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勢急轉直下,小小婢女搖身一變,竟成了于家少夫人──京城首富未來的當家主母。
這等際遇,不知羨煞多少人。
當著隨君歡的面,自然沒人敢明目張膽地說什麼,可背地里流傳的冷言諷語可難听了。
「早看出她野心不小了,真不曉得在少爺身上下了多少工夫呢,這下她可如願了。」
「是啊,少女乃女乃耶!-們就是不曉得多學著點。」
「算了吧,我哪學得來那套狐媚手段啊!」
「話又說回來,嫁個壞了腦子的痴愚丈夫她也肯,哼,想富貴想瘋了。」
……
人類的言語,是最毒的利刃,一刀刀毫不留情地剌進她心口,滿腔悲辱無處可訴。
她不是啊!她從來就沒有想要飛上枝頭去當什麼鳳凰,為何今日得承受這樣的羞辱?
也許在別人來說,能當財富滿貫的少女乃女乃,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可那不是她隨君歡,她一點都不希罕。
可是事到如今,有誰信她?
當年被趕出家門,只好去投靠母親唯一的兄長,盡管舅母刻薄成性,可那總是一份人情,讓她們母女有個遮風避雨的落腳處,免于露宿街頭。
母親死後,她的傲氣不容許她再留下來日日听舅母的冷言諷語,寧可到于家當個丫鬟,將每月俸銀不留分文地全數交予舅母,就當還恩。
該還多久,她沒概念,也沒認真想過,只記得娘教誨她,受人點滴,當泉涌以報。舅父一家人在她們走投無路時收留了她,所以她還,她拚命的還
這樣還不夠嗎?難道還得賠上她的一生?
舅母只知見錢眼開,貪圖于家的聘禮,便忙不迭地將她給賣了。可誰來問過她的感受了?誰來問過她一聲︰要不要嫁?想不想嫁?
沒有!他們全是一群自以為是、自私自利的混蛋!
沒有人理會她被迫上花轎的悲屈,也沒有人想過,被人當成貨品議價買賣的她,心頭的難堪與羞辱,有多麼深刻
虧她原先還以為,于寫意是不同的,他有一顆溫柔真誠的心房
錯了,她錯了!到頭來,他也不過是個仗勢欺人、只憑自身好惡行事的混蛋!
他懂什麼叫情深意濃、什麼叫兩心相許嗎?不,如今像個孩子般的他,絕計是不懂的,只因今日在興頭上,便娶了她,那他日興致過了呢?拿她當舊衣破鞋,隨手扔開嗎?就像她苦命的娘親一樣
她說過,寧嫁販夫走卒,平穩一生的,為什麼要再把她卷入另一個豪門深宅去?如今的她,還能隨君而歡嗎?
不,再也不能了。娘,我辜負了-的期許
*****
暈頭轉向的忙了一日,終于讓于寫意挨到進新房的時刻了。
「祝你『性』福了,兄弟!」臨走前,鳳千襲戲謔地-來一句。
他不懂為什麼每個人說到「洞房花燭夜」時,都笑得那麼怪異?
扯了扯胸前那顆丑丑的大花球,這樣子真是怎麼看怎麼呆。忙了一整天,只覺得成親真是好辛苦的一件事,他以後再也不要玩了。
可是推開門,看到端坐在床邊的新娘,滿月復的抱怨全煙消雲散,他綻開大大的笑容奔過去。
繡姨說,要先揭頭巾,然後喝交杯酒、再然後要躺在一起睡覺他一一扳著手指頭細數步驟,很高興自己的記性不錯,伸手就要揭去紅蓋頭。
隨君歡頭一偏,避開了他的手。
他手又移了過去,她依然故我;他癟了癟嘴,苦惱道:「-不要亂動啦,不然我掀不到。」
在他踫著頭巾之前,她早一步扯了下來。「于寫意,你不要踫我!」
于寫意偏著頭,不甚明白地看著她。
奇怪,繡姨明明說,成親是很開心的一件事情,他以為她會和他一樣高興的,不是這樣的嗎?為什麼她吼得像虎姑婆?
想不通的事情,他決定先擺一邊。
「-要不要先把那個拿下來?」他指了指她頂上的鳳冠。那個看起來就是很重的樣子,他好擔心會壓壞了他的歡兒。
「我叫你不要過來,你听不懂嗎?」她退至床邊,避開他的踫觸。
于寫意看著自己的手,口吻無辜。「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事了?」
「錯?呵,有嗎?你是高高在上的于大少爺,只要是你做的,全都是對的,旁人都得任你擺布,小女子卑賤,哪敢說您一句不是?」她低低地笑了聲。
于寫意皺了下眉。他是喜歡看她笑,但不是這樣。她笑得像在哭,他看得好難過,他不要她這樣。
「-──在氣我嗎?」
「呵,難得!于大少爺居然听得出我的諷刺,顯然你白痴得還不夠徹底。」她知道這話是惡毒了些,但她滿腔的屈辱又有誰知道?她只想報復、想發泄心中的憤怒,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頭。
「我、我並不笨,我知道-不開心,我、我」他急急地說道,想表示什麼,卻抓不出適當的詞句,更加語無輪次。「我不知道女乃女乃說,-是我的娘子,我可以抱-,可以和-一起睡、一起生小寶寶的,我有好多事情想和-做,可是、可是-卻不讓我抱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才會這麼生氣我真的不知道-告訴我好嗎?」他又心慌、又無措,仰著臉詢問。
「你也會理會我的感受嗎?那當你自作主張的決定別人的命運的時候,為什麼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是啊,你是有錢,所以買得起我,也買得起十個八個的女人,但是有錢就可以這樣為所欲為,恣意將別人的人生捏圓搓扁嗎?我是個人,不是畜生啊!我也有情緒、有自尊的,可是你尊重過我沒有!你這麼做,只是在羞辱我,你懂不懂!」她不再壓抑,吼出了心頭的悲恨。
懂了,他都听懂了,原來她並不想當他的娘子。
女乃女乃說,成親之前,夫妻不可以見面,不然會不吉利。他每天都好想她,但是他不敢去她舅父那兒找她,怕萬一招來不祥,他就不可以和她在一起了。
他真的不知道該去問她一聲,更不曉得她其實是被逼著嫁他的。
他沒有要逼她啊!他只想疼她、保護她,讓她很快樂、很快樂,這樣而已,難道不對嗎?
「那,-是不是不想幫我生小寶寶了?」他好失望。本來以為可以的,他好想看她生出來的小小歡兒
「休想,這輩子你都休想!」漠視他渴求的面容,她殘忍地響應。
「-討厭我?」他垂下頭,聲音低低的,表情一時看不真切。
「對,我討厭你,我恨死你了,你永遠都別想我會向你妥協。」她想也沒想,口氣吼了出來。
他低斂著眼,藏起那抹受了傷的神色。「-希望我怎麼做?」
「滾開,不要讓我看到你!」
「那──我知道了。」他喃喃道,神情落寞地轉身離開新房。
隨君歡愕然看著關上的房門。
他就這樣走了?
稍稍冷靜下來,她忍不住自問:她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整晚輾轉反側,一直到桌上的大喜紅燭即將燒盡,才迷迷糊糊地跌入夢鄉。
門外忽地傳來「咚」地一聲,像是物體撞到門板的聲響,又把她由睡夢中拉了出來。她翻了個身,目光接觸到桌面上的鳳冠。
本來,她是預備拿它來砸死于寫意的,但是不知怎地,見到他那副樸樣,她就是砸不下手。
也許,他真的是無心傷害她的吧!畢竟現在的他,像個孩子似的,連渴求都是單純直接的,哪會想那麼多?
可是那又怎樣?傷害造成就是造成了,不會因為他的無心而改變什麼,她嫁了個她根本不愛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也不見得愛她,說穿了,他只是寂寞,想找個人來陪他,就算不是她,也會是別人,可是她呢?陷入這樣一樁兒戲的婚姻,她這輩子難道就這樣完了嗎?
守著空床冷被,她無法不怨懟,而造成這一切的,是他!
嘆了口氣,她下床稍作梳洗後,推開了房門。
「呀!」蜷坐在門口的身影冷不防嚇著了她,而,她的驚呼聲也很公平的嚇到他。
「咚!」腦袋瓜吻上門框,撞了個結結實實。
「唔,好痛!」于寫意癟著嘴抱怨,柔著頭上剛出爐的腫包,迷迷糊糊地仰頭看去。「啊,-醒了呀!」
睡意跑了個精光,他跳了起來,東張西望的,不知在慌張什麼。
「你做什麼?」本來打定主意不理他的,可看他慌亂的樣子,忍不住問出口。
「我不知道-會這麼早起來我不是故意要讓-看見的哦」看樣子,他是預備把自己藏起來,卻苦惱地發現沒地方可躲。
隨君歡一愣,會過意來。
他把她昨晚的話當真了?
「既然知道我不想見到你,為什麼還要守在門口?」
「昨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啊,大家一定會特別注意我們,如果,被發現我睡在別的地方,那那對-不好。」
說他傻,偏偏他心思又如此細密。
隨君歡訝異地瞪大眼,打量他微濕的發、凍得發白的唇、額頭腫了一個大包,她很快的領悟到今早听到那個撞到門板的「東西」是什麼。
「你一整晚都在這里,沒離開過?」而且凍著露水,吹了一夜的刺骨寒風?
她裹著暖被都覺得冷了,何況何況他她都不顧情面的把他給趕了出來,他還一心為她設想,他、他真是個十足的傻子!
見她不言不語,他絞著手指,低垂著頭不敢看她。「我以後不會了,-不要討厭我好不好?」
難以形容這一刻是什麼感受,說不出來的感覺揪握住心房。
「要就進來,縮在門口能看嗎?」她刻意擺出最差勁的態度。
「可、可以嗎?」他張大眼,小心翼翼。
「這是你的房間,要走也是我走。」對,就是這樣!絕對不是她不忍心的關系。她努力說服自己。
他用力搖頭。「可是我不要-走啊」
「你到底要不要進來!」她不耐煩地揚聲一吼。
「要!」他飛快道,下一刻人已在房內。
她翻出一套衣裳,朝他當頭丟去。「換下來。」
于寫意笨拙地由一堆衣物中鑽出頭來,不敢有第二句話,動作迅速地換上那套凍了一夜露水、濕氣甚重的衣衫,怕再慢一點會令她抓狂,穿得手忙腳亂。
「笨蛋!」她沒好氣地罵道,替他翻好領口、拉整外衫。「坐下。」
「哦。」正襟危坐。
她手中多了瓶藥膏,挖了些許在他額前推柔,出手極重,動作集惡劣、粗魯于一身,很有惡整人的嫌疑。
「哇!好痛、好痛──」果然,慘叫聲直穿雲霄。
「閉嘴!」這就是她丈夫嗎?沒出息得讓人想扁他。
被她這麼一瞪,于寫意咬著唇,淚眼汪汪,可憐兮兮地瞅著她,不敢再發出一丁點聲音。
隨君歡懶得看他那張博取同情的臉孔,徑自收起藥瓶。
「歡──」他遲疑地喊了聲。「-──還怪我嗎?」
她動作一僵,抿緊了唇,別開臉不置一詞。
「我知道了。」他低低地道。
可是沒關系,只要他很努力地對她好,總有一天,她就不會怪他了。
悄悄地,他在心底這麼告訴自己,並下定決心,要永遠、永遠的和她在一起。
*****
有一種人,他們的心態是很奇怪的,明明自己並不想要,可是當別人得到時,又會心理不平衡地拚命找碴搞破壞。
好比說──姚香織便是一例。
當初,是她堅決不嫁于寫意的,要真嫁了個痴愚的丈夫,她還有什麼臉抬頭見人?不被笑死了。
何況,于寫意也不曉得幾時會好起來,萬一永遠都好不了,她豈非要伴著一個傻傻呆呆的丈夫過一輩子?她才不干。
所以當于寫意提及娶妻之事時,她等于是吁了口氣,舉著雙手贊成,不遺余力的積極促成這樁婚事,要不,她還真怕女乃女乃會堅持要她嫁呢!
她根本不管新娘是誰,反正,等到他好起來的那一天,她還是會想辦法要他休妻,然後改娶她的。
也許就因為看穿了這一層人性的自私與丑陋,才令隨君歡更覺悲辱。她算什麼呢?說白了不過是替死鬼,人家是嬌貴的千金大小姐,她呢?是好是壞,都沒有選擇的余地,只能任人擺布,有朝一日,于寫意找回了自己,她就只有下堂遭棄一途。
姚香織算盤是打得相當精,可當那個人是隨君歡時,又是另一回事了。
以前,這丫頭連替她大小姐提鞋的資格都不夠呢,如今,一個卑賤的丫鬟,居然也當起少女乃女乃來,與她平起平坐──噢,不,如今在輩分上,見了面她還得客客氣氣地喊聲:「大嫂!」
真是嘔死人了!
這口氣,教她怎咽得下去?
也就因為這樣,姚香織明里暗里,總是不遺余力地對她冷嘲熱諷,打心底蔑視。哼,一個粗鄙的丫頭,哪懂得什麼規矩禮教?
最氣人的是,她挑斤撿兩的刁難,于寫意卻是全心全意的維護,那股子寶貝勁兒,活似隨君歡是什麼易碎女圭女圭似的,說穿了,不過就是個身分卑微的下人罷了。
從日常作息到生活瑣事,隨君歡都一一忍了下來,不想與人計較,可姚香織卻愈來愈得寸進尺。
某日,她前去老太君院落請安,正巧姚香織也在。
「喲,嫂嫂好興致,今兒個吹的是什麼風,怎麼突然想到要來?」光听那尖銳的聲音,就讓人覺得渾身不舒服。
說得像她目無尊長、多不孝似的,她可是每隔兩日,都會固定前來陪老太君聊天解悶,哪像她姚大小姐,才真的是「興致」一來,才會過來走走逛逛。
隨君歡懶得理她,徑自上前道:「女乃女乃,听寫意說,您這些天兩腿又犯酸疼了是嗎?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唉,老毛病了。」老太君揮揮手,不以為意。
「現在才想到要關心,女乃女乃可不知已受了多少罪呢。」姚香織佯裝心疼,實則暗諷。
總比那個到現在連問都沒想到要問的人好。隨君歡連眼都沒抬。「女乃女乃要真不適,可別勉強,寫意會難過的。」
「得了、得了。你們有這份心就夠了。」她當然知道孫兒孝順。
見隨君歡完全不把她當一回事,姚香織暗怒在心底,惱恨地擠出一抹假笑。「我那寵妻如命的大哥怎沒跟在-身邊呢?」
隨君歡總算看了她一眼。「我讓他別跟了。」
總不能說,她剛剛才狠狠警告過于寫意,要再成日跟前跟後的,她就剁了他做成肉包子吃掉吧?
「君歡,-這兒坐,別淨站著,女乃女乃有話問。」老太君指了指身邊的位子。
「女乃女乃──」姚香織抗議。女乃女乃明知她討厭與隨君歡平起平坐。
「-閉嘴!」老太君嚴厲地瞪去一眼。當初是她自己拒絕嫁寫意的,如今又有什麼資格嫉妒人家女主人的身分?
「是。」隨君歡恭敬地在一旁坐了下來。「女乃女乃想問什麼?」
「咱們都是女人,女乃女乃也就不拐彎抹角了。寫意現在,還是睡書房嗎?」
隨君歡心頭一震。
那家伙告御狀了?就知道男人的話信不得。
新婚夜之後,隔晚他是進了房門,但她怨懟未消,恨不得與他保持三條街的距離,自是不可能和他同床而眠。
于寫意也很有自知之明,不讓她睡椅子,自己乖乖躺地板,把床讓給了她。
然後第三天,他就到書房睡,一直到現在。
他說︰「-不喜歡的事,我就不做,只要-開心就好。」
一直到現在,除非她主動踫他,否則他乖得連她一根頭發都不敢動。
結果咧?說得這麼好听,虧她還因為他的委曲求全而不小心產生一絲絲的愧疚,沒想到他所表現出來的溫柔包容全是唬人的。
「他──怎麼說?」先探清楚那家伙到底哭訴了些什麼,把她的惡形惡狀形容了幾分。
「意兒沒說什麼,是下人發現他睡書房,跑來告訴我的。為了這事兒,我也問過意兒了。」
「那然後呢?」想也知道,他必定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告狀說她是如何如何惡霸地欺凌他吧?
「意兒說,他不習慣和人一起睡,常常把-踢下床,這才自己決定到書房睡。」老太君還少說了他有多用力強調︰歡兒實在太可憐了,女乃女乃絕對不可以怪她哦!
護衛之心濃厚得連瞎子都看得分明,可見得小倆口感情很好。
「是這樣嗎?」隨君歡心虛地應不出聲來。沒想到他把罪全擔了,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
「唉!女乃女乃知道-待意兒好,否則他不會這般全心為-──」
「沒、沒的事。」誰待他好了?她才恨逮不到機會惡整他呢!連她都懷疑,她對他如此惡劣,他為什麼還要對她這麼好?
「無妨的,女乃女乃都知道。」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意兒如今這樣──是委屈-了,-就多包容些,他日,于家定會補償-受的委屈。」
補償?多空泛的詞兒。
意思是,一等于寫意好起來,的確會讓他改娶姚香織,而她,卻只落了個「補償」的下場?
試問,他們又能拿什麼補償?還是錢嗎?他們真以為事事都能用錢財解決,除了拿錢來砸人,他們還會什麼?
她覺得好心寒。
在這種情況下,又教她如何敞開心房,真心去對待于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