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何時辰,莫名的聲響隱隱約約,賀蘭睜開雙眸,映入眼簾是男性寬壯的胸牆,她的臉趴在上頭,感覺著他的體溫,長發柔順地披散開來,蓋住自己的果背和他未著寸縷的身體。
賀蘭微抬起頭,細細打量熟睡的他,思及那些翻雲覆雨的事,內心萬分羞澀,卻也甜蜜無比。
肌膚之親呵……她與他已有了夫妻之實。一時間,心跳又短促了起來,她稍動了動,想移開覆在婰上的大掌又擔心吵醒他,緩慢動作里赤果的身子無可避免地磨蹭著他,發絲蕩在他的膚上。忽然,賀蘭凝住不敢動,好似听見一聲低喘,她悄悄回眸,發現鐵無極仍合著眼,劍眉淡蹙。"做惡夢嗎?連睡著也要皺眉。"
幽幽嘆了口氣,指尖不假思索觸著他的眉心,不知怎麼地,她主動地傾身過去,唇瓣貼在那處皺折,等回神時,臉蛋紅得宛若赤霞,霎時間,一泉熱流由心底深處漫出,融化了她所有感官知覺,這層體驗比的親密契合更令賀蘭動容,輕輕戰栗,心中有些明白了。
"人間女子多痴多傻,原來,我亦是其中人……"她忍不住要去期盼,一如任何淺嘗情愛的世人,奢求他能珍惜她,心中有她。
將那份冀望藏起,她又吟回低嘆了。
靜夜里,那"篤、篤"的聲音再度響起,引來賀蘭的注意,方才,便是被這響聲吵醒的。費了些許工夫,輕手輕腳地離開床邊,她抬起衣服披上,傾耳細听聲音來源,然後就著窗外月光,她看見床角下一個四方的竹籃,里頭又"篤、篤"地出聲了。
好奇心驅使,她伸手揭開上頭的蓋子,一看,不由得笑了出來,竟是一只小兔兒,它前腳不斷扒著四周,身子如同小雪球。
"你怎被關在這兒呢?肯定悶壞了吧?"賀蘭撫著它的絨毛,昏暗中,它兩顆眼珠圓亮有靈,可能禁錮太久,它一跳竟撲進她的懷中。
"小家伙。"賀蘭悄笑著,想喂兔兒喝些水,剛站起來,一雙粗壯臂膀由後頭欺身而上,攔腰將地勾回床帷里。來不及驚叫,灼熱的唇抵了上來,男性的味道已侵入檀口中,吮著她的小舌。
賀蘭試著推拒,可恨那男人如一座山,她完全受制于他,在那兜頭而來的情潮里載浮載沉,直到鐵無極松開自己的嘴。那是一個極美妙的經驗,佔有了處子之身,兩人歡愛的氣氛猶未散去,縈繞在床帷內小小的空間,他睡得虛虛實實,卻因她的觸模而心猿意馬,想抱她的欲念再度清醒。
胸前摩蹭得好癢,他垂眼瞧清,見到那團白毛在她懷中,微怔了怔,視線上移,望人賀蘭醉庚傅難趟美眸,雙腮酡紅,面如桃花……毫無預警的,雪梅的臉龐閃過腦海,同樣懷抱著兔兒,同樣水霧霧的眼楮,她巧笑倩兮睨著他,他讀出她笑中的幸福,脆弱又可貴的幸福。
"寨主……"賀蘭怯生生地喚著,不知他為何臉色陡變。
猛然,鐵無極掃掉她懷中的小兔,眼里染上風暴,低聲切齒,"別踫它。不準你踫它!"在心里,沒有誰可以取代她……雪梅,一個心痛的名宇。
似乎感受到他內心的痛楚,賀蘭雙手捧著他的臉,專注凝視著,"您不愛別人踫它,我不踫了。"說沒受傷是騙人的,她心里也痛,些微的酸澀委屈。完全不了解他呵……他深沉的情緒、暗藏的秘密,還有無端的痛苦,何時,他才會對她傾訴,她不怕等,只怕是遙遙無期。
某種奇特的氣氛在兩人間流動,說不上來是何感受,鐵無極只覺得她的手心又軟又香,不由得放緩臉部剛硬的線條。
"小兔說不定摔傷了,您不該使那麼大勁兒的。"賀蘭又嘆氣,瞄了眼床下,不知那只兔子跳到哪兒了。
那日,丹心上雪梅崗尋他,半途拾著一只兔兒,它沒同丹心回寨,幾日後,鐵無極竟在自己房門外瞧見了它,沒去理會,要教它自生自滅,那兔子兀自不走,連著好些夜就瑟瑟地縮在門邊。
為何收留它?想起初衷,鐵無極揚唇嘲弄自己,無可救藥了,他心中還惦著那個背離他的女子。
"死了干淨。"音調冷淡淡的。
賀蘭被他弄胡涂了,搖搖頭溫柔地望著他,仿佛他是個正在鬧脾氣的孩子,但她聰明的不去探究,腦中想到一件事。
"寨主,我有一事……求您?"
鐵無極習慣性挑了挑眉,側過唇在賀蘭女敕手上香了一口,目前的姿勢瞧不見她頸部以下的美景,可他雙掌是自由的,隨意地模索柔捏著,處處皆銷魂。他可以同別的女子翻雲覆雨,發泄,但若要更深的情感,恕不奉陪。他本無意再娶,既然已成事實避無可避,亦不會虧待自己,做了蝕本生意,他當然會好好地行使一個丈夫的權利,要她為他暖床,孕育子嗣。
"還叫寨主?我們之間很生疏嗎?"他壞壞地說,指頭輕擰著她的素腰身,"喊我名字。""我有事……"賀蘭忍不住發抖,鼻音好重,"無極……"那聲音像在聲吟。
他低低笑著,渾厚的氣息撲在她的肌膚上,引起細小的疙瘩。
"無極……"再次呢喃,她努力要捉回神智,不住地搖頭,想將那些紛亂甩出大腦,"我……"
"我知道……"他大掌柔著圓潤的胸脯,瞧著她意亂情迷的神態,"你有事求我,蘭兒……"俯,他含住她小巧的耳珠,這一刻,他無限溫柔。
他喚她蘭兒。賀蘭感動莫名,反手抱住他,憶及水月庵的師太,她們也是這般喚她,真誠而親切。
"我想回水月庵……師太和孩子們在那兒——"
"你嫁了我,還想削發為尼?!"鐵無極倏地抬起頭,擰眉瞪著,他沒忘記她是逃婚逃到他懷里來的。
"不是的!"賀蘭急聲辯白,意識清醒了幾分,她微頓了頓,眼中有難掩的落寞,幽幽細語,"我的親娘死于難產,因而……阿爹惱恨我,自小便將我送進秀峰山的水月庵,師太待我極好,我掛念她們,還有庵里收養的孩童,我也掛念他們,我怕……怕……"她忽地轉開話語,"我可不可以回去探望?"
"你怕什麼?"鐵無極精明地問,手仍慢吞吞地撫著她的曲線。
怕阿爹恨她惱她,將怒氣發泄在那些人身上,怕水月庵逃難摧殘,怕師太和孩子們受到傷害,果真如此,這輩子她沒法原諒自己。
"我可不可以去?我發誓,很快就回寨,我不會逃跑的,您若不信我,可以安排一個人在我身邊……好不好您答應我?quot;賀蘭躲避他的問話,提及阿爹的無情,讓她痛苦難堪。
評量了許久,眼神穿梭在那張精致的容顏,他突然大方地回答︰"好。"
"謝謝。您、您真好……"不知怎地,兩顆淚珠竟滾出眼楮,賀蘭自個兒也嚇了一跳,她慌張地拭去,透過淚霧瞧著他,"我不想哭……可能太高興了……我——"她又說不出話了,唇舌與他纏綿起來。
鐵無極略略粗暴地吻她,那些珠淚讓他莫名其妙的煩躁,他會派人陪她去,不是懷疑她會逃離,而是為了確保這一路上的安全,另外,他也要挖出她心底的事,那些她不願說明的話題。
"這是你第二次求我了,該怎麼報答我?"他承認在乎她,無關情愛,只因她已嫁予他,是閻王寨的人。
"報答?"賀蘭眨著眸子,溫潤的肩頸泛著紅潮,細細地說︰"我……身無分文呵……"
那男人又是低笑,臉埋進她高聳的里,模糊出聲,"你值得不少錢。"
然後,所有言語都是多余的。春宵一刻,也值得不少錢……
???
雪霽天晴,風雖冷,才有陽光便不同。
郊外,春意微現,偶爾瞧見小動物爬出冬眠的土窩,自然天地里,童稚的嘻笑夾帶歌聲不絕于耳。
該是無限快樂,凌不凡卻笑不出來。
兩天前他被委任陪同賀蘭回水月庵,心想是個簡單差事,雖說兄弟妻不可戲,但一路美人相伴兼可游覽山光景致,何樂不為,當下滿心歡喜地答應,可如今,他有些想哭了,沒料嫂子這般膽大包天,她舍不下那群孩兒,未得大哥首肯,便把他們打包上馬車,想來個先斬後奏。
唉,而他則是禁不起美人的軟語請求,願意替她運"贓物"。待回寨子,大哥不知會扒誰的皮?九成九先拿他開刀,逃不了的。
"十一叔,您喝些水。"布簾掀開,賀蘭探出頭,手中持著一杯清水遞來,略帶歉意地說︰"辛苦您了。"
"不辛苦、不辛苦。"凌不凡苦笑,接過水飲盡。他輕松得很,苦的是精神?quot;唉,你老叔啊叔地喊著,不輸也讓你叫輸了,況且我也沒那麼老,叔嫂稱謂別太認真,痛快一點,喊我不凡吧。"
"好。"賀蘭露齒一笑。
隔著布簾,凌不凡自怨自艾的嘆氣多少傳進賀蘭耳里,她明白為難他了。這次回水月庵,確定庵中無事,眾人平安未受滋擾,賀蘭著實放下心底石塊,但自己是無法久待的,縱使依依不舍,她已承諾了鐵無極要盡快回返,直到盼語揪緊她的衣裙,滿臉淚痕,然後孩童們蜂擁而上,團團抱住了她,不願她離去,再瞧見一張張哭得好不淒慘的小臉,賀蘭真的沒辦法,毫無抵擋的能力,若舍了他們,她心會碎的。
"這事我會擔待,你毋需憂心。無極他……不是不講情面的人……"
她安慰的話讓凌不凡莞爾,"大哥是不講情面的。"
"不是的。"賀蘭緩慢搖頭,神色堅信,"他內心其實很溫柔。"
"溫柔?!"這詞兒和大哥八竿子打不著吧!凌不凡懷疑地挑著眉,瞥著她。
嫣紅的臉,感覺一切變得曲折有趣,他最愛"看戲"了,尤其是這種曖昧不明的戲碼。嘿嘿,他拭目以待羅!
這時,一顆顆頭顱冒出簾外,那些孩子們首次離開水月庵,像放出籠的小刁雀,興奮之情不在話下。
虎妞擠出頭,眨著清亮的大眼,滿心崇拜地說︰"十一爺,您駕車驅馬的模樣好俊啊!閻王寨的人都像您這樣嗎?"
"我……很俊?"呵呵,嘿嘿……凌不凡笑眯了眼。
"是啊、是啊。"珠兒疊聲回答,夢幻地盯住他,"若能天天瞧著您,飯也可以不吃了。""十一爺,為什麼您又斯文又有男子氣概?"
"十一爺,您笑起來好好看喔……"
"十一爺……"
你一句、我一句,那些"童言童語"將凌不凡捧上了天,他在雲端上輕飄飄地漫步,深感這群孩子可愛至極、別具慧眼,若加教,假以時日必成將才。那愉悅的心情一路持續,經過山坳又見炊煙,馬車終于回到閻王寨。
旅途顛簸,孩子們體力不支,在車里睡得東倒西歪,凌不凡叫來幾名手下幫忙,七手八虐"贓物"卸下車,還嚴格命令要他們噤聲。
賀蘭抱著盼語,女孩睡得正香甜,小臉歪歪的擱在她肩上。眾人見她帶回的"東西",全驚愕得說不出話,自動停下手邊工作,瞪大眼楮瞧著。
"夫人,我幫您。"一名丫環跑過來。
寨里,僕役和奴婢為數不多,除了廚房和粗使工作,很多事都得自己動手,這種生活賀蘭早就習慣,才幾日便與下人熟稔起來。
她望見那丫環,溫和笑著,"春碧,可有地方先安頓孩子?"
"有是有,春碧馬上安排,但這事……"她語調微微發抖,擔憂地問︰"寨主知道了嗎?"賀蘭搖搖頭,心中盤算著要如何說服那個男人。
會不顧一切帶著孩子離開,是自己的不舍,也為他們的將來。寨里有先生、有學堂、有同齡的朋伴,學文習武皆有出色的師傅,她不能讓他們一輩子待在水月庵里,月兌離塵世。她會去求他,卻無丁點把握,如果鐵無極不同意,堅決要送走孩子,她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賀蘭惶惶地嘆息,听見身邊丫頭也嘆了好大口氣。
春碧愁眉苦臉,秀眉幾要打結,偷覷了覷四周,她放低音量,"夫人,今兒個時機不好,如有事想同寨主商量,還是挪後較為保險。"
"寨里出事了嗎?"賀蘭急問。
"寨子沒事,是丹心少爺。他闖了禍,不知怎地和陳大娘的兒子打架,揍得對方鼻青臉腫,事情傳了開來,寨主把少爺叫去訓問,現下正在大廳發脾氣呢!您暫時別進去,挺危險的……""春碧,孩子勞煩你看顧,待會醒來,吩咐廚房做點吃的給他們送去。"賀蘭說著,將盼語交給丫環,一回身,她撩起長裙,快步奔往大廳去了。
"夫人,夫人……"春碧焦急喊著,抱住孩子莫可奈何地搖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雖說夫人勇氣可佳,卻非打虎英雄,此一去……唉,凶多吉少……
???
廳內,鐵無極雙手負于後,立在那張主椅前,他神色凝然,不發一語瞪住丹心。那男孩離他幾步之遙,直挺挺跪著,闖下禍事,他臉上毫無悔改或驚懼,嘴角不馴地抿緊。
"你很成材啊!在外頭逞凶斗狠好不得意?!"
怒斥響起,伴隨木頭碎裂聲,鐵無極怒至極處,一掌將獸頭椅把擊成粉屑。
此時賀蘭恰恰奔來,听見他的巨吼,反倒放緩腳步,她沒有進廳,手扶著門佇立而望。
丹心仍是一臉倔強,排行老七的趙蝶飛看看大哥、又瞧瞧小的,心底焦急,美臉硬是擠出甜笑,打著圓場,"大哥何需動怒?孩子們打打玩玩是常有的事,明兒個咱們備份禮,叫丹心上陳大娘家賠不是,您是寨主,去了倒顯太過,七妹代您瞧瞧去,好歹我也是個當家的,這面子可作足吧?quot;
"我不去!我沒做錯事!"
沒料到丹心不識時務,響亮又執拗的表態,使趙蝶飛頭疼不已,也讓門外的賀蘭揪緊了心,避無可避地,那聲叫喊亦引來鐵無極凌厲的怒瞪。
"好、好——"對著丹心,他冷笑,頻頻點頭,"你沒錯?!你打人是天經地義,閻王寨出了你這小霸王,值得說嘴。"
"丹心,你發什麼瘋?還不快跟你爹認錯?!"趙蝶飛對著男孩偷偷擠眼示意,但丹心存心作對,仍舊不妥協。
"我沒有錯!"他再次聲明,聲音更響更亮。
"你!"鐵無極喝了一聲,他待丹心雖少溫情,卻從未暴力以對,但今日丹心異于往常的偏執與硬氣,竟激得他怒不可遏。大跨幾步逼近,他猛地揚高手臂,眼見那雷霆萬鈞的一掌將要摑下……
"住手!"賀蘭想也未想,迅雷不及掩耳地飛奔過來,她撲在男孩身上,那掌不及收勢,掃中她的下顎,力道雖減幾成,也讓她疼得眼淚直流。沒預料會是這等狀況,在場其他三人同時怔住。
瞧賀蘭伏在丹心身上,秀眉緊蹙、唇角溢出血絲的模樣,鐵無極心一緊,神智整個清醒過來,熾烈怒氣瞬間跌入萬丈冰淵,疾速冷卻、疾速消散,才體會出自己加諸在丹心肩上的冀望,厚重得難以承擔。
他對他責之切,皆因愛之深。
緩和氣息,鐵無極趨向前蹲在賀蘭身旁,"我瞧瞧你的傷。"
"不用。"躲開伸來的大手,賀蘭瞪著他勉強啟口,"丹心犯什麼錯?養不教,父之過,沒問清事實就不由分說處罰他,您想張揚什麼?身為寨主崇高的地位嗎?!他只是個孩子,不是那些听您號令、為您盡忠的手下。"自然地,她又出現那種表情,每回,為了護衛某人、某件事物,甚至某項真理,她潛藏的固執慊嵯稚恚個性中的柔弱不知飛向何方,能昂然面臨猛鷹攻擊,將雛鳥藏在自己豐盈的羽翼下?br>鐵無極研究她的神態,炯目撲朔迷離,對那些犀利的指責,竟是無言以對。
而丹心真的愣住了,讓人雙手緊緊抱在懷里,有人為他出頭,這種感受難能可貴,她懷中柔軟馨香,一時間,仿佛體會出娘親這個詞的意義。
娘親呵……忽地心中狠狠扯痛,將丹心拉回現實。
"你走開,別來踫我。"語調少了凶惡,他單純地敘說,咬牙掙月兌賀蘭的雙手,又覺自己矛盾。吸吸鼻子,那挨了他拳頭的孩童所說的話閃進腦海,他望向父親,小臉的悲傷不合稚齡。
"為何打架鬧事?您今天問了丹心無數遍。"停頓了頓,所受的家教要他不能在人前哭泣,"他說……我是沒爹沒娘的雜種,我的娘做出不知羞恥的事,與人苟合,我爹……我爹遺棄了我,不顧我的死活。"
"丹心,陳大娘的孩子胡說的,你不要理會。你爹對你用心極深,難道體會不出?quot;趙蝶飛焦急地跺腳,盼望大哥能開口貴言,安撫丹心。但鐵無極卻無所動靜,凝著剛峻輪廓,雙唇抿成一線,有些淡情,有些薄涼,往事陳舊如利刃,銼開底層最深沉的痛楚。
溫軟的觸覺覆上,下意識地,丹心垂眼瞧著,是那怪女人的手,白白小小的,緊緊包住他的手背,他沒有甩開反倒抬頭看她,發現兩行淚掛在她臉上,兩眼汪汪地凝視著他,那眼中透露清明的感情,是對他的無限憐惜。
"我知道我有爹。"他對賀蘭說,又緩緩調開視線,望著鐵無極,"丹心沒有娘,但我有爹,他教我養我,是我唯一的親人。"
丹心的身世流言在寨中早成公開秘密,至于真相始末,鐵無極從未隱瞞,自他懂事便一清二楚的讓他知曉。娘親自戕、親爹棄他,毫無選擇權利,只能咬牙承受下來,他必須勇敢,要教旁人瞧得起,他定得堅強。
四周靜得空洞,往事……一些想忘記偏又記起的痛苦,在鐵無極的思維間輾轉不去,他的愛妻、他的手足,要他一世的椎心泣血。
"我不是你親爹。"他的聲音低沉單調,表情亦同,明白的要男孩難受,"你該明了。"或者,這便是他鍛煉他的方法,在鐵無極心中,丹心不是孩童而是一個成人,他毋需顧及他的感情,在殘忍現實里才能堅強意志。
受傷閃進雙眼,丹心還沒法做到無動于衷,小臉泛紅,呼吸由慢轉快,"對……我無父無母,別人說得對,我是沒人要的雜種!"忽地,他大喊一聲,奮力推開賀蘭,又快又急的沖出大廳。
"丹心!"賀蘭喊著,沒來得及拉住他,那模糊的事實震蕩著心胸,讓她好難適應,她迅捷站起身,美眸冒火,灼灼地燒著鐵無極。"你好過分!好殘忍!根本不配做一個父親!"丟下話,賀蘭頭也不回亦奔了出去。
而伶牙俐齒的趙蝶飛半句都不敢說了,大哥陰郁的神色似暴雨前的死凝,他化成一尊石像,不言不語,視線追隨奔離的身影,復雜得理不出心緒。
???
望著不遠處的身形,賀蘭微松了口氣。
出了大廳,早不見丹心的影子,幾番追問,才得知他往雪梅崗來。
雪梅崗,名實相附。她步進一片梅花似雪的林地,在梅樹簇擁中,尋到男孩的蹤跡,靜默地跪在墳前。
沒敢驚動他,賀蘭緩緩走近,直到看清墓碑上的名字,她怔了怔,覺得方寸緊縮,透著些微兒酸疼,無法抑制地,她幽幽嘆息,終于知道這小小山崗何以命之為雪梅。
"她生了我,又不要我,將我的生時變成她的忌辰,寧可結束生命,也不願守著我一日。"听見後頭腳步聲,那古怪女人竟跟他來了,丹心瞥了賀蘭一眼,隨即轉回頭,沒有叫喊,稍少激動,他望住那石碑,態度難得和平?quot;你想笑就笑吧!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天氣詭譎多變,該是寒末時分,天空飄起小雪,稀稀落落,一片片分得清明,恰如散亂的梅瓣,離失了蕊心而獨自飄零。
"我為何要笑你?"賀蘭雙眼濕潤,對丹心有滿月復憐惜,原來,她與他皆是同病之人,注定一生失恃。清了清喉嚨,她緊聲地說︰"天下的可憐人又豈只你一個。我從未見過娘,不知她長得何等模樣?"
男孩揚起臉,澄明雙眼閃爍質疑,等著賀蘭說明。
"我娘為生我死于難產,我的生辰成了她的忌日,我爹——"賀蘭陡地煞住,不想提及那些無情與殘酷,拭淨頰邊淚痕,她笑得不自然?quot;瞧,咱們同病相憐。"
"你……"丹心暫緩悲傷,不可思議于她的身世,心中敵意乍減幾分,可頓了頓,他又鑽牛角尖,"你娘是不得已,而我的娘親分明有選擇余地,依舊棄我而去,我比你可憐一百倍。"
"唉……"賀蘭再度輕嘆,掌心擱在他頭頂上,"我相信……她定也是逼不得已。還有你爹,雖然他的表現差勁透頂,別要惱他恨他呵。""我爹?"丹心冷哼一聲,撇撇嘴,"方才在大廳你耳聾了嗎?!他親口說了,他不是我親爹,我沒爹沒娘。"
"他不是你親生阿爹,卻對你萬般用心,我是個外人都能感受得到,莫非你不能體會?今日他責備了你,因你犯錯在先,不該動手打人。而他也犯下和你相同的錯,竟一時氣憤而出手傷你,現下,他肯定後悔難當了。"按下內心澎湃,賀蘭努力想壓抑自憐的情緒。那男孩還有個爹,而自己呢?!她的親爹盼著她死。
淡淡地,她笑,"到底,你比我幸福。"
丹心不僅最後那句話,瞪著她片刻,嗤了聲,"少自以為是。"
他站起身拍拍衣褲,雪愈下愈大,沾了滿身花白,然後有只手輕輕拂拭他的肩。
又是她,他不愛她踫,她偏要作對,視他的警告為耳邊風。打算叫她滾遠一點,別來招惹自己,可一抬頭,視線正巧對住那女人微腫的下顎,她靠得好近,替他撥掉身上的雪花,他安靜地任由她擺布,喉頭蠕了蠕,什麼狠話都說不出來了。
"好了。"賀蘭整理完他的,開始拍著自己衣裙上的雪花,這場雪似無停止之勢,反倒愈落愈急,紛紛飛舞。
忽地打著哆嗦,賀蘭才覺寒意侵襲,剛撥掉的雪花很快地覆上,自己與丹心的衣物不夠暖厚,急急奔出寨子,根本忘了要帶件披風御寒。
"趕緊回去吧!待會兒下起大雪就寸步難行了。"她拉著他的手。
"你真 簦》巢環——哈啾!哈啾!"丹心一臉不耐,話說到一半鼻頭發癢,竟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你瞧、你瞧!再待下去會生病的!"賀蘭跺跺腳,不管男孩意願如何,她使出強硬手段,拖著他欲往梅林外走去,只想趕快回寨,跟廚子討兩碗熱呼呼的姜茶祛寒。
這女人又動手動腳了,丹心理不清心頭的感覺,不十分討厭、不特別難受,在她面前自己仿佛是個普通小孩,這樣的角色令他好不習慣。
"我有腳,自個兒會走,用不著你拉!"反射地,丹心甩開她的手。
他絕非有意,更沒設想這一甩竟會出事。
那林地原就不平坦,下著雪則加倍濕滑,賀蘭腳步踩得過急,那男孩用力掙扎,她站不穩步伐,鞋尖被突出的樹根絆住,踉蹌地跌倒在地。她試著站起,又坐了下去,右腳踝使不出半點氣力,微微一動,就緊緊地怞痛。
丹心見狀也怔住了,有些過意不去,但口氣依然冷冷淡淡的,試探地問?quot;喂,你怎麼樣了?到底還走不走啊?賴下去,天都黑了。"這回,換他催她。
"腳……好痛……"賀蘭吸著氣,皺緊眉心,"我好像扭傷了,腳沒法兒動。"
丹心瞪住她,煩躁地爬了爬頭發,他聲音好低,不知在詛咒什麼。"別賴著!"雪勢漸劇,這是春臨之前最後一場瑞雪,足可掩蓋萬物。
"哎呀……我好疼……"一動就痛,賀蘭根本撐不起來,難得她沒掉淚,還笑得無所謂,"你快先回去,再請人來救我,我可以獨自在這兒,不會害怕的。"
至少還有個墓冢相伴。下意識,她回頭瞧了眼不遠處的墳。
"不行!你找死嗎?再不走,就等著被雪活埋。"丹心突然凶她。蠢女人,她存心讓他難過嗎?若想挑起他的內疚,她的確辦到了。
賀蘭不由自主的打顫,抬眼望著滿天飄雪,不知如何是好,又想起水月庵的孩子們,她跟著丹心跑出來,竟忘了將這事說予鐵無極知曉,若他瞧見了孩子們,肯定要發頓脾氣了,還有,適才一氣之下對他說的話,是否失了分寸?這真是一團糟。無可奈何,她幽幽嘆息。
這時,丹心的手忽地伸到她眼前,賀蘭微怔,不明白地瞧著他。
"哦……那個……附近有個山洞,攀住我的肩膀,我扶你過去啦。等這場雪過去,我們再下崗。"丹心臉紅了紅,隨即清清聲音,粗魯地說︰"喂,你快點行不?女人就屬你最婆婆媽媽!"
訝異又帶欣慰,賀蘭朝他緩緩地笑開,似能明了男孩冷淡表相里包里的心緒,覺得心間有份柔軟感情,沒人愛她已然無謂,她能夠愛人便行了,她要愛他,做他小小的娘親。
"你哭什麼呀?!"丹心挫敗地喊,有些手足無措。
"誰說我哭?我在笑呢,你沒瞧見嗎?"
她將手搭在男孩肩上,唇邊綻放一朵美麗的笑花,笑中帶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