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
隨君歡踏進飯廳時,所有人都已在座。
她暗怪自個兒今日睡得太沉,竟讓眾人等她。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自知失禮地先行告罪。
「下人就是下人,一點規矩都不懂。」姚香織輕哼,聲音並不大,剛好讓隨君歡听個分明。
身子一僵,她難堪地垂首不語。
「唉,好累哦,昨兒個纏著歡兒說了一晚的話,今早差點起不來呢!」于寫意不著痕跡地將責任往自個兒身上攬,故作不經意地瞥向她。「咦?-站著做什麼?快坐下啊!」
「呃?」她愣愣地,努力由不中用的腦海里挖出少許的記憶力。他們昨晚幾時聊過話了?她記得她明明「哼」了他一聲,就當著他的面甩上房門了呀。
「不要裝可憐哦,這招是沒用的,我不會忘了我們的賭注。」
老太君感興趣地問:「什麼賭注?」
「就是我和她打賭,明天最晚起來的人要多吃一碗飯。」他將盛了粥的碗遞過去。「快吃啊,雖然我知道-是故意讓我的,但是別以為這樣就可以賴帳哦,撐死都要吃完。」
明白了他的用心,隨君歡感動地朝他一笑。
于寫意受寵若驚地小小呆了一下,旋即也回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歡兒吃菜,這個好吃哦!」他忙不迭將所有好菜都往她碗上堆,活似深怕餓著了他親親娘子。
「好了、好了,寫意,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別淨顧著替我夾菜,女乃女乃她──」
「女乃女乃要吃,-也要。」他挑掉剌,將清爽而不油膩的清蒸荷葉魚夾進老太君碗中,然後滿足地微笑。「女乃女乃和歡兒,都是我最喜歡的人。」
姚香織戳著碗中的粥,暗自惱恨。
好一個「女乃女乃和歡兒都是我最喜歡的人」!那她呢?自小讓人給捧在手里驕寵慣了,心高氣傲的她,無法忍受別人不將她放在眼底,即使是她不想要的,也不行!
「大哥──」一聲嬌嬌軟軟的呼喚飄來。「你有沒有覺得人家今天有點不一樣?」
于寫意隨便瞟了一眼聊表心意。「嗯──妝是濃了點。」像唱戲的大花旦,好好笑。
「不是,再猜。」
「那是──穿新衣、戴新帽。」又不是過年,要不要舞龍舞獅啊?
唇角的笑容怞搐了下。「也不是。」
「那──」好煩耶!亂猜一通了。「腰又胖一-,該節食了。」說完,不客氣地搶劫了她面前的大雞腿。「歡兒這給-,她已經很『營養』了,-比較需要補補肉。」
隨君歡抿緊唇,直覺地抬眼,果然見著另一張扭曲變形的嬌容,她差點失禮地笑出聲來。
「大哥!」那張扭曲臉孔的主人終于隱忍不住,怒焰火花竄出。「你認真點,別敷衍我!」
于寫意一臉無辜。他又沒說錯,那全是事實嘛!
姚香織吸氣、再吸氣,好不容易稍稍將怒氣壓下些許,試圖以最柔媚的聲音說道:「你不覺得我今天特別漂亮?」
「有嗎?」很本能地就冒出這一句,努力思考。
「你看,這前兩天剛買的哦,才一百兩而已,很便宜吧?」晃了晃手腕的玉鐲,帶著鄙視與炫耀意味的眼光,睥睨隨君歡。「還有這珠簪,花了三百兩呢,好不好看?」
這是沖著她來的。隨君歡心知肚明,面無表情地默默用餐,不去理會眼前的挑釁。
直率如于寫意,听不出其中的暗潮洶涌,很認真地研究了一下,再看看身邊的妻子。「可是我覺得歡兒比較漂亮耶,而且是天天都很漂亮哦!」
她比姚香織漂亮?隨君歡不經意嗆了下。
這世上也只有這傻子會這麼認為了。
「她漂亮?」姚香織嫌惡地斜眼一瞥。「就憑她這副窮酸樣,身上連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小里小氣地,怎麼都上不了台面。」
能怪人家瞧輕她嗎?當初提親時,她娘家那頭可敲了于家不小一筆,這是誰都知道的,卻連件象樣的嫁妝都沒給她備上,就連日常的衣食用度,也是大哥為她打點的,這樣的女人,哪登得了大雅之堂?
難堪嗎?舅母沒為她留尊嚴,教她在于家永遠都抬不起頭,她還能說什麼呢?隨君歡苦澀一笑。
歡兒又這樣笑了!他不愛,他不愛她用想哭的表情來笑。
于寫意心急地道:「誰喜歡-那些亮亮的東西,我不愛,歡兒也不愛,她亮亮的眼楮比-那些還好看。」
見姚香織愈說愈過火,好好的一頓飯都給弄擰了,繡娘瞪了女兒一眼。「別說了。」
「偏要!」姚香織不知死活地回道。「我又沒說錯什麼,她是一副窮酸樣嘛!全身上下除了一塊破玉佩,什麼也沒──」隨眼一看,那方質地純淨溫潤的暖玉吸住了她的目光。
從沒把她看在眼里過,也不曾認真端詳過她,如今才發現,她胸前那方溫玉,並非俗品。「-哪來這玉佩?」她可不認為隨君歡那頭破落娘家,給得起這種好東西,莫非──
「難怪,小蓮這丫頭近來老跟我說家里少了東西,我還當是她記性差,把我幾個值錢的東西弄丟了,沒想到」
乍聞言下之意,隨君歡變了臉色。「-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要真把話說白了,難看的人可不是我。不然-為何不敢說-這玉佩是哪來的?」姚香織撇唇,眼含輕蔑。
隨君歡憤怒的咬牙。
這就是富人的嘴臉,仗勢欺人,無的放矢。
因著一股傲氣,她倔強地回道:「玉佩是我的,我沒必要向誰交代什麼。」她自認無愧天地,誰都無權質問她。
「呵,女乃女乃、娘、大哥,你們都看到了吧,她心虛,她沒辦法交代玉佩的來處,這會兒,可不是我冤枉她了。」
「-住口!」一手緊握住胸前的暖玉,她難忍悲屈地喊道︰「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這樣夠了吧?」
「是啊,-真聰明,把責任推給死人,反正死無對證了嘛!哼,騙誰呀,-當我們全是傻子!」
「夠了,香織,別太過分,君歡怎麼說也是-大嫂。」女兒的無理取鬧,連當娘的都看不過去了。
「誰過分了?東西丟了的人是我耶!你們干麼全幫著她?」姚香織不甘地鬧嚷。
繡娘皺眉。「我不記得-曾有過這樣一塊玉佩。」
「我我首飾這麼多,哪記得住?不管,我非要看看不可。」姚香織強辯,伸長了手。「解下給我。」
「不。」隨君歡護住玉佩,不安地退開一步,深知一旦交到姚香織手中,就再也拿不回來了。
她已永遠失去了娘,唯一擁有的,只剩這方玉佩,那是娘對她的愛、對她的祝福,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她說什麼都不能任人輕易奪去。
「我說給我,听到沒有──」姚香織不耐煩,索性使潑強搶。
「不要,-走開──」
「喂,-們──」兩個女人糾纏成一塊,看傻了于寫意,直愣著當雕像。
揪扯中,一抹碧光飛掠,眾人眼一花,來不及領會發生了什麼事,碎裂聲清晰地傳出──
隨君歡怔住,失神望住一地的碎片。
娘
娘的心、娘的愛、娘的守護碎了,全都碎了
她悲憤地抬眼,閃動著水光的眸子,盛滿控訴。
「我又不是故意的。」姚香織故作無辜地聳肩,眼角卻有一抹得意。
隨君歡不言不語,只是瞪著她,恨恨地!
是的,她恨,她好恨!姚香織從小是天之驕女,要什麼有什麼,為什麼連她唯一擁有的,她都要剝奪!
「姚香織,-欺人太甚!」悲恨地吼完,她狂奔而出,速度快得于寫意想留都來不及。
他回過身,一聲清脆的巴掌冷不防地揮了過去,震懾了廳內剩余的三人,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他不打女人的,從來都沒有,但是為了歡兒,他打了!
「大哥!」姚香織不敢置信地大喊。「你為什麼打我?」
「因為-對歡兒做的,比甩她一巴掌更殘忍千倍!」
「你為了那個女人打我!她憑什麼?她只是個低下的──」
「啪!」
第二記巴掌,甩得更重,左右平均。
「我的娘子不是隨便讓人侮辱的-又高貴到哪里去了?不要忘了,-姓姚,不姓于,如果不是我們于家,-什麼都不是,-憑什麼看輕我的妻子,羞辱名正言順的于家人?要不是看在繡姨的分上,這巴掌我早就想打了。」
繡姨一直待他很好,看在繡姨的面子上,他才會一直忍受姚香織,可是她欺負歡兒,害他心愛的歡兒哭的人,他什麼面子也不要給了,誰都一樣。
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姚香織傻了。
「大哥」怕他言出必行,真讓她落了個一無所有的地步。那怎麼辦?她養尊處優慣了,可過不得苦日子,不像隨君歡天生賤命,沒得穿金戴玉的日子她可會比死更難過的。
她緊張地問:「你不會真的這麼做吧」
「除非-向歡兒道歉。」
「我為什麼要──」那女人也配!
「要不要隨便。如果歡兒討厭-,那我也不要原諒-了。」認真宣告完,隨後追愛妻去了。
「女乃女乃──」姚香織求救地轉向老太君。
「好好一頓飯不吃,偏要惹是生非,難怪意兒生氣。」言下之意,如果于寫意打算教訓她,老太君也不會插手。
「娘!」
繡娘嘆了口氣。「-難道還看不出來,寫意愛慘了君歡,全心全意只為她嗎?」偏偏她不識相,三番兩次去招惹于寫意的寶貝,哪天要真被趕出于府,那也只能說她活該,她這教女無方的娘哪來的臉求情?
姚香織怨忿地扯著手絹兒。「我就這點不服嘛──」
那隨君歡有什麼好?偏偏大伙兒的心全偏向她那兒,還害她挨了大哥兩個耳括子,這下,她們更是新仇加舊恨,勢不兩立了。
*****
「歡兒、歡兒!-開開門-──」
門外,于寫意喊得嗓子都快啞了,房內的隨君歡仍是相應不理。
于寫意更加心急,拍著門板的手勁又重了些。「歡兒,我知道-很生氣,-讓我進去,我讓-打,打到-氣消為止,好不好──」
里頭,一片靜止。
過了一會兒,房門緩緩開啟,隨君歡雙眼紅腫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在哭?」于寫意心都擰了,好心疼地伸手想踫觸她,她卻冷冷地避開。
「歡兒──」他快步追進房內。
「你還來干什麼?看我笑話嗎?」
于寫意用力搖頭。「不是啊!我是拿這個來給-的。」
那是個精致的首飾盒,一看便知里頭的玉飾珠釵,隨便一樣都價值不菲。
隨君歡面色一沉。「這算什麼?怕我丟了你的臉嗎?連你也認為我是那種行為不知檢點的人?難道姚香織剛才沒羞辱夠,你非得迫不及待地再來一次!」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他搖得頭都昏了,但隨君歡並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你給我听清楚,我隨君歡人雖窮,但我窮得很有骨氣,你們是有錢,但也沒權利任意誣蔑我的人格!」
「歡兒,-听我說嘛!」他好苦惱地急道。「我知道剛才是香織不對,她砸了-娘親留給-的玉佩,所以我──」
「原來是想補償?」她諷刺地冷笑。「你們于家人就只會用這一招嗎?以為有錢就什麼都買得起?錯了!于寫意,那不只是一塊玉佩,更是我擁有的唯一一份愛,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你買不起,再多錢都買不起!」她用力地,將里頭的首飾、連同檀木盒,一並砸回他身上。
于寫意怔怔地,看著散落一地的玉飾珠釵。
歡兒說得好快、好生氣,他沒來得及全部听清楚,但他起碼知道一點──那塊碎了的玉佩對她相當的重要,如果無法還原,她真的會一輩子不原諒他。
可是他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啊!這些首飾,是他娘親臨終前交給他的,說是要留給他未來的媳婦兒,本來成親那晚他就要給她的,可是她那麼討厭他,不想當他的媳婦兒,他給了,她也絕對不會收的。
現在會想拿出來,並不是因為什麼補償,只是很單純的想著,不要讓香織或別人看不起她,這樣而已。
可她為什麼不要?
她喜歡那塊玉佩,因為那是最疼她的娘送的,那這些也是最疼她的他送的,她不能一起喜歡嗎?
是不是因為她討厭他,所以也不會喜歡他送的東西?
「歡兒──」眼眶浮起一層水霧,他的心受傷了。
「你不要靠近我!」她陷入自身的悲憤心緒當中,沒去正視與她傷得同樣重的于寫意,停不下來的雙手,抓起東西便往他身上砸。「都是你、都是你!我從來都不想當富家少女乃女乃的,是你把我丟進這難堪的局面,是你害我任人奚落輕侮,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娘說過,門不當戶不對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果然哪──
「好好好,是我的錯,-不要急,慢慢丟,我不會跑掉的──啊,小心呀,那茶水還冒著煙,是燙的──」
「你去死!」她用力砸了過去。
于寫意不閃不避,冒著煙的熱茶砸上他,濺開的茶水迅速在他身上燙出道道紅痕。
他驚呼了聲,迅速奔上前去。「疼不疼?呼呼──不痛不痛哦!」
他很是心疼地執起她的手,在她手背那道被潑灑到的紅腫處輕輕吹氣,連自身額頭被砸出了道血口子都毫不在意。
隨君歡稍稍冷靜下來,怔怔然望住他。
他為什麼不閃?為什麼甘心當她的受氣包?他該生氣的,卻只是一心一意的怕她在發泄中會傷著自己
額上血痕順著臉龐往下滑,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心頭一悸。
「啊!」他驚叫一聲,趕緊手忙腳亂的擦拭。「我擦干淨了,不要生氣哦!」
隨君歡咬住唇,鼻頭一陣酸楚,豆大的淚珠眼看著就要滾落。
她的行為,當真有惡劣至斯嗎?就連被她傷著了,都得害怕血污了她,會令她生氣?她到底是怎麼待他的?而他又逆來順受到了什麼地步?
「歡,不哭、不哭哦,很快就不疼了──」他好小心,又好心急地不斷朝她手背吹氣。
「你──不痛嗎?」
「啊?」他仰首,想了一下。「那-痛不痛?」
她搖頭,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
「-不痛,我就不痛。」是真的哦!歡兒受苦,他的心就像有針在刺一樣,歡兒如果不痛,他就什麼都不痛了。
「你──你這笨蛋!」隱忍不住,成串淚珠順頰掉落。
「我知道我不夠聰明」他喃喃低語。就是因為他不夠聰明,保護不了她,才會讓她被欺負,連她最心愛的玉佩都被砸碎了歡兒本來就很討厭他了,現在,應該更加不會理他了吧?
「是我不好,對不起,我會想辦法的。」落寞地低語完,他默默離開。
辦法?他想什麼辦法?
隨君歡愣愣地盯著他消失的方向,撫上頰邊幾行濕淚。這回,他沒再為她拭完淚再走,少了他大掌的溫暖,心頭竟浮起幾許失落
幾時起,她已習慣了他拭淚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