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流產了。
當喜蓉從昏迷中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單人房,病房布置得溫暖舒適,坐在床邊陪伴她的葉南軍卻神情淡漠。
他告訴她,因為撞擊的力道太強,她流產了。
「你是說,我懷孕了?」她不敢相信地問他。
他默默點頭。
她肚于里竟有個寶寶?喜蓉瞠目結舌,從沒想到自己的子宮,竟在不知不覺之間,孕育著一個小小的胚胎。
「寶寶……流掉了?」她茫然咀嚼著流產的意義,忽地,胸口強烈怞痛。
意思是,他與她的孩子沒了,一個還未來得及成形的小生命,因為她這個母親的粗心大意,不幸夭折。
她咬住唇,臉色蒼白,身子輕顫,一顆眼淚靜靜地墜落頰畔。
葉南罩無言地看著那眼淚,驀地撇過頭。
喜蓉黯然注視他,他臉上的線條緊繃,嘴唇抿著,眼神是她不能分辨的復雜,她心一扯。
他是不是怪她?怪她沒保護好他們的寶寶?
「對、對不起。」她顫著嗓音道歉。「我沒想到……我不知道自己懷孕了。」
他一震,轉過頭來,陰郁的眸凝望她,良久,才啞聲開口︰「你不用道歉,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跟謝承家打起來,你也不會遭到波及。」
「承家呢?」話剛出口,喜蓉便恨不得咬下自己舌頭。
她明知道葉南軍因為兩人私下見面感到不悅,又何必再挑起他的怒氣呢?她暗暗掐住掌心,等待丈夫的責備,但他的反應卻出乎她意料之外。
「他先回去了。」他的語氣很冷靜。「他跟我一起送你到醫院,他很關心你。」
喜蓉愕然。
為什麼他會如此平靜,甚至還強調另一個男人很關心她?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以為你不高興我跟承家見面。」她愣愣地說。
「我沒有不高興。」葉南軍自嘲地撇嘴。「我剛剛沖動了點,抱歉。」
抱歉?他對她道歉?她沒听錯吧?
「你們兩年沒見面了,當然情緒會激動點。」他站起身,借著替她倒水的動作掩飾臉上的神情。
她怔忡地望他。
他倒來一杯水,扶她靠坐起來,她接過茶杯,慢慢啜飲,一面從眼睫下窺視他。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看起來似乎蒼老了許多,眼神黯淡無光,俊臉是教人捉模不定的冷漠。
如果平常的葉南軍像個高傲的斗士,現在的他就像是失去靈魂的游民,仿佛已經懶得與這世界對抗,對抗也無閑。
「南軍,你……怎麼了?」她輕聲問,壓抑著心頭竄過的一道酸楚。
她從來不曾見過自己的丈夫這副模樣,他一向都是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啊!就連生氣的時候,怒意炯炯的眼神都懾人。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她追問,無法再忍受見他如此萎靡。
「有話說的人,應該是你吧?」他澀澀地回應。
她怔住。
他微扯唇,伸手替她撥攏垂落額前的發繒,毫無神采的眸光在她雪白的麗容上徘徊數秒——
「我們離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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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要跟她離婚!
為什麼?
之前她說要離婚,他怎麼也不肯,為什麼現在反而是他主動提出來了?
是因為承家嗎?因為撞見她的前男友親吻她,所以他生氣了?或者是……難道他以為——
「你該不會以為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承家的吧?」
當時,她曾顫抖地如此問他。
他的反應先是一震,跟著,仰頭大笑。
那笑聲,高亢尖銳,帶著幾分嘲諷,卻又有幾分蕭條。
她幾乎不敢听。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住那可怕的笑聲,注視她的眼神蒼涼。「在你心目中,我真是那麼沒品的男人嗎?」
「我不是……」她想辯解,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沒惡劣到懷疑你的貞潔。」他簡潔地接口,跟著離開病房。
接下來幾天,她都沒機會見到他,因為日本分公司那邊有事,他飛過去出差,她出院回到家,迎接她的只有葉母跟魏明怡的尖酸刻薄。
「連自己的寶寶都顧不好,你這個母親怎麼當的?」葉母不滿地叨念。「我早就說南軍不該娶你這個老婆了,連給我們葉家傳宗接代都有問題!」
「就是嘛!南軍哥哥應該跟你離婚才對。」魏明怡接口。
喜蓉心怞痛,雖然對這兩個女人的敵意早習慣了,但听到離婚兩字,她仍是強烈介意。
為了避免和兩人再起沖突,她一直窩在房里,連佣人送飯進來,也很少吃。
不知道為什麼,她好慌好慌,胸口悶悶的,一下下地揪痛著。
她的丈夫總算同意跟她離婚了,為什麼她卻一點也不高興?
他們的婚姻本來就是錯誤,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她不該嫁給他,他也不該娶她,如今他終于願意平和分手,為什麼她會覺得好不對勁?
她不必再掙扎了,不是嗎?可以無牽無掛地回到承家身邊,不是嗎?
那麼,她為何如此痛楚?
喜蓉坐在閱讀窗台上,掐緊手,用力抵住玻璃。這扇窗像一道隔閡,她忽然有股沖動,想將它擊破。
她跳下窗台,拿起手機撥號,鈴聲兩響,對方很快接起。
「喂,是我。」
「我知道。」他語氣深沉。「怎麼會打電話來?家里出了什麼事嗎?」
「沒事,我只是想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今天下午就回去。」
「喔。」
「還有事嗎?」他听起來好冷淡。
她咬了咬牙。「沒事,等你回來我們再說。」
她正想切線,他卻忽然喊住她。「喜蓉!」
「什麼事?」她急忙將手機靠回耳邊。
「你……身體狀況如何?還好吧?」
「我很好啊。」
「听佣人說你這兩天好像沒怎麼吃東西?」
「我有吃,只是胃口不太好。」她閉了閉眸︰心內一陣酸楚。原來他還是關心她的。
「那就好。」他沉默下來,她能感覺到他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但最後,他只是淡淡一句。「晚上見。」
「嗯。」
她悵惘地放下手機。
事實上,今天是他們結婚兩周年的紀念日,不過她想他可能忘了。
就算記得又如何?反正他們都要離婚了。
喜蓉苦笑,心房陡地涌上一股酸澀,她眨眨刺痛的眼,深深呼吸幾口,然後,換衣服出門。
不管他們的婚姻還能維持多久,至少這一天,她希望兩人能好好地過,就當是最後的回憶也好。
她到百貨公司,精心選購一組精致的袖扣當作禮物,接著上超市,買了一籃子食材。
回到家,葉母跟魏明怡去逛街,兩人都不在,她剛好清靜地進廚房,洗手做羹湯。
她的手藝,比新婚時進步多了,就算不讓家里的廚娘幫忙,也勉強能弄出一桌料理,都是葉南軍愛吃的菜。
見時間充裕,她又煲了一鍋雞湯,趁慢火細熬的時候,她布置好餐桌,插上香水百合,點燃幾盞蠟燭。
入夜時分,葉南軍果然回來了,她笑著迎上去。
「你回來啦?肚子餓嗎?今天的晚餐是我準備的喔!」
她熱情的表現似乎令他很意外,整個人僵在原地好片刻,才跟她走進餐廳。
餐桌上一道道香味四溢的料理震撼了他,再次愣住。
「吃飯吧。」她替他盛了碗飯,擱在他面前,然後笑意盈盈地在他對面坐下。
他怔忡地望她。
「吃啊!難道你怕我在菜里下毒嗎?」她開玩笑,眼中燦光飛舞。
他看著她久違的甜蜜表情,忽地領悟了什麼,俊唇一牽。「我倒不擔心中毒,只怕吃了會拉肚子。」
「什麼嘛。」她嘟起嘴。「我的烹飪手藝就那麼讓人不放心嗎?」
「聰明人都知道應該小心。」
「呵,那你不要吃好了!」她不依地想拿回他的飯碗。
他搶先一步握在手里。「我要吃。」
「你不是說怕吃了會拉肚子嗎?」她嬌睨他。
他微笑。「我吃。」因為這或許是最後一次嘗她手藝的機會了。
葉南軍垂下眼,默默地挾菜吃飯,品嘗每一道料理——她的手藝果然還是不怎麼樣,有的調味太清淡,有的又太重咸,還有一道魚,煎得有點焦。
但,很好吃。
他知道這桌上每一道菜,都是他愛吃的,都是她特意為他而做的,是她對他表達關懷的一種方式。
從小到大,幾乎不曾有人真正關懷過他,就連他自己的母親,也從不曾親自下廚為他炒一道菜,更別說知道他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了。
他一直是孤獨一個人長大,未來也要繼續孤獨……
「好吃嗎?」嬌脆的嗓音問他。
他淡淡扯唇,假裝煩惱地揪眉。
「干麼啦?有那麼難吃嗎?」
「算是及格吧。」他勉為其難似地評論。
她懊惱地冷嗤。
他朗笑。「好吧,比起以前,你進步很多了!放心吧,以你現在這樣的手藝如果煮給別人吃,絕對不會丟臉的。」
听聞他這似真似假的贊美,喜蓉也笑了,但心口卻隱隱冒酸。
他的意思是,以後她嫁作旁人婦,至少做出來的菜,對方不會不敢吃。
他已經開始想象她做菜給別的男人吃的畫面了嗎?可為什麼她自己,卻想象不出來?
喜蓉臉色微微刷白,雙手發顫,幾乎端不住碗。她拿起筷子想挾菜,其中一根卻落在餐盤邊。
「我幫你。」他注意到她的激動,沒說什麼,鎮靜地替她挾菜,堆上她飯碗。
「謝謝。」她極力壓抑波動的情緒,甜甜一笑。
一頓飯下來,兩人就像從前那樣唇槍舌劍,彼此打趣,他會嫌棄她某道菜做得不夠道地,她也會不高興地反駁回去。
他談起這次出差的事,跟她分享公司最近的事業發展計劃,她也會告訴他自己參加社交活動時,發生的趣聞糗事。
他們自在地聊天,仿佛這幾個月來的爭執與冷戰都只是一場夢,而他們從不曾怨恨過彼此。
但兩人其實內心都明白,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共進晚餐了。
最後的晚餐,最後的回憶,兩人都默契地以最開朗的態度相對,兩人都不願不歡而散。
但願能好聚好散,相互珍重——
「你還記得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嗎?」喜蓉輕聲問。
葉南軍點頭。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她拿出細心挑選的袖扣。「看看喜不喜歡?」
他打開禮盒,看一對瓖在袖扣上的黑玉在眼前閃爍,正如他自己的雙眼,深邃無垠。
他微笑。「謝謝,我很喜歡。」
「你喜歡就好了。」她嫣然一笑,淚意卻不爭氣地竄上眸,她連忙眨眼忍住。
「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他啞聲說。
「是什麼?」她好奇地問。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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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車載她出門。
她覺得奇怪,眼看車子上了高速公路,更是模不著頭腦。「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
他不回答,神秘地勾著唇。
她只能壓下滿心好奇,耐性地等著看他葫蘆里賣什麼藥。
一小時後,他們下了交流道,在山路里一陣彎曲,總算抵達目的地。
喜蓉驚愕地睜大眼,瞪著矗立在車前,雕花鐵門後,一座仿佛童話城堡的建築。
「這里是……游樂園?」
是她和謝承家兩年多前曾經來過的主題樂園,那天,他們還在園里和他巧遇。
「為什麼帶我來這里?」她迷茫地望他。
「記得我跟你說過,我考慮收購這間主題樂園嗎?」他淡淡一笑。「我後來真的把它買下來了。」
「所以這里也是葉家投資的事業之一嘍?」
「嗯。」葉南軍點頭,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阿強,麻煩你了。」他低聲吩咐。
不一會兒,緊閉的鐵門忽地往兩側滑開,園區內燈光大亮。
在一片絢爛里,天幕的星子也失色,默默地隱去,一盞盞五光十色的燈泡肆意佔領了黑夜。
喜蓉瞠目望著這夢幻的一幕。
「這就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她愣愣地問。帶她來這里,兩人獨佔夜晚的童話樂園?
葉南軍搖頭。「不是。」他直視車窗前方,視線膠著在城堡前美麗的噴泉。「你記得你跟謝承家有天晚上曾經在噴水池邊看煙火嗎?」
「記得啊,那天下午我們不是還遇見你嗎?」她點頭,匆地一驚。「對了,你怎麼會知道我們有留下來看煙火?」
「因為那天我一直在後頭跟蹤你們。」
「什麼?」她駭然。「你一直跟著我們?」
「很像跟蹤狂吧?」葉南軍自嘲。「我告訴自己,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千金大小姐會喜歡上一個一貧如洗的窮小子,我要找出原因。然後,我看見他拿出拉環充當求婚戒指,你不但不以為意,還很快樂地接受。」
他微微一笑,眼神一下子變得迷蒙,似是陷在回憶里。「我想,我大既是從那時候就開始想得到你吧。」
為什麼?她惘然不解。
難道就因為覺得她不可思議,很好玩?
「因為我很想有個人也那樣愛我。」仿佛看出她的疑問,他主動解釋。
她頓時無法呼吸。這答案太令她意外,也莫名地揪扯她的心。
他深深地望她。「在送你禮物以前,我想先跟你道歉。」
「道歉?」遲疑的眼波在他臉上流連。
「我很抱歉對你說了謊。」他嘆息,看著她的眼眸好深、好沈,像探不到底的汪洋,她恍惚地沉溺其中。「我明知道謝承家是因為罹患胃癌,才故意跟你分手,卻瞞著你不說,這件事我很抱歉。」
她悵然不語,他沙啞地繼續坦白。
「那天他來找我,告訴我他要辭職,我逼問他是什麼原因,他終于告訴我真相。他說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希望我能代替他照顧你。我答應了,條件是他永遠不能再在你面前出現,他也答應了。」
「原來你們……有過那樣的協議?」喜蓉顫聲低語,胃袋沉重地打結。「你們倆到底當我是什麼?一個可以轉送的禮物嗎?」
「抱歉。」他還是這麼一句,雙手緊緊握住方向盤。「我知道自己不該對你說謊,不過那時候我是真的覺得你跟謝承家在一起不會幸福,我想你不知道真相也好,如果你能忘了他,以後就不會那麼痛苦。」
「你……憑什麼幫我做決定?你又怎麼能確定我跟承家在一起不會幸福?你太自以為是了!」她氣惱地指責。
他完全不為自己辯駁。「我確實很自以為是,我以為自己能給你幸福,其實我也給不了。」
微扯的嘴角,盡是嘲弄。
她怔望他,看著他的臉一下青、一下白,陰晴不定。
氣氛一時沉寂,良久,他才澀澀地揚聲。「你跌倒流產那天,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在傷害你。我自以為把你留在身邊是為你好,我以為我們之間可以像以前那樣和樂融融地相處,我沒想到,已經造成的傷害,不是那麼容易彌補的。」
他忽然抬起手,溫柔地輕撫她冰涼的頰。「喜蓉,你會原諒我嗎?」
她輕怞口氣,心緒亂成一團。
他是何等自傲的一個男人,卻不避諱放段,求她諒解——她該如何應對?她竟然驚慌得無法吐出只字片語。
他誤解了她的沉默,頹然放下手。
「也對,這種事不是說原諒就能原諒的。」他蕭索地低語,閉了閉眸。
她茫然凝視他落寞的神情,心弦酸楚地牽動著。
半晌,他似是振作起來,朝她送來一記爽朗的笑。她呆住,不知怎地,覺得那笑容里藏著某種說不出的悲哀。
他開門下車,繞到另一邊,牽她下車。
「不管你能不能原諒我,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想至少該送你一份禮物。」他笑道,手一揮。
一個男人乍然現身,他手上捧著一束玫瑰,臉上掛著不確定的笑容。
他是謝承家。
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前男友,喜蓉霎時愣在原地。
驚疑的目光在兩個男人身上來回,她忽然懂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轉向丈夫,嗓音發顫。「南軍,你、你該不會……」
「這個給你。」
他遞給她一封文件袋,她木然,不必看也知道里頭是離婚協議書。
「我祝你和他幸福。」他溫煦地對著她笑。「你是個好女人,喜蓉,你值得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誰也沒有權利剝奪。」
他說什麼?
她像失去靈魂的人偶,呆站著。
葉南軍卻還是微笑著,領著她來到謝承家面前,將兩個人的手牽在一起。
「我把她交給你了。」他說。
兩個男人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她震撼地看著那樣的眼神。她的丈夫,真的打算把她送回前男友身邊!
「雖然我們以後不再是夫妻,但無論你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盡管來找我,我一定幫你。」葉南軍沉聲許諾,話里是濃濃的牽掛與關懷。
她惶然,下意識地搖頭,似是想否決現在在她面前上演的一切。
「南軍,我走了,你怎麼辦?」她顫聲問。她離開後,他豈不是又要孤單一個人了?誰會關心他,誰來照顧他?
「什麼我怎麼辦?」他眨眨眼,仿佛覺得她問得好笑。「你當我是誰?我可是葉南軍啊,只要我點個頭,還怕沒有女人黏上我嗎?」
她眼眸刺痛。「你……好自戀。」
「不是自戀,是自信。」他氣定神閑。
還是那麼高傲的他。她痴痴地凝睇他。
「再見了,喜蓉,祝你幸福。」他俯,輕輕地在她頰畔印落一個吻。「今晚是屬于你們的,好好玩吧!」
說著,他將她和謝承家兩人推進游樂園里,然後擺擺手,轉身離去。
她悵然目送他獨自踏月而行的背影,那身影,好瀟灑又好孤寂,依然是威風凜凜——
她驀地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