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識十年、結伴十年,他曉得她喜歡跟著自己,即使他不像曾雲晟會帶她出外玩樂,她也會抱著雜書陪他待在書房,從沒喊過一聲悶。
他與她有著難以言喻的深厚感情,但從不知道她對自己存在著情愛。當紀溦告知湘湘愛他時,他錯愕,無法想象這個妹子似的女子,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待他和姐姐的愛情?
他懂她心性如何,應當不會把姐姐逼走,可是一想起紀溦斬釘截鐵的話,便是方寸大亂。
當日,她再三求他好好對待湘湘,別再無視湘湘的情意……
她這樣為妹妹著想,又是他有著白頭到老之念的心愛女子,他真尋不著不信她的理由。
淋浴後,他走出房間,竟見紀湘正提著食盒走過。她偏首望來,一見是他,馬上低頭,快步往灶房走去。
他抬頭看看天色,揣想她是剛給許忠送飯回來。
原來,她從未離開過。
自此,他每看見她就心頭一片混亂,離不開卻也靠近不得,只能對她不瞅不睬,看似無情,其實他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該怎麼面對她對自己的情愫?該拿她怎麼辦?
兩個嬤嬤看他們一個躲著對方、一個冷眼相待,完全模不著頭腦,不敢問主子,都過來問紀湘,她與主子究竟怎麼了?
她只是不斷搖頭,垂著眼瞼說不知道。
他沒再開口說不想看到她,也沒趕她離開茶莊,她就這麼承受著他的冷淡疏離,咬牙吞下難堪,繼續幫他做事。
她不怨,既然選了要堅持下去,就好好走這條路,不怨,不怨……
亥時過後,正當鐵銘勛踏出書房,準備回房就寢時,卻見倉庫那頭一室光明,他眸色一沉,步伐轉向倉庫。
走進去,感覺身後隆冬寒風正不斷吹進屋內,他掩上大門,步向那名伏在矮桌上熟睡的女子。
「起來。」他沉聲命令。
嬌小的身子一動也不動,顯然好夢正酣。
擰起濃眉,他蹲。「起來!」
「啊!」
紀湘被嚇得跳起,望向聲響出處,她迷糊的視線隨即清晰起來,看見身旁的男人,她臉色愕然。
「你……喊什麼?」她愣愣地問。
「亥時了。」冷淡道,他別開視線。
這段日子以來,他對她始終冷淡以待,刻意漠視她,像是當她不在莊里似的,如今他卻過來察看她怎遲遲不回家去,還擔心現時夜涼如冰,她會否著涼的種種事宜……
他知道,自己終究還是對她……心軟了。
「喔……」她呆呆地看著他臉上隱然的慍色。
仿佛氣不過自己對她莫名其妙的關心,他抓起她的手,將她拉起來,打算盡快將她帶回曾家,免得留她在這兒讓自個兒心煩意亂。
紀湘被他粗魯的舉動嚇著了,以為他又要像他啟程雲南的那個晚上將她趕出門外,當夜摔跤的痛,心碎的痛都太過鮮明,讓她慌得掉淚。
「不要!」淚水落出眼眶,她哭起來,縴腕奮力甩開他的掌。
夾帶著抽泣的反抗教鐵銘勛怔住了,轉過身,他驚見她滿臉的淚水,隨即如她所願地放開她。
「嗚……」
「你……你干麼哭了?」他皺緊眉頭,心中發愁,她的淚讓他手足無措。
見她淚流不止,他頓感頭痛地敲了敲額頭。「你別哭了。」他試著勸慰。
「嗚嗚嗚……」
豈料,她哭得更大聲。
看她像個娃兒哭個沒完沒了,他嘆了口氣,莫可奈何地張臂將她擁入懷里。
「夠了,你準備哭到天亮是不是?真的晚了,該回家去了。」從沒想過她的淚竟能如此影響他,他一臉無奈。
他的氣息與溫懷將她緊緊包圍,深深滋暖著她的心扉,她慢慢抑止哭泣。
聞見懷中人兒漸轉微弱的哭聲,他暗地松一口氣,這法子還是有效。
從前她哭了,他就會抱起她,將她抱在懷間,她就會止住所有哭聲,賴在他懷里撒嬌。
自她早年稚齒時,擁抱她,似乎是唯一讓她不哭的方法。
待她擦干淚後,他重新執起她的手。「天晚了,你真得回去了。」
他終于重現昔日的溫和面孔,她眼波流動出眷戀,牽唇笑了。
她柔美的微笑帶了絲嬌憨,乍見這最熟悉的俏美笑顏,他心頭一暖,溫柔的笑意躍上他的嘴角。
沒了幾個月來的視若無睹,冷漠淡然,此刻他們仿佛回到了一起結伴、並肩做事的和諧日子……
凝望彼此澄澈的眸子,過去擁有過的親昵,像透過他溫熱的掌心,重返他們身邊。
看到他嘴邊微揚的弧度,感覺彼此之間倏然變得柔和的氣氛,紀湘感到舒心。
她有多久沒看到、沒感受他的善待?整整一個冬……
握緊她的手,他與她一同走出茶莊,一路上盡避皆是沉默無語,可流竄與其間的平和,正逐漸領著他們回到最初。
來到絲綢莊,鐵銘勛拍打門戶,守在門後的家僕應聲開門,他隨即放開她的手。「早點歇著。」低聲說罷,他轉身離開。
「等等……」她心下一急,連忙抓住他。
轉過臉,他定眼瞧著她,等她開口。
他不再對自己疏離的神情壯大了她的膽子,她輕蹙愁眉,潔白貝齒緊張地咬了咬女敕唇。「你……不再生氣了嗎?」緊抑著心間猛烈的跳動,她勇敢地觸踫這道坎。
鐵銘勛聞言,臉色一凜,眉頭再次皺起。但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心里微微一嘆。
「事到如今,不管真相如何,我已經不想再去追究了,溦兒既然決定遠嫁,那我尊重她的選擇。你還是我疼愛的干妹妹。」
聞言,紀湘知道這已是她能奢望的最好的結局了。她朝他淡淡一笑︰「好,那我回去了,勛哥晚安。」
說完,她揮手向他道別,走進門里。
看著她的背影,鐵銘勛再次嘆氣,現在他能夠做的,是放下對她的冷淡,不再懷疑她真逼走了紀溦。
初春後,後門種植的花草有了動靜,再過陣子,梔子花開了,移植過來的茶樹也長出了女敕葉。
午後,紀湘難得閑著,就去了後門看看她的花兒,發現一旁的茶樹被摘光了葉子,她一驚,跑去鋪面問嬤嬤,她們就笑著叫她去灶房看看。
走到灶房,她在門後探頭,看見鐵銘勛在灶前忙著生火,大鍋旁擱著一碟洗淨過的葉子,她好奇極了,卻不敢進去打擾他。
燃起爐火,他起身等了會兒,伸出大掌往鍋子一放,正是試探溫度當下,他身後突地響起了一陣抽氣聲。
他回頭,看見她難為情地笑笑。
「我……我想拿水壺。你……你不怕燙著嗎?」
「我在炒茶。」見她美眸頓時一亮,他心動,忍不住問︰「要不要學?」
「要!」她拔腿奔了過來,欣喜仰臉。「你在茶園學的是不是!我看《茶經》,對制造這章最感興趣了,古人真的很聰明,知道炒葉子來泡茶喝。」
他微笑,一邊听她像小鳥一樣地叫不停,嬌俏活潑的模樣很能感染他人,讓別人跟著她一起笑。
「你學會了,換你也聰明了。」
他好久沒說這種打趣話了。
她說不出的窩心和歡喜,感覺到他們好像真的可以變回從前那樣了……
把鮮女敕的茶葉均勻撒進大鍋,他在她驚恐的叫聲中,徒手直接在大鍋里翻動茶葉,一面解釋程序和掌控火候,一面還得安撫她。
整個過程中,她著急他被燙傷的危險,多于觀察茶葉的制作手法,他心暖意融融。
湘湘從來最在乎的,是他。
她為他憂而憂、樂而樂,細膩的心意教他不得不感動,但一思及紀溦,他又認為自己不能回應,他曾說過,只當湘湘是妹妹……
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炒成,她看著鍋里干皺皺的茶葉,嚷著要把隔壁的許忠請來嘗新茶,他一說好,她就一道風似地走了。
倒出炒好的茶葉後,他全數放進茶壺里,提起燒開的水壺,走出了鋪面。
這時,紀湘和許忠早在那兒等候。
「我來泡。」她主動挪過茶壺,他辛苦炒茶,她現在也得出點力。
許忠笑道︰「鐵大爺炒茶,湘湘泡茶,你們干兄妹的心意,我多謝了。」
「許爺甭客氣。」鐵銘勛往他身旁坐下,和他一同看紀湘專心沏茶的模樣。
她動作靈巧,全心全意投入的表情教人動容,許忠不禁發出贊嘆。
「誰要是娶到了湘湘,大福氣啊!我年輕時,見識過不少千金小姐,就是沒見過像湘湘勤學肯做的女子。」他轉頭看著鐵銘勛,低笑提議︰「鐵大爺,你看這城內誰配得上湘湘?」
「許爺爺,您怎麼老愛拿我開玩笑?」覷了老人家一眼,她嬌嗔。
「哪里是玩笑?你今年不是十六了嗎?二八芳華,多好啊!可以嫁人了。」他又拍拍身旁的男人,笑著問︰「鐵大爺,你將來的干妹婿會是誰呢?你得為妹妹好好觀察,別讓她嫁著了不可靠的人。」
吧妹婿?
看著湘湘那張已然成熟的嬌麗容顏,他心中襲來百般滋味,驀然醒悟,她不是小孩了,一如許忠所言,是可以嫁人的大姑娘了。
可他不想思考誰會當她的夫婿,抗拒想象任何關于她嫁人的事,既然她愛留在茶莊,他便能讓她留一輩子,為何要嫁人。
嫁了,她就不能再到這兒來了——
他曾希望她幸福,也曾為她做媒,但此時此刻,他卻不想她嫁給任何人。
黑夜驟臨。
鋪面內,火盆燒紅,紀湘在孤燈獨影下,視線游定于手上的《茶經》與桌上的茶具間,正在仔細研習。
一串漸行漸近的沉重腳步自里間響起,她抬起臉,看到一個高大的身軀自漆黑中晃了進來。
她正站起身,又听見了嬤嬤自後方趕至的聲音。
「李嬤嬤?」
「紀小姐,是鐵爺敲後門回來,我攙著他回房里去,再去趟灶房給他拿解酒茶就不見了人。」嬤嬤過去扶著主子。「鐵爺,您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鐵銘勛撐著暈眩的腦袋,撥開嬤嬤的手,腳步不穩地走了幾步,一股濃郁茶香忽地撲鼻而來,他閉了閉目,薄唇逸出了笑聲。
「醉得不輕。」紀湘蹙眉,吩咐嬤嬤和她合力攙起他回房里去,然後留下來獨自照料他。
他粗獷的臉龐泛著一抹淺淡醉紅,一股濃厚酒氣同時間朝她襲來,她蹙起眉心,忙不迭地給他沏上一壺西湖龍井,讓他醒酒。
她的體貼舉動教他動容,他走到桌前,執起她遞來的瓷杯,往鼻端細聞了下,然後一飲而盡。
他看著她因裊裊升騰的熱霧而泛起多多嫣紅的小臉,黑白分明的烏眸水靈靈的泛著純真,以及專注關切自己的神情——如此地嬌美可人,分外惹他心動,教他明白,她是真的喜歡他——
他明白了,那麼,他自己呢?此際的她,在他眼里還是妹妹嗎?
摻著幾分溫柔的眸光教紀湘感到溫暖,他就在自己身旁,粗壯的手臂幾乎是貼著她的,如此貼近的距離教她怦然心動。
忽地心念一轉,他動手倒掉茶壺中的茶葉,把茶壺沖洗過後,拿來龍井和普洱撒進茶壺,提起稍微放涼了的水壺,他把這兩種茶葉混合在一起沖泡。
他這奇怪的做法使她的心倏然一緊——
他獨愛龍井,而她獨愛普洱,他將這兩種茶葉混合在一塊兒……是什麼意思?
怔怔地看著他倒下兩杯茶,她心緒霍然紊亂起來。
水氣氤氳中,兩種茶葉互相交融出另一道茶香來,糾纏出獨特的味道與香氣,他倆一同品嘗這樣嶄新的茗茶,心頭皆浮起了一股騷動……
放下瓷杯,她不經意地抬眼,發現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瞧,而目光更是濃灼得炙人,她心一驚,慌忙垂下眼,下意識地想避開他此刻富有侵略性的眼神。
「天……天晚了,我先回去。」低聲說畢,她匆匆站起。
她在逃什麼?他嗎?在不知為何的倉惶中,她找不到答案。
可她人還沒越過桌子,就被他從後方攫住了身子,反射地轉過身,她失措地對上他一場熾烈的深眸。
不知是否體內那幾分醉意在作祟,他只感到心胸發熱,渾身火燙,看著紀湘為自己泡茶、為自己做事的模樣時,有一股火燒似的灼熱感直往他四肢百骸蔓延開去,激發起他心底早已萌芽、蟄伏已久的情愫……
「告訴我,喜歡那樣的味道嗎?」緊盯著她烏亮的眸,他嘎聲問道,隨著體內溫度上揚,不自覺地加深手上的力勁。
「鐵銘勛……」手腕上的緊握透出了他隱藏心內的張狂氣焰,無意識地輕喃他的名字,她目光迷惘。
她的柔聲叫喚擊潰了他心坎某個角落,手下稍一施力,她立時落入他懷抱,抱著滿懷的香馥柔軟,他身心皆為她動蕩。
她臉上掠過一抹驚怔,慌忙抬首之際,一陣熱氣忽然拂來,濃厚的男性氣息與他的貼近剎那間頓成蠱惑,本能地想推開他的雙手,竟虛軟地放了下來……
「喜歡嗎?」略微蹲,他湊近她的臉,聲音沙啞,卻不失溫柔。
低啞的問句輕柔得醉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深深牽制、迷惑了心神,她腦子一片混沌,早已辨不清他語中指的是什麼,只懂盲目地對他點頭,一臉痴迷……
她喜歡……喜歡他口中所詢問的一切,所有屬于他、關于他的一切……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到心都在隱隱發疼……
體內的酒精激發了所有的柔情與悸動,他心口霎時一熱,來不及細想自己的動作是否恰當,他已伸出手來,撫上她細女敕且火熱似的臉頰。
他掌中傳來的溫度教人心悸,厚實的粗指磨蹭著她,他輕柔的觸模也挑動著她心間上的濃烈情感,有點痴迷地望向他帶火的深邃俊眸,她輕點了點頭,幾乎為他這從不對自己展露的溫柔而目眩神迷。
那陣融合著龍井與普洱的茶香繼續沖擊著他的鼻息,濃郁的茶香摻進了一絲催情的曖昧氣息,撩動著他如火般的欲念,而她的頷首更像在應允著什麼似的,他眯眼一笑,帶著一絲的醉意,終于俯首吻上了那教他著迷、如花瓣般的誘人紅唇。
她腦子頓時一陣昏眩,卻沒絲毫的抗拒,任他如此恣意侵襲著自己的一切,抱緊了他向自己靠近過來的堅硬身軀,抱緊了多年來不能圓的美夢。
溢滿四周的濃郁茶香教他們心神俱醉,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去糾纏著彼此,他們誰都不舍、不願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