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莊克群送她來上課時,在樹陰旁溫柔地親了親她,才與她分別。
上樓進到教室來,見言仲夏已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那一刻,她竟會沒來由地感到心虛。
他正低斂眼眉看書,平靜面容看不出異樣。
他——看見了嗎?
方歆輕咬著唇,慢吞吞地走向他。
「嗨!你來得真早。」
言仲夏隨意瞥她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豬八戒,你又睡遲了。」
「哦!原來今天早上那封簡訊是你傳的!」她就說嘛!除了他,還有誰會大刺剌地傳來〔還睡!豬八戒,該起床了!」的字樣來叫她起床。
言仲夏沒吭聲,停留在書本上的眼神很專注,不再理會她。
「好啦,你看書,我不吵你了。」瞧他愛理不搭的態度,再有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
卻沒發現,在她轉身之後,微微抬眼的言仲夏,盯視著她的背影,神色復雜。
最後一堂課結束後,同學三三兩兩地作鳥獸散。
「欽,言仲夏,你晚上有沒有空?」
正收拾課本的方歆,听見溫軟嬌嗓,悄悄投去一瞥。
如果她沒記錯,這名同學暗戀言仲夏很久了,多次央求她制造和言仲夏獨處的機會,只是她懶得當媒人婆,就全拒絕了。
言仲夏並沒失禮地馬上回絕,只是想了想,而後歉然一笑。「不好意思,我答應家人,要早點回去。」
〔這樣啊!」女同學失望地垂下蟀首。「那明天——」
「請問有什麼事嗎?」他有禮地反問。
「呃?」喜歡他、想邀約他算不算有事?
一時答不上話來,只好窘澀答道︰「也——沒什麼事啦!」
他挑挑眉,等待下文。
那神情代表︰這不就得了嗎?
既然厚不起臉皮,只好挫折地離去。
方歆差點失禮地笑出聲來。
這言仲夏太懂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了,對不同的人,永遠有不同的拒絕方式,明知這類小家碧玉最怕羞了,要提出邀約是已經用盡一輩子的勇氣,哪說得出滿腔少女情懷,他偏用這招,有夠賊的!
見他收拾好課本,又打算一個人單獨離去,她也不曉得怎麼搞的,不絕大腦地月兌口喊道︰「言仲夏!」
他收住步伐,停在教室外偏頭看她。沒時間讓她思考,她匆匆拎了課本,三步並成兩步跑向他。
「你真的要早點回家嗎?」
「嗯哼?」言仲夏不予置評地淡哼。
「那……我是說,嗯!我的意思是,我們好像很久沒有一起吃飯了耶!」
「所以?」她又哪根神經不對了?
「那個……你知道的嘛,言大哥的手藝,吃了真的會讓人覺得此生無憾……」爛借口!她明明就不是為了吃……唉,好唾棄自己。
言仲夏要笑不笑地勾唇。「又想吃霸王餐了?」
「麥按呢講啦!大男人干麼這麼計較。」還真是亂不好意思的。
「不怕男朋友誤會了?」言仲夏淡瞥她一眼,讓人听不出話中深意。
「呃……好哥兒們和男朋友是不同的,他不會那麼無聊的。」
「是、嗎?」他一字字說得特別慢,這讓方歆想起上回為了莊克群和他翻臉的事,心虛的紅暈爬滿臉。
「你到底給不給吃啦!」
「早知道你是餓死鬼投胎了,要來就來吧!」
話才剛說完,手機鈴聲響起,方歆順手接起。
「喂,克群啊,什麼事?晚、晚上?!可是——我晚上有事耶……也、也不是很重要的事啦……」她看了一旁的言仲夏一眼,誰敢那麼好狗膽,囂張地告訴自己男朋友,說和另一個男人吃飯是天大地大的國家大事啊?又不是不想活了。
「啊?這樣啊——那,我再看看好不好?」沉默了下。「嗯,好,那拜拜。」
掛了電話,她為難地看了言仲夏一眼。
「莊克群說什麼?」言仲夏斜睇她。
「就——他說有幾個很重要的朋友,要介紹我認識……」愈說愈小聲,羞愧至極,頭低得抬不起來。
沉默了半晌——
「去吧!」他主動開口,替她解決困擾。
「啊?」她錯愕仰首。
「人家都要把重要朋友引薦給你認識了,就是肯定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了,人家那麼真心誠意地對待你,你不賞臉說不過去。」他沈靜分析,口氣很淡,淡得像是被放鴿子的人不是他。
「可是你——」這樣好嗎?總覺得好對不起他……
「那不重要,不是嗎?」
〔言仲夏——」他在生氣嗎?因為她說他不重要?!
誰知,他竟笑了出來。〔干麼呀?少吃我大哥一頓飯會怎樣?擺那什麼臉,大不了改天我請我大哥準備一桌滿漢全席招待你,這總成了吧?反正兩邊都有得吃,你又沒損失,莊克群要敢拿餿水苦毒你,你再來告訴我,我替你扁他。」
什麼嘛,說得好像她除了知道吃,就沒別的了。
〔言仲夏,不要怪我沒警告你,你再用把我當母豬的態度對待我,我早晚扁死你!」
「哈哈!你終于覺悟了。」暗示了幾年,她就今天最聰明,不枉他這些年努力表態。
「你——機車的死男人!」她氣呼呼地沖了出去,不想再笨得留下來讓他要弄著玩。
一待她消失在眼界,言仲夏收住笑,一手撫上垂掛襟內的物品,緩緩地揪握住,沈斂起的眼瞳,覆去眸底那抹迷離幽光。
莊克群電話中告訴她,在方家踫面。
記得交往期間,莊克群從沒到過她住的地方,就連她生日那天都沒有,雖然心里覺得奇怪!但還是在約定的時間內趕了回去。
門還沒開,就听到里頭笑語不斷,一室鬧烘烘的。
「咦?歆歆,你回來啦!克群在等你了呢!」
方燕也在?大致瀏覽過客廳,還有不少方燕的朋友。
她狐疑地望向莊克群,發現他竟然在閃避她的目光。
這下,她更覺不對勁了。
陰謀意味太濃厚,她警戒地瞅住方燕。
要是別人她就不敢說,但是只要有方燕在場,再單純的事都會變得不尋常,相識多年,她太了解方燕了。
「你們不是男女朋友嗎?怎麼站得那麼遠,快呀,歆歆,你坐克群旁邊。」方燕招呼著,熱情得可疑。
「燕,你——」莊克群蹙眉,像要說什麼。
方燕一陣槍白。「別說你不喜歡歆歆哦!我們家歆歆可純情得很,這是她第一次交男朋友呢,你得好好對待她,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的。」
「燕,你明知道——」
燕?!他們幾時這麼熟了?她怎麼不知道?
方歆盯住明顯坐立難安的莊克群。「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咦?你不知道嗎?」方燕狀似訝異。
「我該知道什麼?」
「唉,克群,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既然要在一起,就得坦誠相對嘛,其實這也沒什麼,就是克群曾經追過我而已,誰沒有過去?我相信歆歆不會在意的。」
「是這樣嗎?」陰謀意味已不言自明了。他追過任何人都不算什麼,可那個人是方燕,那就另當別論。
她心整個都沈了下來。「莊克群,你怎麼說?」
「我……對不起,方歆,我……」
「不會吧!」方燕狀似訝異地道。「難道你到現在還在喜歡我?那你追我們歆飲……該不會,你把我那天的玩笑話當真了吧?」
方歆眯起眼。「什麼玩笑?」
「燕——」
莊克群試圖阻止,但她沒理會,自顧自地說︰「就是克群向我表白的那天,我開玩笑地告訴他,如果他有辦法追到你,那我就考慮接受他。歆歆的眼光一向很好嘛,如果連歆歆都接受他,那就表示他真的很好。可是,克群,你怎麼可以這樣玩弄歆歆的感情?她頭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你卻是為了我才接近她,這樣她會很傷心的——」
「夠了!」一搭一唱的,當她白痴嗎?
「莊克群,我沒想到你會這樣對我!」在她打定主意,要全心全意對他,努力讓自己愛上他,以免辜負了他時,才發現這一切不過是個可笑的騙局?!
〔還有你,方燕!你比莊克群更讓我傷心!」她的堂妹,竟以羞辱她為樂,呵,這算什麼?這到底算什麼?
再也無法忍受在場一雙雙同情悲憫的眼光,她旋身奪門而出。
屋外的夜,漆黑一片,幾乎將她吞噬,她不知道該去哪里,只是無意識地狂奔。夜冷,她的心更冷!
多可笑啊!原來這些時日,她竟一直被人當白痴耍弄而不自知,而她卻還在一逕的愧疚著自己付出得太少,深覺愧對他……
結果呢?這一切不過是場荒謬透頂的鬧劇!
太痛的感覺切割著胸口,她想笑,陣陣熱浪卻沖擊著眼眶……
她閉上眼,硬是止住了傾跌的水氣。
她不哭!這種男人,不值得她哭!
說穿了,她也不是真的有多愛他,只是太多復雜的情況將她推向他,騎虎難下罷了。比起感情遭受欺騙的沖擊,其實最痛的是被徹底踩在腳底下、尊嚴蕩然無存的悲辱。
在這種時刻,她真的沒辦法面對方燕,否則她不敢保證,她會做出什麼事。
可是——不回去,她又還能去哪?
在這最無助的時刻,言仲夏的形影毫無預警地浮現腦海。
以前是巴不得能離他愈遠愈好,可是當她真的成功逃開他後,受了委屈,唯一想到的人卻是他!
一直到現在,她總算弄清楚他和方燕哪里不一樣了。言仲夏只是壞在嘴巴上而已,從未做過真正傷害地的事;甚至從很多事當中,都可看出他是真的關心她,否則他又不是吃飽撐著,何必管她能不能順利畢業?何必看著她個位數的英文考卷,氣得想掐死她了事?何必理會她和人打架會不會受傷?何必每次把她罵得體無完膚後,總還記得替她上藥?
他和方燕根本是不一樣的,拿他們相提並論,簡直就是在侮辱他。
而她,居然為了一個虛情假意的男人,推開真正對她好的言仲夏,方歆哪方歆,你究竟在想什麼?!
難怪他老罵她腦袋瓜比豬還蠢,她的確是做了件連她都無法原諒自己的蠢事!
這一次,她放任自己哭了出來,為的是言仲夏。
門鈴聲按得太急促,言仲夏怕吵醒已入睡的兄弟,加快步伐前去開門。
但,他絕對、絕對沒預料到,站在門外的會是這一個!
「你——睡了嗎?」看了看他身上的睡衣,知道自己擾了他好眠。「那,你繼續睡好了,拜拜。」
「等一下!」言仲夏探手揪回退卻的她,他絕不相信她三更半夜來,只為了看他睡了沒!
一踫觸到她,才驚覺她雙手冰涼得離譜。「你一整晚都在外面?」
「嗯……」聲音低不可聞。
「你知不知道現在很晚了!」
「我知道。」她又不是故意吵他的,只是——突然很想看看他嘛!
「你這個笨蛋!」
「對不起……」她已經快哭了。「我回去好了……」
言仲夏根本不理會她說了什麼,劈頭就罵︰「你為什麼不早點來!三更半夜一個人在外面晃,你以為長一張「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臉孔,就不會有事了嗎?你腦袋裝草包啊!」
嗚……好懷念他刻薄的毒嘴,至少,由當中她感受到了真心的關懷與擔憂。
听著、听著,又心酸得想哭了。
言仲夏一把將她拉進屋內,不由分說地翻出一套衣物塞進她手中。「去洗澡!我不和髒鬼說話。」臨去前喃喃咕噥。「水溫調高點,听到沒有!」
這句話的另一個說法,應該是︰「快去洗個熱水澡,免得生病了。」只不過說的人是言仲夏,出口時變了調實屬正常。
簡單沖了個熱水澡,套上衣物,一股清雅干爽的氣息迎面包圍住她,那是屬于言仲夏的味道。
步出浴室,言仲夏已經泡好咖啡坐在床沿等她。
「喝掉。」
「不要」她皺鼻。
「我言某人還不曾為誰煮過咖啡,敢不喝,你就死定了。」也不想想這是誰的地盤。
居然用恐嚇的,真差勁。「我會睡不著——」
「我陪你,通宵。」
人家都已經先喝為敬了,她能怎樣?只好拿它當酒,呼干啦!
「好了,現在可以說說,到底怎麼回事了。」言仲夏雙手環胸,十足「本少爺吃撐了等你」的架勢。
方歆一愣。「你看出來了……」
言仲夏賞她一記白眼。「我不是白痴。」
看出她心情很糟,還對她凶神惡煞的?!〔言仲夏,你這個人——」
「和莊克群吵架了?」
方歆臉色倏地垮了下來,就連听到這個名字,都無法忍受。
果然沒錯。言仲夏嘆了口氣。〔這男人是你選的,既然決定要在一起,就別動不動就鬧意見,再深的感情,也禁不起這樣吵的。」
「我和你還不是這樣吵——」她不服地月兌口反駁。
言仲夏微怔,干笑道︰「那不一樣,他是你的男朋友。」
「我不稀罕,我從來就沒稀罕過這個男朋友。」總是這樣,每次她想投奔他的時候,他卻將她往外推,莊克群是她要的嗎?根本從一開始就不是!
言仲夏听得眉頭深鎖。〔你個性總是這麼沖動,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講?你就這樣任性的跑出來,他會擔心的——」
「他不會!沒有人會為我擔心,沒有了」她猛地背過身,緊咬著唇,倔強地不讓啜泣出口。
言仲夏盯住她微微顫動的肩。「你在哭嗎?」
「沒有!」她嘴硬地回他。
遲疑了會兒,他仍是將手搭上她的肩。「轉過頭來,我看看。」
「不要。」
「轉、過、來!不要逼我用強的。」
〔言仲夏,你真的好討厭。」
「彼此、彼此。我數到三」
方歆再也隱忍不住,反身撲進他懷中。「嗚嗚……我討厭死你了,你只會欺負我……」
「方——」他嚇到了,心急地想察看。
「不要動,拜托,借我靠一下,一下下就好……」嗚咽聲間歇由他胸膛傳出。
他低不可聞地嘆息。「好,你哭,哭完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說了……嗚嗚!好讓你嘲笑我嗎?」她哭到連聲調都不穩了。
「由不得你。」
「算了,反正我也不在乎了,要笑就讓你笑,反正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個大笑話,錯把虛情假意的男人當成真心人,一心一意想付出,結果到頭來,這只是個不入流的惡作劇,他要的根本是方燕,我倒成了十足的大傻瓜……是啊!有方燕在的地方,有誰會看得到我的存在,我早該知道,早該覺悟的,為什麼還學不聰明,讓人整得那麼狼狽……」
東一句,西一句,亂無章法的陳述,神才有能耐理解;可相處久了,他早已模清她無厘頭的說話方式,他理解得並不吃力。
「方燕?」言仲夏斂眉凝思。〔一切只是騙局,他們聯手設計你?」
「對,就是這樣,你要笑就笑吧!」是她自己要來找他的,被嘲弄也認了。
但是她听慣了的奚落言詞,並未如她所預期的出現。
「發生這種事,為什麼不立刻來找我?」她難道不知道,他想了她一晚,怎麼也睡不著?!
以為莊克群能給她快樂,放手讓她走,可是這混蛋竟讓方歆哭著來找他……
好極了,他們這筆帳算不完了!
「我……我太沮喪了嘛……」嗚嗚!靠在這里好舒服,怎麼從沒發現,他的胸膛這麼溫暖?安全得讓她不舍離開。
「我可不可以留下來?我現在真的很不想看見他們,除了你,我不知道我還能找誰……」
他很高興,她想到的人是他。
言仲夏任她像只無尾熊似地攀纏著,垂眼瞥視她。「知道方燕為什麼要這樣對你嗎?」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哭累了,有他暖呼呼的氣息包圍,開始安適得想睡。
「不說清楚,不準你睡。」他惡質地搖醒她。
「有什麼好說的?我寄人籬下嘛,怎樣都得忍了。」她抿抿唇,不情願地道。
「她是天之驕女,擁有所有人全然的疼寵,但是我的出現,瓜分了她獨享的一切,她會惶恐、會有不安全感,所以用盡心力,想爭取旁人的注目。這些我都可以理解,我只是……只是不敢相信,她會用這麼傷人的方式來對我,我並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啊,我不過……不小心介入了她的世界,如果我也有我的家、有讓我棲息的地方,我也不想這樣啊!我已經那麼努力的不去奪走她的光芒了,她還要我怎樣嘛!」愈說愈委屈,淚光又在眼眶打轉。
「笨蛋!」他低斥,話中充斥著不知名的濃烈情緒。是什麼呢?她一時無法解析,卻知道,他將她抱得好緊。
「對啦,我就是笨……」都這節骨眼了,他不安慰她就算了,還罵她,真是誤交損友。
「你不止笨,而且矛盾。還說你不是小說中委曲求全的苦情女主角,可是你為了怕奪去方燕的光芒,刻意在遮掩屬于你的風華,成績不敢太耀眼,對外貌不敢太費心,內心脆弱,卻偏要以大而化之的假象武裝自己,這不是委曲求全是什麼?這樣的你,不矛盾嗎?」
「哪、哪有,我本來就爛嘛……」教過她的老師,沒一個不說她是扶不起的阿斗。
「我肯教,你肯听,課業有爛到哪里去嗎?」她如果有心一較高下,又會比方燕差到哪里去?「把頭發留長,化點淡妝,不要再和男人比粗魯,我賭追你的人不比方燕少,讓瞎了狗眼的莊克群去氣死。」
「我又不是虛榮的方燕,要那麼多人追我做什麼……」她悶悶咕噥。難道他就很希望看到一群男人追著她跑,少來煩他嗎?
「你難道不想報復他們?」言仲夏反問。
「才不要。」打了個阿欠,在他懷中挪好最理想的位置,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
「你真是笨得不可救藥。」俯視胸懷中安穩入眠的女孩,他淺淺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