹。”
老国公爷轻喟,这丫头的性子和阿灿恁地像,一旦决定,就是八匹马也拉不动,傻啊,可是傻得可爱,傻得招人疼。
这时镇国公夫人和叶梓亮从屏风后头走出来,叶梓亮手里抱着儿子,婆媳互望一眼,双双跪到老国公爷面前。
国公夫人看看关宥慈,再看看公公,毅然决然地道:“媳妇明白,身为侯家人,不能贪生怕死,既是侯家的一分子,就该与镇国公府同生共死,只是……求父亲为侯家留下一条血脉。”说罢,婆媳两人向老国公连磕三个头。
老国公看着媳妇眼底的坚持,叹口气,也罢……
在叶梓亮的泪水中,关宥慈抱着孩子随侯府管家前往后门,后门连接邱侍郎家后院,只要跳过一堵墙,她就能从邱侍郎家大摇大摆地离开,行经花园时,她遇见提着食盒的徐宥菲。
徐宥菲打量着她,看着她怀里用蓝色粗布包裹着的小婴儿,疑惑上升,那是……侯一灿的种?她当了侯一灿的外室?
真是好手段,不顾名声、不要脸,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卖。
徐宥菲想到心心念念的侯一灿,恨意油然而生,这个贱女人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一辈子都要抢她的东西?!
“姊姊怎么来了?莫非……母凭子贵,想求夫人收留?”
关宥慈无心与她啰唆,扭头就走。
她这样的举动激得徐宥菲狂怒。“把徐家的脸丢到京城来,好端端的大小姐不当,宁可当人外室,真是好教养!”她抢上前,扯住关宥慈的手臂,这一拉,婴儿的脸露了出来。
这不是峻儿吗,关宥慈要带他去哪里?徐宥菲还想拉扯,弄个明白,白总管见情况不对,上前一声喝令,“退下!”
徐宥菲不甘愿地退开两步。
白总管觑她一眼,走到关宥慈身边,低声在她耳边说话。
看着两人的背影,徐宥菲起了疑心,满府上下把峻儿当心头肉似的,怎么会允许外人抱走他?莫非……
屋外雪越下越大,屋子里烧着地龙,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关宥慈抱着女圭女圭慢慢走、轻轻哄,今天晚上他吃得不多,但精神还好,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望着自己,看得人心软。
雪球缩在床上,无聊地摇着尾巴,时不时低唤一声,好似不满意主子的宠爱被另一只动物抢走。
看雪球那副委屈样儿,关宥慈不免失笑,“行了行了,明儿个放你出去溜达溜达,行不?”
雪球“呜呜”两声,把头埋回棉被里。
“这么委屈啊?对不起啦。”把女圭女圭放在床上,关宥慈一下一下顺着雪球的毛,它还是一身雪白,只不过那身毛越来越硬,模起来扎手。
雪球被她模得很舒服,享受得微眯起眼睛。
她笑问道:“爷说,雪球想找媳妇了,对吗?好,等爷回来,让爷送你回家,好吗?只是我舍不得雪球啊。”
人就是这样,处着处着就会生情,对雪球是,对女圭女圭也是。
养女圭女圭很麻烦的,半夜老得爬起来喂他喝女乃,家里没有女乃娘,幸好隔壁庄子有头母牛刚生下小牛崽,否则女圭女圭就要饿肚子了。
可一个晚上起来两、三次也很累人,才几天,双玉、双碧眼底下都有了黑影。
所以都说天下父母心啊,苦着、累着、养着,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孩子身上,一年、五年、十年……眼里只有孩子,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啥都不求,只求孩子健康长进。
看着孩子,关宥慈笑得特别温柔,真是奇怪,这孩子也不晓得哪里来的魅力,就是让人想要一看再看。
突然间,一声震天价响吓了她一大跳,女圭女圭也被吓哭了,她急忙把孩子抱进怀里。
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冷风侵袭,屋外的漫天大雪随着身穿盔甲的军官飘进屋里。
雪球身手灵活,倏地跳下床,护在关宥慈身前,对着几名官兵发出低呜声。
双玉、双碧、刘叔也被吓醒了,想冲进屋里,却被两名军官拦在外头。
刘叔的求饶声传来,紧接着是双玉的惊喊,然后是清脆的巴掌声……屋外乱成一团。
关宥慈深吸气,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方,脸上满是不屈,下意识地抱紧孩子往后退去。
“把孩子给我。”为首的军官对她斥喝。
她试着用平静的口吻道:“军爷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你应该比我清楚,不是?”有意思,居然不害怕。勾勾眉,军官向前两步,逼到她面前。
憋着气,她咬牙道:“小女子确实不知道军爷此行目的为何,是否找错地方、找错人?如果是的话,还请军爷别扰民。”
扰民?还真敢说!军官微哂,不知道她和镇国公府是什么关系,人家怎么会把唯一的嫡孙交到她手上?他心中忖度,要不要连她一并带走?“难道姑娘手里的,不是镇国公府的小少爷?”
“军爷说笑了,镇国公是戏文上才看得到的人物,他家的小少爷与我何关?军爷不信的话……您认识那位小少爷吗?您仔细瞧瞧,他是我家的小宝,没有那么尊贵的身分,定是军爷认错人了。”说着,关宥慈打开襁褓让对方看清楚。
两、三个月大的孩子不都长得一个模样,哪分辨得出来?不过这个美貌姑娘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挺强的。
“姑娘云英未嫁,哪来的女圭女圭?”
“小宝是我大姊的孩子……”
不等她说完,军官接话,“关宥慈,年十五,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两人在寒舍书院念书,不知道姑娘哪来的姊姊?”
老太爷没说错,一出府,她的生辰八字都被人查清了,宥慈心头一阵微凉,那么大哥和弟弟是不是也受到自己牵连了?镇国公府上下……
站在旁边的大胡子军官不耐烦,扬手一挥。“跟她啰唆什么,把孩子带走就是,天这么冷,赶紧把事情给办好,俺要回家抱娘子。”说着,举刀上前。
没想到他才踏出一步,早已蓄势待发的雪球竟扑上前,张开嘴,露出獠牙,朝他脖子上招呼。
一声尖叫,两个血洞汩汩地冒出鲜血。
为首的军官惊呆了,举刀就往雪球身上砍,雪球身手利落,一个闪身避过刀子。
外头的人发现状况不对,立刻冲了进来。
人一多,雪球能躲的空间就少,任它动作再灵活,几圏下来,背也被刺了一刀,温热的鲜血激喷出来。
关宥慈大喊,想冲上前护住雪球。
这时,一个眼捷手快的军官抢身上前,动手抢走女圭女圭,关宥慈不肯放。
两人争夺,女圭女圭吓得大哭,她着实心疼,可这一放手就是天人永隔,不能放啊!
想起她的娘亲手把他交给自己时泪流满面的样子,想着这些天的呵护宠溺,她怎么舍得不救!
军官没有耐心同关宥慈磨菇,扬手一刀,提脚一踹,刀子划过她的手臂,彻骨的疼痛让她不由自主松手,而那一脚狠狠地踹上她的肚子,力气之大,让她整个人腾空飞起,重重地撞到墙壁,摔落在地。
女圭女圭抢到手,为首军官高喊一声,“走!”
他们呼啸而来、呼啸而走,留下倒在血泊里的关宥慈和雪球。
关宥慈勉强抬头,手臂伸向门口。对不起,她不想放手的,对不起,她想救……
疼痛一阵阵袭来,她觉得五腑六脏都移了位,身子里的热流不断
涌出,眼前的景物渐渐转为模糊,世界遁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