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佑緯的動作很快,快得讓房蔌築無力喘息。一個禮拜為她安排了十個對象吃飯、喝咖啡,就算她有再多體力,也難免因過度頻繁的交際而被榨得一滴不留。
「你倒是說啊,到底對哪個家伙的印象比較好?」就像為擺月兌蜜蜂叮咬而急躁不已的熊,何佑緯在送走不久前才吃完「聯誼飯」的「儲備人員」後,旋身回到原位問道。
「你或者該說,對哪個家伙印象比較深吧?」無力地倚在掌心,房蔌築很想趴在桌上,如果不是顧慮到這里是公共場所,唯恐有礙觀瞻,她真的會趴在桌面上略作休息。
「那有什麼差別?」不過是換了個字而已,有需要這麼計較嗎?
「差別可大了。」嘆了口氣,手肘低了十五度。「我根本記不得那些人的名字,甚至連長相也不記得了。」
或許她該去參加某位電視明星開設的什麼「快速記憶訓練班」,「號稱」五分鐘可以記得上千字文章的那種,那麼,記得人的臉及名字應該不是件太難的事;學成之後,再參加何佑緯舉辦的「密集聯誼魔鬼營」,效果可能會呈等比級數增強。
「難怪你只能念社工系。」記憶力真是——好啊!
「不要懷疑我的專業能力。」她連辯駁的力氣都沒有了,手肘又低了十五度。「社工不像你想像的那般簡單,要念的東西可不比醫學系少。」單就人際關系就麻煩得要死,何況其他林林總總、拉拉雜雜且莫名其妙的課程。
「我沒有任何看輕的意思。」他為自己的不當批判感到懊惱。「我道歉。」不是所有人都念得來社工系,就像不是所有人能念醫學系一樣,他的語氣的不夠尊重人家的專業領域,所以他只能選擇道歉。
「嗯。」慵懶地應了聲,她的手肘再度傾斜十五度,整張臉已經離桌面不遠了。
「我知道你可能有點無法消化,但你好歹也給我個人名。」兩手左右撐開弓在桌面,他側低下頭,與蔌築的視線成水平相交。「皮艾基、席誒梯、費詡、狄鷗積……總有一個看對眼的吧?」
房蔌築嘆了好大一口氣,擺明了是嘆給他看的。「難道你就不能找個跟動物無關的男人嗎?」
「跟動物無關?」何佑緯愣住了。「人不都是動物嗎?男人也是動物的一種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無力地翻翻白眼,房蔌築的力氣終于宣告用罄,小臉壓到桌面上另一只小手的手背上。「Pig、Cat、Fish、Dog……全都是動物的名字,都可以組成動物園了!」
他擰起眉,認真地計較起來。「動物園里沒養這些動物。」
「拜托一」她的嘴角微微怞動,連撐起肩膀的力量也消失了。
「別拜托了,我已經為你找了十個對象唉!」他才想拜托她呢!拜托她選個人交往看看,好歹給人家一個機會,也給她自己一個機會。「你要真沒辦法由其中挑一個出來,下個禮拜我們只好再Rcview一次。」
「什麼!?」這下子,她的精神全回來了,小手一撐,背脊挺得筆直。「還來啊?」
「不然呢?你說怎麼辦?」該做的全做了,他可不習慣半途而廢。
「我可以放棄嗎?」她寧可回去跟婆婆撒撒嬌,或許可以得到「緩刑」的可能。
「不可以!」不給絲毫後悔的余地,他想都沒想就否決了。「當初說要找對象的是你,答應努力變裝、改變形象的也是你,說什麼都不能放棄!」要是這麼輕言放棄,那他們之前的努力等于個「屁」,「噗——」一聲,全沒了!
「我後悔了,行不行?」他可不可以別這麼固執?反被逼婚的不是他,嫁不出去的人也不是他。
「不行!」鏗鏘兩字,奉送大「X」一只。
「我很感謝你為我付出這麼多精神和體力,以後我再找機會補償你可好?」換個方式,改采柔性訴求,或許可以讓他改變主意。
「怎麼補?」挑起眉,他由鼻孔哼了聲。「我可是不喝雞精的!」
「我說的不是雞精!」聲音拔高,她都快神經錯亂了,為他常不經意冒出來的無厘頭。「那麼,之前你花在我身上的費用,我全數奉還呢?」這樣實際多了吧?
「這根本不關錢的事!」他生氣了。「花都花掉了,我沒打算收回來。」
有些東西是金錢買不到的,譬如男人的面子。他在安玖煥夫妻面前夸下海口,非得讓她平平順順嫁出去不可,現在這妮子成了退縮的一方,怎不教他氣餒?
萬一不能「達陣成功」,失掉的不止面子,連里子都丟光了,這算盤怎麼算都對不了帳,所以沒得商量!
「那你到底想怎麼樣嘛?」人家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偏偏這男人的腦筋條條都是死巷,有如讓人絕對找不到出口的迷宮,她都不知道該怎麼破關才好。難不成得爬牆嗎?哎——
「簡單吶!我也不是那麼不通情理的人,十個里面挑一個出來‘試用’看看不就得了?」說來說去,他就是「永不妥協」——想到了嗎?答對了!一部電影的名字,他就是看過這部電影才會想到這個賤招。這樣還叫做「不是不通情理」?閉了閉眼,房蔌築徹底打敗了。
「就剛才那一個吧廠她投降了,如果這是他要的結果,她願意「配合」。
「嗯?什麼?」她轉變得太快,何佑緯微愣了下,沒趕上她妥協的腳步。
「我說,就剛才走的那一個!」那家伙叫什麼名字來著?天!她幾乎忘了那個人的長相!
「剛才走的那一個?」他的眼里出現短暫茫然。「喔,你說洪睿彼是吧?」
「對,沒錯,就是那只兔子先生。」哇咧!又是「一只」動物!一嘆再嘆,她快無氣可嘆了。
「什麼兔子先生?」他的頭腦又當機了。
「洪睿彼、睿彼,Rabbit,不就是兔子嗎?」,ゾ~~還是。紅色」的兔子,想想就覺得惡心!她嫌惡地撇嘴解釋。
「別再去管人家名字的諧音了,沒營養到極點;我明天就去跟他報喜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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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跟那只兔子先生喝過下午茶,房蔌築不僅食不知味,心情更是Down到最低點,直逼十八層地獄。
她明明記得那些人的條件都不錯,樣貌也都還好,為什麼她竟偏偏選了個其中最具「恐龍」相的男人?恐龍頭、兔子身?唉唉唉,饒了她吧!眼角余光不經意閃過身邊光可鑒人的櫥窗,獨自閑晃的她不覺停下腳步,看著櫥窗里的人形模特兒怔忡了起來。好漂亮的白紗禮服呵!
無肩帶低胸設計,有別于一般白紗禮服的光艷亮俗,由上而下不見一塊亮片;簡單大方的剪裁方式,更是不同于印象中的繁復;裙擺部分由層層白色細紗疊構而成層次朦朧的明暗效果,穿在比例勻稱的人形模特兒上,更顯氣質動人。
如果婆婆看見她找到依靠的對象、穿上白紗走人禮堂,不知該有多高興?
小手貼靠在櫥窗明淨的玻璃上,她不禁幻想著這件白紗穿在自己身上的模樣——
梳著新娘的發髻、妝點著嫵媚的新娘妝,白皙的鎖骨應當配上炫目的晶燦首飾,最好是白金或鑽飾,方足以匹配純白的禮服;她的笑容幸福而甜蜜,回眸看向身邊原該是俊朗的新郎……一剎那間,所有幻覺全數進裂,只因身邊的新郎竟有著恐龍頭、兔子身的可怖模樣!深吸口氣,她頹然垂下雙肩——還是算了吧,就算將她亂棒打死,她都不願跟那怪模怪樣的家伙結婚!
「蔌築?是蔌築嗎?」
正當拔開無力的腿想離開櫥窗之際,陡地有人喊著她的名。她頓住,回首尋找發聲的源頭——
「安太太?」大眼眨巴眨巴,凝向身後一對璧人。
「叫我甘琳就好了。」蔚甘琳熱情洋溢地朝她直奔而來,親熱地拉住她的手,身後的男人則緩步跟上,眼底有絲探觀。「老天!真的是你,你變了好多,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呢!」不僅美麗動人,最重要的是亮眼,幾乎讓她移不開眼光。
看來緯緯還真有兩把刷子,再次塑造出一個美人。
「是我沒錯。」只是信步閑晃,沒想到會踫巧遇到熟人。「你怎麼會在這里?」越過她的耳側,房蔌築的視線凝向隨後跟上的男人,眼神充滿了好奇。
「跟我老公出來逛街嘍!」放開房蔌築的手,蔚甘琳轉而攀上安玖煥的手臂。「我先生安玖煥;玖煥,她就是蔌築。」她興奮地為生疏的兩人相互介紹。
「房小姐?」安玖模淡淡頷首,笑意躍上嘴角。「頭一回見面,久仰了。」
「呃,你好。」又是一個何佑緯的朋友。無措地,她揪緊背包朝他點頭示意。
「房小姐好興致,一個人逛婚紗店?」眸光掃向一旁的婚紗店,安玖煥調侃的意味不言而喻。
糟哉、慘哉,怎會讓人遇到如此難堪的情境?
「不,我……」赧紅了臉,她不知該如何解釋。
「對啊!你怎會一個人逛婚紗店?」或許她聲音太小,也或許是馬路來往車輛噪音太大,蔚甘琳理所當然地忽略她的發音。「是找到理想對象了嗎?」
如果是,那這次緯緯的動作也未免太快了吧!」但他介紹的對象真有這麼優嗎?當初她怎麼都不覺得?
「不是,我沒有……」房蔌築的臉更紅了,也更加支吾地說不清楚。
「我就說嘛,緯緯這次動作沒道理這麼快啊!」蔚甘琳只捕捉到「沒有」兩個字,便急呼呼地截斷房蔌築未竟的話語。「對不對喉?老公。」
「你喔!」安玖模嘆搖頭微哂,想起何佑緯當年的「屢戰屢敗」。
「漠築。」蔚甘琳霍地鄭重其事地握住房蔌築的手。「緯緯該不會也介紹給你一些名字怪怪的男人吧?」喚起往年沉痛的記憶,她不覺擰起秀眉,煞有介事地問道。
房蔌築崇拜地瞪著她;那些男人的名字果真絕頂古怪……你……怎麼知道?」
「哇咧!那家伙一點長進都沒有!」蔚甘琳的手勁加重了些,讓她產生些微痛感。
「甘琳。」斜睨妻子一眼,安玖煥淡淡警告她注意氣質涵養。
「人家氣不過嘛!」安撫地拍拍老公的手臂,她又回頭用力握住房蔌築的手。「以前緯緯介紹給我的男人,名字全都怪得離譜;你遇到的都是哪些人?」除了怒氣,更多的是興味。該不會就那幾個人選「重復使用」吧?太沒創意了?
「呃……有那個……皮艾基、狄鷗積……嗯,洪睿彼……還有……」
她垂首偷覷安氏夫婦的表情,每報出一個名字,蔚甘琳的臉便綠了一分;而安玖煥則是嘴角不斷上揚,最後忍不住放聲大笑。
「別笑!」蔚甘琳惱怒地捶了下安玖煥的肩,她氣得都發抖了。「有人笑就表示有人正受到傷害,你這下是‘落井下石’嗎?」雖然那些人都不在現場,但玖模這麼取笑人家就是不應該,太缺德了!
房蔌築的頭垂得更低,整張臉快貼到胸口了。她不確定蔚甘琳口中那個「受到傷害的人」,指的是那些名字的主人還是……她?
「咳!對、不起,我忍不住……哈哈哈——」安玖煥開始想像那些人的嘴臉,是否個個如同他們的名字一個模樣,笑得眼角都泛出淚來。
「這個緯緯,真是……真是……」看到老公笑得那麼開心,蔚甘琳氣過之後也覺得好笑,但她沒敢像安玖煥笑得那般直接,含蓄地掩嘴偷笑。
「沒關系啦,我想他不是故意的。」房蔌築這個「苦主」反而安撫起蔚甘琳的情緒。
「他根本是蓄意。」安玖虞拭去眼角的淚,下了句「尚稱中肯」的結語。
「嗯!」蓄意!要找到這種名字的人也很難吶,有可能蓄意嗎?
「我想想,他當初介紹給甘琳的那些人叫什麼名字……」他蹙起眉,認真地想了好一會兒。「喔,什麼死心眼啊、濕紙巾之類的,想起來就無力。」
「那……我的待遇好像還好了些。」當真無力了,也有了想笑的沖動,她揚起唇角,大力加入他們夫妻的「不道德取笑陣營」。
「這樣好了。」安玖蟆斂下笑容提議道。「我知道附近有家還不錯的咖啡SHOP,不如我們到那兒好好聊聊?」
「可是……」人家才喝完下午茶不到一個小時。
「好啦!」攀住她的肩,蔚甘琳纏人的功力再上一層。「不喝咖啡也可以喝果汁啊!或許我們可以找到人選,取代緯緯介紹的那些‘動物’。」朝老公眨眨眼,水眸里漾滿惡作劇的光芒。
呵!接下來鐵定好玩了,絕對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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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隔一、兩個月,房蔌築總會回老家一趟,探望婆婆。不是她舍得丟下婆婆不管,而是這個家給她的壓力太過沉重;所以她往往選擇在假日一早,家人都還沒起床的清晨時分,「潛」人家中和婆婆「樓台會」。
「是你嗎?丫頭!」晨曦微亮的幽暗房間,蒼老的聲音由床畔響起。
「婆婆是我。」靈巧地關上門,房蔌築很快便找到老太太的所在位置。「我回來看你了。」她坐上床,伸手抱了老太太一下。
「丫頭你好久沒回來了。」自上回一別,至今隔了將近三個月,是自她到台北讀書、工作以來,間隔最久的一次。「最近都在忙什麼啊?」拉著她的手,房蘇月英透過不甚清明的光線凝著她。
「還不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她避重就輕地撇開最忙的事不談,怕給婆婆造成壓力。
她知道有些事根本不是婆婆的本意,例如她的婚事。爸媽在打什麼主意,她心里清楚得很;早在她大學畢業前夕,母親就來電告知,倘若她在二十五歲之前還沒找到「適合」的對象,就必須回到老家接受家人的安排。
而爸媽所謂「適合」的對象,必須具備三個條件。
第一個條件——家境富裕。富豪或土財主自是最佳,至于相貌,看得過去就可以了,他們並不強求。
第二個條件,職業一流。最好是「師」字輩,能日進斗金那一種,譬如證券分析師、醫師,就算是算命師也無所謂,年齡不拘,只要收入養得起老婆、孩子,還能存些錢就行了;唯一例外的,就老師不行,因為收入實在太有限,沒啥「錢」途。
第三點是最讓她嫌惡的了,就是「無人爭家產」。他們的意思,最好是獨子或兄弟姊妹死光光的那種男人,既具備之前的兩個條件,又僅有一人足以繼承,自然大筆遺產全數落人一人之手,房家也許還能憑借姻親關系,多少得到些「好處」。
假若無法三條件俱全,至少第二個條件得符合才行,否則房家不予認同。理由很簡單,萬一對方家無恆產,又沒遺產可繼承,至少她嫁出門後,不至于因經濟拮據而向娘家「調頭寸」;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斷無回頭向娘家伸手要錢的道理!
這種刻薄的條件,是男人都會退縮。今年她已二十四,只剩不到一年的時間可以找對象了,如果努力到這個地步終究不能成功,那她也只有乖乖回到老家任爸媽安排。誰教她是房家的長女呢!
「是嗎!」房蘇月英昏黃的眼微微一閃,透著她不了解的晶光。「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麼?」她問的還是同一個問題。
「婆婆!」房蔌築心下一驚,以為婆婆患了老年痴呆……我不是說了嗎?都是工作上的事情。」柔女敕小手撫上老太太滿布皺紋的老臉,心頭滿是不舍及酸楚。
沉默了好一會兒,房蘇月英緩慢地開了口。「你變漂亮了,丫頭。」
「有嗎?」她裝傻,心喜婆婆注意到她的轉變,這表示老人家的腦袋還算清晰。「我一直都是這樣啊,還是丑丫頭一個。」
「帶他回來讓我瞧瞧。」沒理會房蔌築的言不及義,房蘇月英兀自說道。
「他?」蹙起眉,她滿頭霧水。「誰啊?」
「住在你心里頭那個男人。」枯骨般的食指點著的心口,房蘇月英是老了,但她的心和眼可沒老得看不清現況。
「我、我心里……沒住人。」莫名一陣心慌,腦海里倏地浮現的俊顏更令她呼吸一窒,她不禁微微一顫。「只有婆婆住在我心里頭。」
「我還沒變成鬼,所以你心里還是住著人。」瞪了她一眼,房蘇月英的犀利不曾隨著光陰流轉而消逝。
「別提那個字,婆婆。」她怕,怕鬼,更怕婆婆話里提及的隱含意思。
「那你就帶他回來讓我瞧瞧。」房蘇月英不肯稍讓,執著地認為她心里有人,而且還是個男人。
「我真的沒有!」她百口莫辯。
「別理會你爸媽那套理論。」顯然房蘇月英誤會了她不敢承認的理由。「我還沒死,這個家輪不到他們來作主!」
房蔌築怞了口氣,婆婆知道,她竟然知道爸媽定下的條件!
「丫頭,沒什麼事情瞞得過我的眼楮。」她的眼清明得很,連老花眼鏡都不需要。「只要你喜歡,婆婆會為你主持公道。」沒什麼事比兩情相悅更來得重要,她要的,是她這可憐的孫女獲得貨真價實的幸福。畢竟她忽略得夠久、夠徹底的了,確實需要一個能寵她、疼她的肩膀讓她依靠。她值得的。
「沒、我沒喜歡的男人……」不知怎的,她好心虛。還好厚重的窗簾遮住璀璨明亮的陽光,否則婆婆一定會發現她藏不住的臉紅……
「我吃的鹽巴比你吃過的米還多,能瞞得了我嗎?」傻丫頭,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她們祖孫倆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
「我真的沒有……」鼻頭微微發酸,她只能垂首以對。嘆了口氣,房蘇月英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然後,她說了句頗富深意的話。
「再看不清可就遲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