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每個人進殿磕頭的時候都略略帶了不安。
昨天走的時候,上面的九五之尊可是發了雷霆大怒的。
今天偷偷往上看,臉上似乎還是不大好,白中帶青,仿佛昨夜沒有睡足。說話還是沉著恬靜的,但和往常同樣輕抿著的唇,里面像藏了一點什麼讓人既嘆息又歡喜的東西。
今日陰晴難測。
大臣們暗自警惕,互相用眼神暗示,一個字也不可多說,小心、小心。
這種時候,稍微聰明點的人都知道報喜不報憂。
所以奏的第一件事,就是天大的好消息!昨日早上還在到處喧嘩吵鬧要求還他們王子的粗魯蠻漢,昨天下午居然就已經破天荒地寫了一封道歉信送到了吏部。
「契丹使者團的人說,昨日稍晚一點,他們已經接到契丹蒼諾王子的親筆信了,說他人很平安,多虧天朝軍隊保護,才逃離了賊子的毒手,不過另外有事要辦,過幾天才能回來……」
皇帝坐在四不靠邊的龍椅上,一邊听吏部尚書任安闡述事情經過,一邊將小福子轉呈上來的道歉信展開來看。
一目十行的掃過,不禁逸出一道清淡的笑容。
這群契丹蠻子,也不知道找了哪個天朝先生代筆。
從契丹行館遇襲,到他們去吏部擊鼓鬧事,要求還他們王子,再到他們王子來信報平安,經過一一敘述清楚,加上表達對誤會天朝友邦的內疚,以及契丹對天朝的友好之情,倒寫得文情並茂。
只是里面王子被強盜劫持,天朝軍隊保護王子月兌險雲雲,完全是胡說八道。天朝皇帝下旨命令軍隊抓拿蒼諾的事,更是只字未提。
皇帝看得又好笑又好氣,心里也知道是蒼諾使了手腳。
不免又嘆。
這個人情,總歸是要欠蒼諾的。
把道歉信放在一邊,點頭道,「事情了結了就好,其實不是什麼大事,懸著也讓人心煩。大家都擔待點吧。」
都擔待點吧……
大臣們哪里知道君主說這話時的心情,听了這句,只知道天上的烏雲散了大半,紛紛松了一口大氣。
看來昨天的不測風雲已經遠離,英明神武的主子又回來了。
和契丹開戰,哈,那不是找死嗎?
契丹王子君前無禮?那是什麼大不過螞蟻的鳥蛋罪過啊!
好!好!天下太平了。
「信是……」皇帝估算了一下,「昨天退朝後到的?」
「回皇上,昨天退朝後,大約過了一個半個時辰,他們留在這里的領頭的親自送過來的。」
「哦。」那應該是蒼諾入宮前,就寫好命人送過去的。
任安見皇帝問時間,有點擔心自己犯了外錯,又忙補上一句,「這事緊要,微臣不敢擅專,當即就入宮,想親自向皇上稟報的。但當時皇上事忙,命小福子擋了。」
皇帝也記了起來。
可不是嗎?
昨天在蟠龍殿,小福子忽然來說任安求見,還嚇了他老大一跳。回想當時慌張的模樣,端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朕知道,不用辯解。朕也不會為這點子小事怪罪你。」
其他政事,有條不紊地布置下去,小福子在一旁端上熱茶。皇帝接了,只啜了一口,環視眾臣一圈,「還有別的沒有?都沒了?」靜靜等了一會,「退朝吧。」
本來想著會承襲昨日的狂風暴雨的早朝,在一片祥和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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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著小福子和兩個侍衛走出大殿,秋天的艷陽照得遠遠近近一片煞白。
「主子,當心毒日頭。樹蔭下走,要不,奴才命人拿傘來?」
「不用了。」皇帝抬頭起,太陽白得耀眼,直看過去,壓根看不出形狀,只是白晃晃一片,「秋老虎,秋老虎,到了秋天,太陽也就只能當這麼幾天老虎了。趁著好太陽,不如多曬曬,男人嘛,難道像娘們一樣,怕曬黑了?」一邊無所謂地往前面走。
小福子跑著細碎步子跟在身後,笑吟吟道,「今天太陽好,主子心緒也好。可見是個萬事大吉的好子呢。」
「哦?你怎麼知道朕今天心緒好?」走到樹蔭下,皇帝腳步放緩了點,輕松地延著樹蔭踱步。
「不會看豐子的眉眼,哪有資格當奴才呀?」小福子見皇帝臉色不錯,大看膽子道,
「主子今天起來,雖然臉色像睡不大好,有點發青,但說話可比往常多。有時候出神,還會咧嘴笑一笑呢。說句實話,主子平日里太沉靜了,就算娘娘們見了皇上,要是沒有什麼大事,也常常不敢和主子開口說話的。」
皇帝瞅他一眼,「問你一句,就胡扯出這麼多句。朕是皇帝,富有四海,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自然天天都尊貴安詳。至于後宮里,也個個是賢淑安靜的。皇後,管這個管得不錯。」
到後面,本來高興的心境卻稍稍變了味,自己也知道是言不由衷,想嘆氣一聲,瞥瞥身邊的小福子和侍衛們,恐怕這聲嘆氣不過半個時辰就能流傳到後宮,讓整個後宮惴惴不安,只好強忍了下來。
忽然又想起一事,皇帝道,「今天日臉色不好,是昨天的政務鬧的。其實朕一個人在蟠龍殿,安安靜靜睡得不知多安穩,比平日你們十幾個窩在附近,滿耳朵墊腳走路、咳嗽、喘氣聲要好多了。下旨,蟠龍殿是朕靜養休憩的地方,從今日開始,無論任何人等,不奉旨不得入內,後宮妃子們,連皇後在內,都照此辦理。至于你,還是照昨天的樣子,小事別打攪朕,真有大事,隔著門稟告。」
「是,」小福子在旁邊應了,從頭到尾把旨意復述了一次,又道,「主子睡覺喜靜,那自然要緊,但主子穿衣吃飯沐浴,不要宮女太監伺候,難道自己動手不成?主子的旨意,奴才自然不敢不遵,但伺候主子……」
「穿衣吃飯沐浴這些事,常人都能做,怎麼偏偏朕就不能動手作?就算真的不慣了,要找人伺候,朕宣一聲,宮女太監不是立即就來了嗎?」皇帝冷笑道,「別在朕面前裝神弄鬼。你是擔心太後知道了找你,問起蟠龍殿里面到底怎麼了,答不出來,討好不了吧?朕知道你疑心什麼,哼,今天當著老大的太陽,朕給你一句話,蟠龍殿的事你少管,里面藏了什麼,朕在里面干些什麼,這不是你能管的事。」
「朕是天子,不是囚犯,容不得身邊有人充當奸細,處處監視朕。」皇帝的話里隱隱帶了金石之音,表情也變得無情起來,「無論誰問,你嘴巴都閉緊了,一概一問三不知。要是膽敢探頭探腦,往蟠龍殿里面瞅一眼,好,你先問問自己有幾個腦袋。」
小福子沒想到一句問話,引出這麼大一番教訓,臉由紅轉青,由青轉紫,雙膝都軟了,差點情不自禁跪下,只是皇帝一直往前面踱步,又實在沒有跪的條件,只能抹抹一頭冷汗,陪笑跟在後面,再不敢胡說一個字。
好不容易等皇帝獨自進了蟠龍殿,才把憋在肺里的氣一股腦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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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房門,房間一切已恢復了七八成舊觀。
床單換了新的,書桌上水跡都干透了,玉瓶里新盛的泉水。
就連地板上烏七八糟的血跡,也不知被他們用什麼怪藥粉給抹了。
「錚兒,早朝完了。」蒼諾的頭,從床鋪底下伸出來,隔著半個房間的距離,甩給皇帝一個大笑臉。
為擔心別的宮女太監誤闖進來,沒必要的時候他都藏在床下。就算有人從窗口看,一時也不會看出什麼。
「他們走了?」
「嗯。」
「那你呢?怎麼不走?」
「我傷重,走不了,再留幾天。嘿,這其實都是假話,你我心里都明白。」蒼諾道,「可是我說真話,你又生氣,所以只好說假話啦。」
皇帝下死勁瞪著笑嘻嘻的蒼諾,一時之間,倒找不出什麼話來。
這個人,纏人的時候,吞不下撕不掉,活月兌月兌一塊上好的牛皮糖;奸詐的時候,又像只狐狸;裝傻的時候,就變了蠢死的笨熊;耍壞的時候……
停!不要往那晚的事上想。
皇帝沒給他好臉色,在書桌前∼坐,擺開紙,取了筆。
「寫什麼?」
沉默。
「朝政?在寫聖旨?」
皇帝平心靜氣地沾了墨,往紙上點。
「還是你在自己畫畫?」
「……」
「錚兒,你一定會畫人吧?天朝人畫像真是一項大本事,幫我畫一幅怎樣?」
「錚兒……」
「明天,給朕滾出去。」半天,端坐在書桌前運著筆的皇帝說了一句。
蒼諾已從床下出來了,正蹲在一邊逗那只大黑狗,轉頭道,「明天不行,我的傷沒好。」
「你武功高強,明天一定可以走的。」皇帝冷冰冰的腔調仿佛是從嚴冬里借來的,又干又澀,「蒼諾,別欺人太甚了。得寸進尺,遲早天雷轟頂,你真要逼得朕不惜兩國開戰也要殺了你?」
蒼諾不答話。
似乎逗夠了大黑狗,他從地上站起來,伸個懶腰,小心翼翼地不扯動背上的傷口。沉默了一會,走到皇帝後面,低聲道,「你畫畫嗎?我幫你磨墨。」
「走開。」皇帝皺眉。
心情本就煩亂,想借著畫竹靜一靜的,卻越畫越心亂。皇帝放了筆,側過身仰頭,正面對著站在面前的蒼諾,「朕實在不明白,你強留在這里干什麼?王子身份,又是契丹的使者,硬不肯離開這個不測之地。萬一消息走漏出去,或者不小心被侍衛宮女們發現了,只要走錯一步,就是兩國邦交的大事。朕……」
後面的一句話,實在讓他這個為人君的難以出口。
遲疑了好半天,俊美的臉扭曲了一下,還是咬著牙,帶著怎麼也不明白的神色,漲紅了臉,難堪地低聲問道,「朕的身子……就那麼……
那麼讓你舍不得?」
蒼諾听了,噗哧一聲笑了。
皇帝怒得臉轉了紫色,「有什麼可笑的?」
蒼諾見他真怒了,愕一會,道,「對不起,我不該笑的。」可剛說完,腸子又打結似的蠕動起來,礙著皇帝刺一樣的犀利眼神,只好木著臉,不料忍到了極限,一個守不住,竟捂著嘴狂笑起來。因為想著怕被旁人听見,只不敢放聲。
皇帝霍然站起,眼楮冒火,張張嘴,想到守在外面的太監侍衛們,壓低聲音,陰森森道,「好,你逼人太甚,別怪朕無情。」
還要說話,小福子偏偏這個時候湊熱鬧來了,在門外恭恭敬敬地稟報,「主子,太後派人來請,說主子得空的話,過去喝茶聊聊天。」
「朕這就過去!」聖君回答的聲音有點不對勁,仿佛有著怒氣。
不一會,臉色鐵青的皇帝開門出來,看也不看小福子一樣就向前疾止,邊走邊問,「說了有什麼事嗎?」
「像是南方新貢來的第一批秋季果品到了,天熱,請主子過去,吃一點,消消乏。」
皇帝卻知道並沒這麼簡單,隨口道,「消乏?不添乏就算好了。」
雖這麼說,還是趕了過去,在太後殿前整了整衣裳,放緩腳步。听見里面傳報「太後,萬歲爺請安來了」,這才換了笑容,踱了進去。
太後老人怕冷,雖只是秋天,榻上已經換了薄薄的灰狼毛墊子。皇上一進去,看見太後斜挨在貴妃躺椅的枕頭上,桌上放著四五盤新鮮貢上的秋果,眼光一動,已經掃到皇後的身影了。
穿著全套子整整齊齊的國母朝服,竟是正跪在地上的。
「皇上來了,」看見皇帝,太後斜挨著的身子直起來一點,無奈地笑了笑,朝地上的皇後一指,「事情可真是一件連著一件,要我這老骨頭怎麼顧得過來?皇上來了就好,你說句話,要皇後起來吧。她今天一大早就過來,說昨夜沖撞了皇上,要來請罪,哀家怎麼勸也不肯起來。你們是夫妻,自己的事,自己擺平吧。」
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皇帝心里本來還不大的火,竟騰地燒起來了。
他瞥一眼跪下地上的皇後,雖然跪著,神色卻不大畏懼,平平靜靜的,更加恨了三分,心里暗道,來請罪,怎麼往太後宮里來了?
想當賢後,想學前朝忠淑皇後一樣千古流芳,都想瘋了。
皇帝呆笑著,先給太後請安行禮,到太後身邊挑個位置坐下,才故做輕快地笑道,「額娘想哪里去了?兒子不為這些小事和皇後鬧別扭。
她當皇後這些日子,何曾出過差錯?昨晚的事,還有今早的事,將來賢後列傳上都會記著呢,為規勸皇帝不惜犯顏擋駕,又清晨就向太後長跪請罪,不但明理,而且知禮,真是天下人也挑不出過錯的。倒是朕這個皇帝,成了個半夜闖皇後寢宮的色鬼。」
這番話說出來,太後已經變了臉色,坐直了身子,仔細打量皇帝片刻,才徐徐道,「皇帝今日可真的動氣了。」
皇帝對著宮內的婦人,向來都是和顏悅色的。尤其是皇後,幾乎從來沒讓皇後如此難堪過。今日不知為何,火氣一起,竟把心里想的刻薄話不留余地地說了出來,自己也是一驚。
瞅瞅跪著的皇後,身子微顫,兩只死命拽著衣服的手關節都發白了,又覺得她有點可憐,忙對太後陪笑道,「太後怎麼了?兒子不過說笑罷了,皇後為人明白,也知道朕的脾氣,朕想著天氣熱,說說笑笑,大家都疏散一下。皇後,還跪著干什麼?快站起來吧。上好的果子在這里,你當媳婦的也親自削一個給婆婆嘗嘗。」
「皇後起來吧。」太後干巴巴了吩咐了∼聲,沉默好一會,看看左右,「伺候的人都下去。」
當即太監宮女們都鴉雀無聲溜個干淨。
太後等人都去清了,皇後也站了起來,可憐兮兮地陪在一邊,才對皇帝道,「皇帝,你真是說笑?額娘心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你不但厭煩皇後,恐怕就連我,你也是厭煩的。」
皇帝站了起來,「兒子怎敢如此不孝?」
「你也別忙著辯解,哀家並沒有說你不孝。天子最重孝道,你要是不孝,傳了出去,你這個皇帝是什麼名聲?天下怎麼看你?又怎麼看我?」太後臉上,隱約流露出傷感,「你的心事,老人家心里都明白。哀家也年輕過,是在宮里一輩子熬過來的,若是做個小妃子,顧著自己就行了,可當了太後,皇後,就要顧著皇上,顧著後宮妃子們,顧著名聲、天下、社稷。」
「額娘……」
「先听我說完。」太後拉過皇後,撫著她白皙縴細的手道,「你有這位皇後,不但是你的福氣,也是天下的福氣。兒啊,你要好好珍惜。你是人上人,是真龍天子,美女妃子要多少,有多少,你還年輕,日後不知道有多少妖精入宮呢。可皇後呢,只有這麼一個。有她在,你的後宮才安寧,才有規矩,你才能安心朝政。沒錯,她是要當賢後,可想當賢後有什麼錯?你不也是要當聖君的嗎?聖君,要有賢後來配。有她在,多少也能幫幫你。」
皇帝低頭听了長長一段教訓。
要在平日,太後這樣循循教導,又事事都說得合「禮」,必定心悅誠服,點頭稱是的。
今天卻不同,听著太後每一個字,皇後平時規勸的情景就一幕一幕閃過腦海。
想和她說說朝局上的事,頓時就跪下,擺出祖宗家法,說女子不得干涉朝政。想和她說說外面流行的民間逗樂小戲,有空叫起來夫妻一塊听听,她立即給你來一句「天子雖然要與民同樂,但尊卑有分,這些俗戲里面有不少違背禮法的地方在,皇上看了恐怕惹起非議。」
要是論起夫妻恩情來,除了晚上那幾個時辰,平日連模模手,都是端莊矜持的國母所不該做的……
越想,越覺得身邊這個結發女人,活生生就是一個木偶。
低頭恭听完太後的教訓,皇帝挑了皇後一眼,低聲道,「額娘放心,皇後的好處,朕都知道。朕心里愛敬皇後,向來都是一樣的。」
「那我就放心了。」太後點點頭,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容,轉過頭,對皇後柔聲道,「好孩子,皇帝臉皮薄,是個安靜人,心里愛你,面上也不會露的。你也要體恤他一點。先回去吧,我們娘倆再聊聊,皇帝晚些就去找你。」
送走了大大扳回面子的皇後,太後才將皇帝招到身邊,吩咐他坐下。
她從懷里取了一枚鑰匙,將椅子後面紫金櫃里一個餾金小盒子取了出來,親自打開了,從里面取出一包被絲絹包裹著的東西,遞給皇上,「拿去。」
皇帝接了,疑惑地打量著手里的東西。
「這是藥,晚上吃了,去見皇後吧。」太後扯動著嘴角,笑了一笑,「本來這事,哀家不該管的。但皇上,你已經好一陣子,沒真的和皇後在一起了吧?」
皇帝腦里轟地一響。
確實,最近雖然也有去皇後那,但多是說話吃飯沐浴睡覺,至于那事,根本沒興致。
可,太後怎麼知道了?
「這是皇宮,有什麼能瞞得過別人?」太後向後靠了,愜意地躺著,似笑非笑,「就你那蟠龍殿,里面的事我也大略猜到,不外是哪里弄來的野女人罷了,還要再三對太監宮女們下旨不許這不許那的,」
見皇帝張嘴,太後擺手道,「年輕男人哪個不喜新厭舊?這事哀家懶得過問,你自己知道小心就好。但皇後那……」她又緩緩坐起來,靠近了皇帝。
「兒啊,這話只到你我母子為止,再不能向外面傳的!額娘知道,這皇後,讓你膩味透了。」
皇帝俊秀的眉驀地一跳。
太後又道︰「這麼一個木頭,誰不膩味?她天天陪著哀家,笑是呆笑,坐是呆坐。哀家難道不覺得膩味?但皇帝,不管怎樣,不能冷落皇後。冷落了她,對你也不好。」
這些話,確實是私下的交心之言。
在什麼都被禮法遮蓋著的皇宮中,要听一句都不容易。
皇帝听了,心里不禁一熱,身邊竟真的還有一個可以說說私話的人,頓覺昨日對太後不恭的想法太不恭敬了,帶著一絲感動道,「額娘這些話,都是只有真心為兒子著想的人才能說出來的。兒子怎會不明白?」
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兒子何嘗不知道要對皇後好。可是她……
能對她好得起來嗎?這事,朕已經盡力了。朕是個皇帝,也是個男人,男人對著女人,要心里喜歡,才願意親近。這種事,就算是平常人家,也是丈夫自己作主,絕沒有為了安慰妻子而強做的。額娘,您管著後宮,這事,您要幫我。我雖是天子,也是個人啊……」長長嘆息一聲,仿佛把這幾日的心酸苦楚,都吐出了一半,心頭舒服不少。
「你是天子,不是常人,不能拿常人的例子來比自己。」听皇帝的話鋒沒有隨著自己的方向轉,太後被保養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變得平板,沒有一絲表情,「哀家厚著老臉,連藥都幫你備了,還不是在幫你?」
听了這個,皇帝剛剛從窒息的水深處浮出一半的心,好像被人用手一按,又重新沉入了水底。
「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何況,你是個皇帝?」太後放緩了聲調,「這不光是後宮的事。皇帝別忘了,皇後在宮外還有娘家,一門都是重臣,兵部吏部,帶著幾個掌兵的將軍,都是她一家子。冷落了她,這些臣子的心也會不安,這是關系朝局的事。沒興致,吃點藥補足了就是了。」
漸漸的,太後的語氣沉重起來,凝視著前方披掛著層層彩紗的嵌銅深獸,嘆著,語重心長道,「後宮三千,雨露均沾,才能祥和,可不能老是往蟠龍殿那跑。皇帝,哀家是為著列祖列宗的基業,才開這個口。」
這些話,一字就是一把尖刀,全部噗、噗、噗、噗,戳在皇帝的心上。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為何如此容易激動,不過听了太後幾句話,激動得要咬緊了牙才可以不讓身體顫抖,在喉嚨里暗自吞了一口唾沫,平和地道,「額娘,你也為兒子著想一下……」
「不為你著想?哀家就不說這番話了。」太後干澀地說著,待了一會,有點感嘆,「算了,算了,你是天子,聖心獨斷,誰也不能勉強你做什麼。哀家一個後宮的老不死,能算什麼?不過皇帝,哀家要說一句刺心的話,自古忠言逆耳,你听了,是高興還是發怒,都由你。」
頓了一頓,太後身子已經坐得比槍桿還直,雙手平放膝上,平視著皇帝,道,「這江山貢你萬物,百姓奉你衣食,你都一一享用,這是為什麼?因為你是天子。天子者,不但心血,就連身子,也是國家朝廷的。」
她的聲音不大,語調不疾不緩,卻宛如一道閃電,橫劈在皇帝頭上。
皇帝僵住了。
整個皇宮,不,整個天下,恐怕只有太後有資格,有膽量,對他說出這樣赤果果的實話。
太後這個位置,不是為了給皇帝找一個親人的。
是為了讓皇帝,更像一個萬眾期待的皇帝而已。
「皇後的事,你也該從這去想,去看。只要想開了這一點,分清楚大局輕重,什麼事都會容易點了。兒啊,你這身子,可不是你一個人的身子,是天下的身子啊。當皇帝只有公心,沒有私心,听額娘一句話,你可別想偏了方向。」
皇帝幾乎捏碎了手里的絲絹包,臉上毫無表情,等太後說完,站了起來,漫不經心地道,「額娘說的話都在理,兒子都听明白了。」也不等太後再說什麼,逕自行禮退了出來。到了殿門,恍恍忽忽,連在外等候的小福子都沒理睬,失了神似的抬腿。
不必自討其辱地去問。
太後最後說的一番話,如果說出去,不但皇後,就連妃子們,大臣們,甚至太監宮女們,百姓們,恐怕都會點頭稱是。
天子,是屬于天下的。
心血也好,身子也好,都不是自己的。
何等正大光明!
心好像從什麼高地方猛地掉到了深淵底下,都變成了一團肉泥,不但如此,還要遭人踐,遭人踏……
他就像空有神力的巨人,卻被困在了一張無形的大網里,來往的人都仰慕夸贊道,好一個巨人,然後都笑著看他被暴雨狂風吹打。
皇帝默默走著,一股酸酸辣辣的氣直沖鼻梁,眼前的路在視野中搖搖晃晃。
一個活人,被放到一個死位上來了。
他們只是要一個皇帝而已。
皇帝可以給他們權勢、金錢、寵愛、保護,比廟里的木偶泥塑更實在。
他仿佛踏在雲朵上似的,一腳深一腳淺地走著。
雖然失著神,但還認得一點路。
蟠龍殿,就在前面了。
咿呀……
房門被輕輕推開。
「回來了?」
蒼諾認得他的腳步聲,早從床底鑽了出來,高高興興迎上去,仔細瞅他一眼,「怎麼臉色那麼差?」
皇帝听見他的聲音,恍惚的神智清醒了一點,笑道,「差?朕好得很,後宮三千,艷福不淺。」
到了書桌前,低頭一看,臨走前鋪好的紙張上畫著兩根細竹,那是自己畫的,不是誰加了幾個字,一根竹子上面寫著蒼諾,另一根寫著錚兒,根部卻被人添了一筆,把兩道竹根連了在一起,顯得怪里怪氣的。
蒼諾見他表情古怪,唯恐有失,走到他身後,「這是什麼?」
他指了指皇帝手里攥著的東西。
「這個?藥。」皇帝打開手掌,把里面的兩顆黑色藥丸倒了在桌上,痴痴笑道,「真是周到,連藥都備好了。朕,朕這個天子,可真是無所不能。契丹兵強,被契丹男人強要了,朕不能開戰,要忍;皇後娘家勢大,朕心里膩味,還不能冷落,逼朕吃村藥,去盡人夫之職……天子不是人,是個會處理朝政的工具,是個擺出來讓萬人看的木偶,是個……是個要看著朝局來用身子慰藉後宮的男妓!哈!哈……這可真是只有九五之尊才能有的風光!」他干笑兩聲,猛地雙臂一揮,往書桌上發狂似的掃去。
頓時,紙、筆、紙鎮、玉杯、插著新花的小銀瓶,連著蒼諾方才趁他不在時,為他磨好的滿滿一硯墨,全往地上砸去。
乒乒乓乓,一陣墨雨撒過大半個房間。
砰!隨後一聲巨響,卻是皇帝踢腿一蹬,狠狠蹬翻了書桌,眼神猙獰,咬牙道,「朕不願意!朕不願意!朕、不、願、意!」
磨了半天的牙,臉上又泛出苦笑。
蒼諾見他神態舉動都不像往日,好像要被人逼瘋了一樣,又內疚又心疼,悄悄靠近了,在他身邊手足無措地喊道,「錚兒……」
皇帝緩緩轉過頭,淒然問,「你叫我什麼?」
「錚兒。」
「再叫一次。」
蒼諾吸了一口氣,低聲道,「錚兒。」
「好,很好。」皇帝瞪著他,卻漸漸勾起唇角。單薄的笑容在蒼白的臉上看起來脆弱到了極點。皇帝的聲音輕了許多,听起來竟有一點溫柔,點著頭,緩緩道,「我喜歡你這樣叫。」
他把手朝地上指了指,「那個藥,你給我撿來。」表情既尊貴,又決烈。
蒼諾的心,更加懸了起來。
這位內外深受煎熬,驕傲而年輕的皇帝正處在崩潰邊緣。
膽大如蒼諾,也不敢有絲毫輕舉妄動。他把被皇帝狂掃到地上的藥丸撿起來,給了皇帝,緊緊盯著皇帝,連眼也不眨一下,心里暗道,要有什麼不妙,立即打暈了,用衣帶捆在背後,先帶他離了這活地獄再說。
只是背著他,侍衛們要是發覺阻攔,說不定連他也傷了。
可恨自己太蠢,竟在這個時候受傷。
皇帝握著兩顆藥丸,出了一會神,又問,「有水沒有?」
另一個小桌上還擺著一個盛水的玉瓶,蒼諾過去,倒了一杯給他。
皇帝接了,冷笑一聲,喝一口水,把頭往後一仰,竟將兩顆藥丸都往口里扔了下去。
吞了藥,皇帝咬著細白的牙,把蒼諾上下打量了一番,忽道,「你過來,好好抱朕。」說話已經沒有剛才的遲疑呆滯,反而帶了帝王該有的威嚴,像下一道聖旨似的。
蒼諾心里大喜,眼光又有點狐疑地,瞅了皇帝一下,「錚兒,你還記得我是誰?」
「你是契丹王子,蒼諾。你以為朕瘋了,對嗎?」皇帝笑得有點淒冷,倔強地咬著下唇,一字一頓,說得很清晰,「朕心里很清醒,明白自己在做什麼。」
他臉上的淒然更明顯了,往常總是發亮的瞳仁,此刻黯淡得像快被日出淹沒的星星,「朕的心血是天下的,朕的身子,也是天下的。」他的眼楮忽然閃了閃,神色一變,狠狠瞪著前方,沉默一會後,緩緩勾起唇角,輕蔑地笑起來,「朕的身子,是朕自己的。朕偏不如他們的願!」
蒼諾看著他,自己反而幾乎淌下淚來。
挨過來,試探著伸手,接著一把摟緊了看起來脆弱不堪的皇帝。
「錚兒……」
皇帝笑道,「放開膽子做吧,這是聖旨,不會治你的罪。你的手很熱,身子也很熱,朕都記得。」
蒼諾怔怔看著他,強笑道,「你這個表情,比那晚更可憐,我怎麼放開膽子做?」
「朕已經吃了藥。」皇帝挑起眼簾,幽幽晃晃地飄了他一眼,「你不遵旨,就給朕滾。」
這話一出口,雙腳已經騰空,被蒼諾打橫抱起,放了在床上。
不一會,一雙溫柔的大手褪下褲子。簌簌涼意在**只稍微竄了一下,一種濕潤的激烈的灼熱,把皇帝狠狠吞沒了。
「啊!」皇帝沙啞地叫出來。
後仰著曲線優美的脖子,他伸手向下模索著……
總是恬靜從容的臉,此刻隨著蒼諾指尖的些微動作而呈現幾鐘變化的扭曲掙扎,每一絲變動,都美得讓蒼諾恨不得就此死去。
「錚兒,錚兒……」
「嗯……」皇帝斷斷續續,若有所覺地低聲應著。
他听見自己的名字。
那是屬于他的。
唯一的,不屬于這天下,僅屬于他自己。
被人呼喚的名字,溫柔地呼喚,宛如一首久未听聞的老歌。
皇帝放開了自己,輕輕**著,和應著蒼諾的呼喚。
一顆晶瑩的淚,從眼角悄悄滑下。
有人,
用舌尖幫他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