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光清淨的午後,策馬出衡陽城,城外草木已沾染了秋意,桂香楓紅、草淡雲輕,湘南的野景如此多彩,美得詩意。
熟練地以單掌控制韁繩,他避開城外往來的百姓,驅馬沿著兩旁生長著水杉木的土道行去。水杉筆直細長,枝椏光禿,褐色樹皮已褪,露出近乎灰白的一層,在閑情詩意中也添上淒清氣味。
又行過一刻鐘左右,人煙愈見稀少,馬匹忽地舍棄了土道,切入一片楓林里。
林中幽靜,只有馬蹄踩過落葉發出的聲響,規律地、沙沙地響著,直到,他瞥見不遠處緩緩踱來的一抹輕影,才陡地勒住韁繩,揚眉佇馬。
瞧見馬背上的玄衣男子,杜擊玉亦頓下步伐。她懷中斜抱著一只琴匣,隔著一小段距離凝望著他。
「你怎麼來了……」芳唇輕喃,有些訝然似的。
高大的駿馬踱到她面前再次停佇,刀恩海迅捷地翻身下馬,見她略喘的氣息和偏白的膚色,不禁蹙起眉峰。
「為什麼不在教琴師傅那兒待著?」他不答反問。
「我……呃……琴課上完了,我還和師傅說了會兒話,想想左右無事,就走來這兒等師哥了。」
這些年,她學琴學得極勤,換過幾位教琴師傅,如今的這一位是個年近古稀的老人,獨自隱居在楓林後的一處茅廬草堂,當初為跟著老人學琴,可吃了不少苦,她那些無往不利的「乞求之術」連用了三回,才讓老師傅點了頭。
她每隔十日來此一趟,以往都是師哥們輪番送她過來,待時辰差不多了,再前來接她回去,因此適才見著他,她真是挺訝異的。
「師哥呢?」她訥訥地問。
「他們都忙。我上回曾送你來過,還記得路。」
「喔……」她不太相信幾位師哥全忙得沒法兒來,但端詳著他沈靜的神情,又不像隨意編個借口搪塞她的模樣。
心兒咚咚跳,仿佛糾纏她多年的心疾又要復發似的……沒法子啊,誰教他三天前在石雕小亭里突然對她開口,求她「幫忙」。
他向她求援,尚不知何事時,她歡喜得幾要把持不住,以為這麼弱的自己如今終于能幫上他一點點忙,而一身傲骨的他肯開這個口,當真是將她視作自己人了,而且是很親近、很親近的那種。
結果她的歡喜開心維持不過須臾,立即教他接下來的話給震得頭暈目眩。
他「請求」她,要她與他成親,為的是成全他娘親病中的心願。不為自身,亦不為她。
唉,說不難受是騙人的。
剛開始,只覺滿腔情意太可笑,她自個兒在這頭燒得火紅透熱,一顆心都要化了,悄悄地、不知羞恥地往他身上編織無數個夢境,在夢中親近他,在現實里不斷地試探他,而他仍獨佇在另一端,教人看不清心意。
那一日在石雕小亭里,伴隨錯愕而來的是茫然若失的感覺,她無法在當下回應,而他也沒再強逼,答應給她一些時候考慮。
然而,在經過三日的反復思索後,她更了解自個兒,也愈益堅定原來的意念——
她想嫁他。
且不管他求親的理由為何,她願意嫁他的。
她想,她是個奇怪的姑娘,他那些「不心疼」她的舉動,偏偏就正對了她脾味,打動了她的心。
「上馬。」刀恩海低語,單掌已探來欲要托她上馬背。
她搖搖頭,後退了一小步,漾著淺笑。「恩海,陪我走走,這林子很美呀。」該來的總要面對,心意一定,就算害羞不已,她也不怕了。
深瞅了她一眼,他神情難以捉模,沈靜地道︰「把琴給我。」
「不用的,這不是很重,我還抱得動。」
「給我。」
「唉……」她終究乖乖遞上,見他從懷市甲取出一條黑帶,咬住一端,而單掌扯住另一端,動作俐落地綁在琴匣兩端,然後將帶子拉過胸前,如同他那把烏剛刀一般,把細長琴匣直接斜背在身後。
未發一語,他拉著韁繩往來時方向舉步踱去,走得極緩。
杜擊玉心底不禁笑嘆。這樣的他,木訥、寡言、不懂得說笑,偏就是無趣得讓她感到興味盎然。
他自持且慣于壓抑,那從無人知的內心深處,到底藏有多豐沛的感情?她好想知道呀!好想、好想……想得心都扭痛了,血在四肢百骸中「噗噗噗」地騰燒著,滿是興奮。
拎著羅裙,她跟上他的腳步,柔軟嗓音有意無意地挨在他耳邊吹氣。
「恩海,我來牽馬。」
不等他答話,她已搶走他掌中韁繩。
然而事實上,刀恩海也不太能反應,因姑娘家的如蘭馨香忽地拂過耳頸,他胸中一突,面頰不爭氣地熱了。
下一瞬,他空蕩蕩的掌心里硬是被塞進一物,軟綿綿的,微涼,他垂眸瞧去,竟是她的小手。
杜擊玉一手牽馬、一手握著他,神態愉悅而安詳,仿佛如此的舉動已重復過無數次,半點兒也不覺突兀。
「你……」這是做什麼?可惜話梗在喉間,他問不出來。她的柔荑仍因舊病尚未盡除而透著涼意,這般縴細又如此弱質。他胸中憐情悄增,不由得收攏單掌,用暖熱包裹了她。
兩人一馬在林中漫步,落葉在腳下輕響,幾只雀鳥在林間盤旋,啾啾鳴叫,從這邊的樹梢飛往那邊,不一會兒又從那頭飛回,追逐著、嬉鬧著,在清冷中添上一些樂趣。
彼此皆無語,側耳听著雀鳥巧囀,隨著每個踩出的步伐,又仿佛傾听起心底的聲音,那些明白的、未知的、似懂非懂的,復雜中掩藏著單純的意念。
「恩海,你不是想問我的答復嗎?」她終是打破沈默,語帶柔軟,像是輕嘆著。「你不敢問嗎?」
刀恩海陡地停下步伐,側過峻臉,俯視那雙瀲灩著一林秋紅的水眸。
他面皮燥熱,胸中躁動,黝瞳深處竄著小火。
「你考慮仔細了?」並非不敢,是他尚在作準備,先把心築起一道厚牆鞏固,以防傷得過重。
「是。」杜擊玉率真地頷首。
他下顎一繃,抿抿唇,終問︰「那麼,你覺得呢?」
她凝望著他,看得十分專注,將他緊繃又努力自持的臉龐盡收眼底,一朵朵的小花在心中綻開。她想,她確實是個怪姑娘,竟覺他現下這「硬撐著」的模樣著實有趣,害她心癢難耐。
對刀恩海而言,像是度過了一百個年頭那麼久,久到他有種荒謬的錯覺,仿佛胸口的跳動就要停止似的。
終于,姑娘的唇瓣蠕動了,他听見她道︰「恩海,我有兩件事問你。待問過了,我便給你答復。」
他明顯一怔,嗓音略啞。「你問。」
她握著他粗掌的小手緊了緊,微微笑。「第一件事是……你那日說了,刀伯母想在有生之年,見你們幾個兄弟娶妻生子,你想讓娘親歡喜,才不得不找個姑娘成親。恩海……為什麼是我?」軟嗓稍頓,那抹輕極的笑弧仍在唇上,她眸光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他。「為什麼向我求親?難道……就只為了當年我曾對你說過,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幫上忙,要你一定、一定告訴我的那些話嗎?」
面對她的問話,他沈峻的面容似在思索,沈吟了會兒道︰「我只想到。」
「什麼?」她芳心一促。
刀恩海有些窘迫地避開她的眸光,粗聲又道︰「我們五個兄弟,除老五俠風外,其余四個都已到了該成親的年歲。娘親最擔心的是大哥與我,大哥責任重大,一心為『五虎門」,根本不曾將心思放在姑娘身上。而我……我這些年常在江湖上走踏,幫忙著『五虎門』外頭的事務,也沒想過成親的事。」
他沒實說,其實最教刀母憂心的是他,畢竟刀家老大沒他這般木訥渾樸,再有,他斷了一臂,長相嚴峻兼之剛毅粗獷,完全擠不上英俊兒郎的行列,要盼到一位「慧眼識英雄」的姑娘,著實不是件易事。
深吸了口氣,炯峻的雙目再一次調回至面前的玉雪容顏,他神情認真地說︰「所以,我只想到。如果得找個姑娘求親,除了你,我想不出其他。」
「你在江湖上闖蕩許久,肯定遇過不少好姑娘,就沒有你喜愛的嗎?」
沈默了會兒,他語調好慢,靜道︰「我只想到。」
噗噗噗!又听見花開的聲音了,一朵接連一朵,在心里開得燦爛無比。杜擊玉真怕下一刻要舊疾復發,因胸口充斥了過多的歡愉,脹得生疼啊!
他怎是不喜愛她?
他僅是不曉得自個兒心里有她吧?是吧?是吧?
一定是這樣的吧?!
克制不住地沖著他笑,她笑得傻呼呼的,向來過分蒼白的霜頰竟浮開兩抹暈紅,美得教人屏息。
刀恩海呼吸陡緊,氣息濃灼了起來,不太確定自己是否回答了她的疑問。
他咬咬牙,喉結明顯蠕動,艱澀地擠出聲音。「你、你不是還有第二件事要問嗎?」氣息粗喘啊……與人大斗三百回合也沒這般勞神費勁兒。
杜擊玉搖搖他的手,美眸迅雷不及掩耳地掠過燦光,她忽然靠得好近,朝他仰起小臉。「第二件事是……」她說得好輕,吐氣如蘭,有意要迷惑誰一般。「恩海,你親過別的姑娘嗎?」
嗄?!刀恩海陡地瞠目,驚人的熱度正在體內蔓延。
杜擊玉又道︰「七師哥和八師哥私下同我提過,他們說,男人很奇怪的,明明心里沒喜愛人家姑娘,仍是會想去親親人家、抱抱人家、拉拉人家的小手,跟著心里頭就滿足了。你呢?恩海,你會這樣嗎?」
他會嗎?他、他他他……刀恩海重重呼出一口氣,瞪圓的雙目改而眯緊。
她那班師哥們也太「亂七八糟」了吧?!明知她沒什麼歷練,以往病重,長年養在深閨里,幾是足不出戶,近年來狀況雖漸轉好,下榻走動的時候多了,偶爾也能由人護著出門逛逛,但接觸到的人一樣是那些個,她那幾個「不良」師哥卻還要說些渾話逗她?
「我不會!」面涌熱潮,他說得咬牙切齒。「我也沒親過哪家姑娘!」
她又笑,小渦兒在頰邊輕跳,紅暈似乎更濃了。
「那很好呀……恩海,我心里很歡喜。」她再次孩子氣地搖晃他的手,軟唇吐話道︰「那麼,你有沒有可能在這兒親我?」
氣息一窒,他雙目眯得幾成細縫了,肚月復似挨了重重一拳。
分明秋涼,他倒是滲出滿額薄汗。磨磨牙,硬擠出聲音。「你說,只問兩件事,問過了,就會給我答復,你究竟——」
眯緊的眼忽又瞠大,他呼吸真停了,因方唇教她的小嘴密密地堵住!
獨有的香氣傳送過來,滋潤著他的干澀,她吻得使勁兒,小手也將他的單掌握得好用力,兩人身軀離了一步,僅四片唇瓣和兩只手緊密接觸,貼著、粘著,不放。
她她、她她她……刀恩海腦中亂哄哄的,寬額上的汗都被毛孔里涌出的熱氣給蒸騰了。她這是……這是誠心要他的命嗎?!
血氣上沖,他竟暈眩得眼花,看不清楚一切,只模糊地捕捉到她的音浪,抵著他的唇瓣漾開——
「……恩海,你背著的那張七弦琴是師傅方才送我的臨別之禮,因為我跟師傅說,我要嫁人啦,往後就住在湘陰的刀家,沒法兒再時常過來學琴了……」
她的笑印在他嘴上,柔柔軟軟的,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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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擊玉的允婚在杜、刀兩家掀起不小的震蕩。
杜天龍夫婦嘴上直說要幫刀恩海找個好姑娘、撮合姻緣,但心底算盤早打得叮當響,所謂肥水不落外人田,根本是看他這個女婿,越瞧越有趣。只不過兩老的伎倆尚不及盡施,兩個小的私下已大事底定了。
而刀家這邊自然是樂觀其成,消息傳來,喜氣把整個「五虎門」都淹沒了,萬萬沒料到自家二爺有這等本事,平時話不出三句,卻兩下輕易地就讓美姑娘點頭嫁他,當真不容小覷。
因兩家聯姻,彼此間的往來聯系更較之前忙碌了。
決定下聘與迎娶的日期、敲定婚事的大小細節,忙著、樂著、歡騰著,婚期漸近,氣候愈涼,就在楓葉盡紅的深秋時分,杜擊玉央求著兩位欲北上辦事的師哥帶她同行,讓她上年家的武漢行會見見九師哥裴興武,將她即要成親之事親口告之。
她還求了殷落霞,盼殷落霞高抬貴手,暫且放裴興武回「天龍堂」一趟,讓他能來喝她這杯喜酒、對她說幾句祝福的話。
殷落霞自然是允諾了,畢竟,這世間有本事拒絕得了杜擊玉、能不心疼她的人,實在少之又少啊!
只是當裴興武帶著杜擊玉返回衡陽,剛踏進「天龍堂」大廳,見過師父、師娘和幾位師哥不久,竟是意外地收到殷落霞托人送至的四顆「續命還魂丹」,以及一個要裴興武無須再回她身邊、從此便作陌路人的口信,激得裴興武當場火冒三千丈,長年的溫朗表相盡毀。
如今風波雖已弭平,有情人終成眷屬,但杜擊玉每每思及那日裴興武听過那口信後的反應,仍是心兒怦怦跳,余悸猶存哪!
冬臨的第一場雪已連下兩日,午後雪勢雖小,天光尚清,寒意猶重。
此時,「天龍堂」後院里,正對著中庭的素雅廂房正不畏寒似地大開兩扇窗門,臨窗下擺著長案,案上按例橫置古琴、焚著檀香,姑娘家的縴指撥弄七弦,指尖有情,帶開一串美音。
「落霞姊姊,你肯隨九師哥回『天龍堂』,陪我說說話、听我彈琴吟唱,我心里都不知有多快活。」
婚期在即,見裴興武亦尋到一生相守的好姑娘,而且還能一同來這兒為她祝賀,杜擊玉內心的歡喜之情早溢于言表。她率真笑開,彈奏間,水眸瞧向與她同坐在窗邊的殷落霞。
後者男妝清雅,淡然一笑,並未言語,只彎身將底下溫暖的小火盆移向杜擊玉腳邊。
「你和九師哥一樣,總這麼護著我。其實服過三次『續命還魂丹』後,我身子骨真的好上許多了。落霞姊姊,之前你把余下的四顆丹藥全送了我,我仍是一年服一次,會乖乖按著你的指示,不會躁進的,一定把自個兒養得身強體壯。」
殷落霞笑意微濃,淡道︰「不把你養壯,你九師哥怕要寢食難安了。」
此一時際,門外廊下有人接話了——
「我瞧真正寢食不安的是另有其人,輪不到我頭上了。」話音剛落,就見兩名高大男子一前一後跨進房中。
「九師哥。」杜擊玉回首笑望,眸光隨即輕悄地掠過裴興武,投向立在他身後的刀恩海身上,柔軟喃道︰「你也來啦……」
昨日正是「刀家五虎門」過來「南岳天龍堂」下聘的大好日子,而迎娶吉日就訂于五天後,因此刀家將大小聘禮下定完了,並未回湘陰,而是在衡陽包下一家客棧,暫且住下,打算吉日那天再上杜家將新娘子迎回。
雙方在江湖上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喜事一傳出,各門各派前來道賀之人差些擠破兩家門檻,這些天盡管小雪不斷、天候甚寒,「天龍堂」里的賀客卻依然頗多,大廳、回廊上張燈結彩,鬧騰得如要過年節一般。
按古禮,未婚夫妻在正式拜堂成親前不能相見,但刀、杜兩家畢竟是江湖兒女,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得守,亦絲毫不避諱。至于刀恩海今日之所以又上「天龍堂」來,主要是受裴興武之邀,說是久未與他把酒言歡,要趁著他成親前好好與他暢飲一番,談些「男人心底話」。
接觸到杜擊玉水靈的眸子,刀恩海一時間竟欲調開視線。
他這極不爭氣的反應其來有自。
自一個月前,他在那片楓林中被她親過後,那些關于她的夢突然之間變得……變得很不一樣了。
夢不再僅是單純地重復與她發生過的事,它們似乎有了躁控的本事,一幕接著一幕往前推進,他夢見她的吻,那個吻持續了許久,到得最後,已分不清是她吻他、抑或是他在親吻她,又或者……四片唇瓣彼此糾纏、相濡以沫,根本已融化在對方的唇舌里,和成一塊兒了……
更可怖的是,他的夢不懂得「適可而止」,有時簡直……簡直大膽、下流、無恥又荒唐到教他在醒來後,幾乎無顏面對自己。
此時,裴興武步至殷落霞身旁,也不管尚有其他人在場,抬起大掌極自然地模模她的秀頰,道︰「怎麼冰涼涼的?」他讓掌心的暖意不斷熱著她的臉,那摩挲的舉動透出顯而易見的珍惜。
「我……我不覺冷……」殷落霞清冷的臉蛋不禁起了嫣色,咬咬唇,連忙拉下他的手。「別忘了我是大夫,你、你別亂模啦……」說這話像在撒嬌,她不禁一楞,瞥見裴興武正笑著俯視她,害她羞窘不已,心底卻悄悄地生出蜜味兒。
見師哥與心愛姑娘的親昵模樣,杜擊玉忽地有些想笑,是那種混合著無奈、了然和羨慕的苦笑,或者……也帶著點嫉妒吧?
她再次望向靜佇于原地的刀恩海,後者亦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炯然的雙目映出潛藏深意的輝芒,仿佛有什麼在里邊炫晃,可她無法讀出。
不應該感到酸澀、委屈啊……她早就知曉他的脾性,明白他是個如何木訥又嚴謹的人,若要他當著旁人的面,做出些許親密舉動,怕是一輩子都難了。
但是,至少她可以享受到「教」他的樂趣。
她的野心在得知心疾有根除的可能後,變得很大、很大,她要他的一切,要他一日比一日加倍地喜愛她。她會把身子養得壯壯的,會給他好多、好多的溫暖,會陪他很久、很久。
她會得到他的真心,以及壓抑在真心底下,那些波濤洶涌的熱情。那熱情啊,在那片美且淒迷的楓林里,她曾經成功地引發過,所以,得對自個兒有信心,他已是她囊中之物。
「恩海,過來這邊坐。」她朝他招招手。
如以往的每一次,刀恩海一語不發地踱近,在她指定的所在沈靜落坐,似也遺忘了在場的其他人,目光深邃且專注,直勾勾地鎖定了那張略染病色,卻仍美得驚人的臉容。
杜擊玉淺淺一笑,繼而轉向裴興武,道︰「九師哥,往後我嫁至湘陰,要再想听你的鐵簫清音,怕是沒那麼容易了。趁著此刻,咱們來一回琴簫合奏,讓我再添些美好回憶,可好?」
裴興武的注意力終被召回,大手悄悄地握了握殷落霞的柔荑,才甘心放開。
「若無我的鐵簫與你的琴音相陪相襯,你可寂寞許多嘍!」他眉眼帶趣,瀟灑地從腰間取出長簫,抵在唇下,十指按捺,淡淡地吹奏而出。
這一回,簫聲清長動人,少了孤傷之情,多了婉約幽意。
然後,琴聲隱隱切入,在鐵簫清音里流轉,漸漸清明,是一曲柔軟而耐人尋味的曲調。
合奏的兩人浸瀅在歡愉的氛圍里,琴簫之合默契勝人,如此妙音,聞者自當沈醉……
但,刀恩海胸中卻窒悶起來,那感受極為詭異,他不自覺地沈下眉眼,呼吸吐納漸灼,原就嚴峻的五官更形剛硬。
琴音與清簫在耳畔相融相激,亦在他心中交蕩,忽地,他有些兒明白了,知道內心那股郁悶究竟為何——
他既不懂琴,又不懂簫。
他不懂一切的音律與樂器,他只識武。
一個只會使刀弄劍的武夫,她卻願意下嫁給他?!
為什麼?她怎會應允他的求親?
莫不是……仍為著他的斷臂,所以覺得對他過意不去、可憐起他來了?
他知曉現下才來思索這問題,似乎晚得有些遲鈍。
苦惱的是,即便她真是因自責和憐憫才應允了他的求親,他也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他一點兒也不清高,他想得到她,想得渾身暗顫。
或者這些年來,他悄無人知的心思早對她做出幾番下流的設想,只是他不允許那些可怕的意念強冒出頭,而娘親期盼他成親這事兒,恰恰作為一個再適當不過的借口,把他壓制住的欲念全拉扯而出。
他很卑鄙啊……
握緊單拳,忍著喉間亂竄的澀味,他不禁苦笑。
他確實卑鄙,可若不卑鄙,又要如何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