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將、天術、修戟、先卒四縣之名,充分體現了里翼王國的尚武精神。也許是酷寒的天候讓人不得不強身保健。也許是農牧難興。讓人只有打獵維生,不管原因為何,襄翼專出絕頂武功高手。若不是與外界隔絕,早已成為天下搶才之地。
當凝兒到了收將縣城,客棧酒館都已客滿,不只是參加酋王推選的眾青年而已,欲參與文官考試的女子們因為隨身的僕役眾多,更是搞得人滿為患。
倒不是怕女子有什麼危險,而是各家都習慣性地把自己的寶貝捧在手心,大夫是一定得隨行的,再加上廚子和車夫,書僮及小婢,有時連兄長也跟著,陣仗驚人。
凝兒出身及家境與眾不同,對于這些捧場咋舌不已,這是干什麼啊?
出嫁也沒有這麼夸張好不好?如果將來考上了,去上任難道也要帶上一批人嗎?
不禁慶幸自己要參加的是只有男子的推選,一個好漢一人當,輸了一鞠躬下台,多麼省事!
「小兄弟,我們沒有房間了,對不住啊!」
「沒事。」凝兒嘆了口氣。已經是第四家了,現在是深冬,真要在外面打地鋪是不可能的,也許這附近有廟?
她蜿蜒走過擠滿桌子的前方,向往無比地瞅著桌上的一杯杯美酒,暗忖著是否該沽一壺帶走,忽然一只大手伸來欲攫住她的手腕。
她射手如蛇行之快,巧妙翻轉手腕,微型不落痕跡地住右一小步,就避開那只醉掌,完全沒讓他踫著。
她沒回頭去看,想無聲無息地溜走,在一堆半醉的推手中惹事可不妙。
可惜事不如人意,後頭呯地一聲,椅子倒了。
「喂!翻倒了我……的酒,就想跑啊?」
模糊不清的醉語倒是響如春雷,凝兒轉頭看見桌上杯倒酒流,分明是那人手撲了個空才踫倒的。
「你扮了裝,事事要小心,襄翼第一國法,絕不能一刻或忘。」
這是玉爺的諄諄告誡。這里高手雲集,她不能冒險在這里打架。
不敢隨意扮笑臉,她深深低下頭,像個怕事的小男孩。「大俠,我……我……我沒……沒有……」她又故意踉蹌一步,好似自己比那人更醉。
眾從大笑,「黑兄,這是個美少年沒錯,但還是個孩子嘛!喝都不能喝,站也站不穩,有什麼搞頭?」
「是啊!我看是來考文官的吧?也對,個頭這麼小,再幾年也長不到哪里去,根本上不了擂台,只能動動筆了。」
「黑兄就算了吧,等你吃飽,我帶你上無慨亭,那才是美男子的聚寶盆啦,而且訓練有素,比這個女敕小子好太多了!」
趁眾人紛紛向那個大漢敬酒,凝兒一溜煙穿過大廳,直直往前門鑽去。
深吸口氣準備推門迎接外頭連呼吸也能凍結的冷空氣,身後突然傳來清晰的話語。
「不介意的話,就跟在下擠一間吧。」
在鬧哄哄飲酒作樂的廳中,那低沉輕緩的聲音如濃霧中一道清風,借內力準確無誤向她送來,除非有其他高手仔細傾听,應是無人發覺。凝兒訝于那人內力之深,慢慢轉過身來。
一名黑衣男子獨自坐在桌前,不似其他桌子都坐滿了人,乍看之下毫不起眼,因為他……很安靜,靜如風止。凝兒心中忽然出現這樣的字眼。
那人並沒有在看她,但不知為何,她百分百確定就是他開的口,她不禁再打量對方幾眼。
他也許長她幾歲,身形修長精練,雙手有形有力,全身上下卻散發出一種透明感,好像隨時可以隱身遁走。那張臉應是好看的,但眼神內斂,表情平淡,因而光華全收,可以讓人過目即忘。
真要給她一棲息之處嗎?她望向大廳另一端,方才那大漢似已趴倒在桌上,無人注意這頭,于是她負手慢慢踱向他,在桌前停下。
那人能在一室酒拳笑鬧中听到方才她與店家的對話,可見內力的確深厚。但他為何要幫她?
「公子不樂與人喝酒,卻不介意與人同房?」她笑問。
那人慢慢抬起眼,凝兒下了新的評語——眼神很深邃,雖然平靜無波,仍給人見不著底的感覺。
「公子風塵僕僕,這整城客棧都滿了,助人一事,積德一樁,沒什麼。」
這一番話,不再蘊含內力,如果不是凝兒敏銳,也無法分辨出與方才的不同。看來這人能藏就藏,連說話都不喜大聲。這樣就更奇怪了!他應該不是愛出頭、管閑事的人。
「我之前之後,還有很多撲了空的人吧!為什麼只幫我?」凝兒什麼事不弄明白是不會罷休的。
那人眼神穩定,似乎不在在乎凝兒的打量,「公子眼神清明,住宿無著落,仍沒有一絲怒氣,所以應是善良之人,現在問得謹慎,又是聰明之人。」
「原來你做好事,也是要挑人的啊!」凝兒笑了,「在下可以坐下,向您敬一杯嗎?」
「請坐。恕在下不喝酒,以茶代酒如何?」
凝兒伸伸舌。從小和兩老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還真不習慣有一餐沒酒啊。
「我喝就成!」凝兒再點了好幾道菜和一大壺酒,無視店小二稱奇的眼光。
「可問公子大名?」沒把握這個行事低調的人是否願意報上姓名,但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可不成。她可是免去凍死在外的危險啊。
「曲唯。」
說得倒很痛快嘛。「好名字!有韻味。我叫玉魯,小字凝。」
「凝。」他點點頭。「玉潔冰心,如露凝珠,很適合公子。」
凝兒眼中一閃!人們听到她的名字,只道她活潑好動,雖取魯婆婆之姓為名,但的確人如其名,便字「凝」以稍去一些躁氣。這人卻正確無誤地道出她的真名。
「曲公子露餡了喔!字字珠璣應該不是公子的習慣,少言少語,甚至不言不語才是,但公子現下如此健談,又是因為我嗎?」
「這里人人都是對手,凝公子不覺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嗎?」
「原來這麼看得起小小在下我,把我當成推選的頭號敵人啦?」凝兒笑了,雖然覺得他對她的稱呼有些奇怪。
「正是。」曲唯低下眼,神情平靜,倒是凝兒嚇了一跳,說得這麼白?
「那……把我當對手,為什麼還要這樣提醒我?」
「因為在下雖然行事無華,卻也不發暗箭。凝公子年紀輕,又似第一次出遠門,雖然不無謹慎之心,卻沒有見過世面,不知人心詭譎。」
凝兒不以為忤,嘆了口氣,「原來我滿臉就寫著少不更事啊!」
曲唯沒有笑,但眼光溫暖了些。「這也表示敵人容易輕敵,可說是凝公子的優勢。」
「好!曲公子痛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敬你!」凝兒一飲而盡,順便將滿桌食物一掃而空。
酒足飯飽後跟在曲唯的後頭,來到他下榻的房間,果然小而簡陋,看來是全客棧里最便宜的等級,很像他的風格。不過一張小床,一只茶幾,一扇窗而已。
「來者是客,曲某靠牆坐著打個盹就行。」
「沒的事!佔人房間還要佔床,我可沒這麼無禮。喏,這是半房錢。」凝兒把錢擱在茶幾上,一在牆角坐下,包袱往身後一墊,就闔上眼了。
曲唯似乎好久都沒動靜,但凝兒沒有偷看,也不以內力護身,告訴自己睡了,很快就真的入睡。
曲唯蹙眉,無聲地上了床,靜靜看著牆角那放松無備的矮小身軀許久,才闔眼入眠。長袖之中,一把微彎精刀,從無一刻離手。
次日凝兒睜眼,屋內僅剩她一人,她伸個懶腰跳起身來,先慣例打上一套拳,才覺得筋骨暢快,接著就看到茶幾上錢還在,又多了一張小條。
無失不愛償,祝收將稱王。
「好個曲唯,連無功不受祿你也可以轉個彎啊?」凝兒失笑。這個人真是謹慎過頭了。是她欠他吧?但他卻像是絕不願受人一丁點好處的個性,難道是怕擂台上動起手來不好意思?
那倒也不像。現在想想,那時沒人想去跟他擠一張桌子,就是感受到此人一身孤雲野鶴之風,好像看他一眼都會打擾到人家的那種孤絕,讓人不敢近身。他根本就是不與人打交道,絕對劃清界線的那種人吧?所以連她的錢也不踫,撇得一干二淨,更不找她一起出門報到,等一下擂台上形同陌生人,絕不會手下留情。
那麼此人會主動伸出援手,就更加怪異了。
凝兒聳聳肩。收將又何必稱王?她只是來求學的,不是來搶王位。除了兩老之外,她還沒跟任何人動過手,自己不在乎輸贏,能過招真打就不枉此行了。
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凝兒很滿意。不愧是假扮男人經驗豐富的婆婆,為她量身縫制了耐穿打又絕對陽剛的衣著,紅得霸氣。婆婆又在她眉上添了一痕假疤,不至難看,倒多了份英氣。加上兩老將她拉撥長大,從未特意把她當女兒來養,世俗都當作放屁,只教她真心待人即可,其它事都可以從心所欲,所以她出門幾天下來,都沒有穿幫,就是因為自己沒有那種一般女子訓練有素的典雅舉止和說話方式吧。
最重要的一點是,女人沒有是練家子的,她內力深厚,走路有風,加上只身一人,壓根兒不會有人想到她是女的。
只除了她最恨的一點點,就是自己的身高!在女人堆里都算矮了,比起一般男人更是不足。可惜啊!不過推選沒有年齡限制,大家頂多把她看成少年吧。
大刺刺往擂台而去。哇!人山人海,大約看戲的比上場的人多。她擠上去報了名,接下來就準備找個好位置看比武。這是天大的事,因為她一招一式都不想放過,準備全數默記回去向玉爺炫耀。
里翼推選,制度完善。一般擂台是勝者不斷接受挑戰,直到被打敗為止;不然就是分組晉級,直到僅存兩名對決。但前者沒有考慮勝者的體力問題,後者又沒有考慮分組的運氣問題,都遺珠之憾。
襄翼縣城決則是在第一輪中每一推手都必須與其他所有推手對決過,每打一場,休息一場,所有勝負詳細記下,最後勝場最多的四人晉級。
第二輪更妙,四人同時上台決戰,直到一名勝出,可謂是打群戰,也預告了將來那一人登上火峰之頂時,將遇上的四人決戰。
這樣的推選之所以可行,不會落個滿地傷兵,是因為勝負是由評審裁決,通常是兩名退休的高臣,也正是前縣城決的贏家。比武中不可以蓄意傷人,一旦推手顯出招式破綻,對方不必真攻傷身,評審會立即宣布比賽結束,勝家產出。
所以縣城決雖推手眾多,勝負倒分得很快,不慎受傷通常也不多。
這些規矩,凝兒現在才知道。「原來能勝的前四名,就能參加四人決啊!不知與兩老打有什麼不同?」她喃喃道,不禁貪心的想著,那自己能羸多少就要羸多少!
她精神一振,看比賽的眼光也開始不同,看得雙眼發直,手指一直比劃著,口中喃喃自語,汗水滴下她的額頭仍不自覺。
「這兵器可是從沒見過啊……嘿!這招很像畫龍點晴……」
她沒發覺,不遠處一雙深眸正看著她的一切。
很快地凝兒就被叫到號碼,她興奮得連手都有些發抖,但她力持鎮定,告誡自己別搞砸了。
「哎呀,真可愛的紅衣少年!我們收將有過這麼年輕的推手嗎?」群眾開始議論。
「現在的孩子可真猛啊!嘴上無毛就想出頭。我們里翼最年輕的酋王是幾歲?」
「好像曾有過二十歲的,大約兩任以前吧,可惜做不到五年就發生弊端,被三名高臣請下來了。」
「讓孩子見見世面也成,反正能撐個一時半刻就不錯了!」
凝兒排除耳中的一切,專注看著和她對決的男子,正巧此人先前已上場兩次,一勝一負,她清楚記得他勝負的兩招。
先守不攻吧!凝兒決定要等那兩招出現再伺機反攻,于是手按腰間劍把,然劍並未出鞘。
對方相當積極,以雙刀交互出擊,先攻她門面,拆了兩招,被她側身閃過,他以為矮小的她會乘機攻他左腰,先行收刀防備,以免出現破綻,不料她繞了半圈到他後方去了,似在玩躲貓貓,讓他大吃一驚,也急轉身來。
她朝他咧嘴一笑,接著出乎眾人意料,雙手離劍,穿插推了他胸前一把!
這當真是危險之至!他雙刀雖因轉身隨兩手落在身側,然而卻可以輕而易舉削下她兩腕,只因他太過吃驚,萬萬沒想到她會出這麼一手,且不算拳法也不帶內力,像個孩子玩游戲一般,最驚人的是她力氣奇大,明顯未盡全力,已如兩個大男人合推,逼他生生退了五六步,用內力也收不住腳。
眾人大笑,真當作是小孩子頑皮!不料評審之一發話了。
「玉魯君勝!」
那人白了臉,凝兒搖頭道︰「大人,不算啊!」
「為何不算?」另一評審奇怪地問。「破綻分明,勝負已定。」
「但是兵器未出,實戰不可能傷人,所以也不可能獲勝,不是嗎?」凝兒是真的覺得勝負還早呢,她根本還沒開始。
那人面容古怪的瞧著她,眾人面面相覷。評審耳語半晌後點頭。「玉魯君自己不服勝,也言之有理,那麼請繼續吧。」
凝兒高興的對那人笑,使那人眼神更加古怪,但他戒心已大起,再度開攻是攻守有據,片刻之後便逼得凝兒撥出劍來。
凝兒只擋不攻,耐心等待,終于等到了對方用過的勝招——攻她的小月復。她賭上了,賭對方上一場的輸招必然是他心中之痛,特意又攻他輸招時的左腿破綻,而未去擋他的勝招。
眾人驚叫,眼看她小月復立即就要皮開肉綻,但那人忽然一僵,幾近本能地回防他的左腿,刀劍相擊,內力四射,凝兒的短劍奇快,比雙刀靈活得多,在他以為成功堵死自己先前的破綻時,她的劍已向上挑入他左膀下。
她輕柔收勢,劍鋒在他左膀上點了一點,內力收得干淨,連衣服都沒有劃破。
「玉魯君勝!」評審洪聲道。
「好啊!」眾人擊掌叫好,「小毛頭推手了得!」
那人深吸口氣,臉色雖然不好,但眼中滿驚異,向她揖了一揖。
「多謝公子,我會終生難忘。」凝兒說得真誠無比。
「終生難忘?」那人忍不住問︰「為什麼?」
「公子是第一人啊!」凝兒撫著胸,沒有再多說,蹦蹦跳跳下了台。
縣城決此次人數眾多,雖然分三個擂台同時進行,第一天凝兒也只打過了一半的人,在她被兩老訓練得體力再好,也從未和陌生人打過這麼多陣仗,累得她拖著腳步回到客棧。
為什麼沒看到曲唯呢?她一路想著,她一次也只能看一個擂台,是錯過了吧。
正想著今晚是否有人輸太多場會卷包袱離去,她就有空房了,一進客棧看到曲唯又在喝茶。
「曲唯兄!」她興高采烈地上前,他是恩人哪,「你今天成績如何?」
他微微抬頭,臉上仍是一逕地莫測高深,「收獲頗豐,不過比不上凝公子大勝三十八,僅小輸一場。」
她偏著頭。「記得這麼清楚?你看到幾場?」
「精彩的都看到了。」
她眼楮發亮。「那你看到我輸的那場了?特別精彩!是我平生最棒的一刻!」
他深邃的黑眼靜靜看著她,「最棒的?」
「是啊!那不知叫什麼的,竟然幫我抓出了一個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的破綻,那人真了不起,我輸得心服口服!」
「既然是如此的高手,又是唯一的敗局,凝公子不記得他的名字嗎?」
凝兒有些赫然地抓抓頭,「我最記不得名字了,以前天天幫人寫信,還是記不得誰是誰的,總是被人取笑。如果人名是招數就好了,我看過就不會忘。」
「是那樣嗎?」曲唯斂眉,「凝公子一定餓了,請坐吧。」
「那我不客氣了!」凝兒又掏錢點了滿滿的一桌,順便問店小二︰「今天總有空房了吧?」
店小二看了曲唯一眼,「對不住啊……還是沒有。」
「還是沒有?」
曲唯開口了︰「在下租至縣城決為止,不嫌棄的話,就再委屈凝公子一晚吧。」
聖人啊!凝兒很感動地看著他,「真的可以嗎?」
店小二很快溜走。曲唯點點頭。「但在下有一請求。」
「請說!」凝兒很爽快地點頭。
「今晚換在下坐著睡吧。」
「啥?」這就是他的請求啊?真是怪人一個!凝兒眨了眨眼,笑了。
「行!但為了公平,我必須出一半的錢,連昨夜的一並請曲唯兄收下。」
曲唯眯起眼,但也只是短短一瞬間而已,點頭道︰「成。那我敬凝了公子一杯,恭喜你四決有望。」
凝兒伸頭看看他碗中的冷茶。「又不喝酒啊?」口氣是大大不以為然。
「抱歉了,凝公子但喝無妨。」
「那我不客氣羅!」凝兒叫了酒。「好酒啊!縣城的價格一就是不一樣!連最便宜的酒都這麼好喝。」明明自己鬧窮,點的是最劣等的。
曲唯不動聲色,瞥了店小二一眼,他馬上又端了許多好菜。
凝兒大快朵頤,曲唯幾乎沒動筷,開口道︰「凝公子——」
「曲唯兄!」凝兒咽下好大一口豬腳肉。「能不能叫我玉弟或魯弟就成?不然小凝也行啊!凝公子听起來好別扭,怪生疏的。」
曲唯頓了頓。「好吧。小凝,你想知道破綻,要不要在下也說一個?」
凝兒興致大起,沒注意到他挑了個最親密的稱呼。「當然要!快說!」
「小凝喜歡先守後攻,記人先前比賽招數,再加以利用,是吧?」
凝兒張著小口。「你……怎麼看得這麼清楚?」
「但你這策略在那場敗局中不管用了,小凝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哪。」凝兒不自覺地用食指輕敲著桌面。
「我明明記得那人有兩次在前賽中因為慣用右手,右肩常露出空防,才被人攻破的,怎麼我好不容易等到那空隙,卻被引出我自己右臂的破綻,讓他挑了一個洞?」
她指了指自己右臂,還好她後退得快,只是衣服被挑開一線,不然必定被劃開一道口子,雖不重,也會見點血的。那人真下手啦!
他的眼光在那紅衣細細的裂痕上徘徊許久才移開。「那是因為每個人的反應不盡相同,遇上喜歡挑人破綻,不顧自己空防的人,如果被他看出你的破綻,不顧一切的硬攻,當然就會勝你一籌了。」
「那他又是怎麼看出我的破綻呢?」
「小凝只守不攻,給人機會研究你的守招,不是嗎?」
凝兒悄然大悟!從小到大,兩老不可能對她毫不留情地下殺手,因此她也不必練就滴水不漏的守法;再者練功之人多半練攻擊之術,以求對決中取勝;至于守法,就是盡量護住全身,不露破綻。但要攻就必有破綻,有人以攻為守,有人借力使力,轉守為攻,哪有有專練守法的?大約只有崇尚非武的和尚吧。
「原來如此啊……」凝兒喃道。「我沒有特別想過,中間有洞就補,人攻再防……竟有人不管自己有多少破綻,只求找出別人的來?」
「小凝在第一局中,不也是不在乎你自己的破綻,賭上對方會先防他的?」
「我,我攻的可不是他的破綻,而是他的心防。」凝兒一笑。「是我玉爺教我的。」
「心防嗎?」曲唯沉吟道,手中的杯一滯。
凝兒打了好大一個呵欠,肚子塞滿了以後,著實困得不行了。
「走吧。」曲唯起身。
回到房里,曲唯高挑的身軀坐靠著牆,半眯著星眸,看凝兒一沾枕便酣睡過去。
「第一人便終生難忘嗎?」他無聲地對自己說。即使無人可見,那雙眼楮仍是深不可測。
這次當凝兒醒來,室內連張小條子都沒了,她心下有些抱怨了,這人忒沒禮貌!為什麼不等她呢?
雖說是冷僻的得嚇人的個性,但不已經與她稱兄道弟了嗎?喔,是她自己曲唯兄、曲唯兄的叫,但他也沒更正她啊。
喃喃自語地到了擂台場,推手人數果然已減了不少,但她伸斷了頭仍然不見曲唯的身影。他不會也輸到排名太後,自行放棄了吧?
偏偏場上又沒有告示之類的,也不知道現在前四名究竟是誰,倒數又是誰。
不可能啊!他內力深厚,論起武藝見解精闢,不是嗎?而且他明明說自己收獲頗多?推選很快再度開始,她趕緊收神,隨著一次次上場,她越打越起勁,也越攻越放得開,她的策略變了,雖然仍以守為攻,但不引誘對手攻擊,目的就是在測測驗自己的每一個守招。
這可是大膽之至。別人在全力攻戰,就為了那如天般高的王位,她卻是在做實驗,在找自己的每一個破綻,簡單來說,她只是在練武而已。
她的對手大半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而察覺到不對的人越發一頭霧水——她若不攻對方破綻,只關心自己的,那簡直就沒機會羸了啊!最奇怪的是,當對方成功地找出她的破綻,被宣告勝利時,她還雙眼發亮,笑得無比燦爛!
直到全部單決完畢,凝兒才猛地拍了自己頭一下。
糟了!她好像輸了很多耶!那麼是不是不夠格上四人決了?
她不禁扼腕,自己小聰明夠多,就是有時在大事上會迷糊,婆婆也常這麼說她的。自己只顧著曲唯說的什麼守法,竟忘了這是推選,是比賽啊!
不過她還是不後悔。今天她上了多少課,招招令她難忘,因為也全以守的眼光來看,整個眼界大有不同,視野也一目了然。
原來玉爺所謂的功夫世界之大,就是這樣啊!只不過遇上曲唯一個人,就讓她看到武術的另一個新領域,使得和無數人對招時,自己慣用的每一招都有了新的意義。
那麼她上不了四人決,更別說火峰之頂,是很可惜的了……「……玉魯……」
忽然間听到自己的名字,她霎時間回不過神來,好一晌才跳起來。
「是!」
中氣十足的一聲,讓人群笑開了。原來評審在報四人決的名單,不是在叫人。
等凝兒終于搞懂的時候,高興地跳得老高。她上了耶!真是太運氣了!
她自己並未意識到,由于悟性奇高,她邊打邊學,進步神速;雖然一開始幾乎連輸十數場,後來越打破綻越少,到最後近乎堵絕殆盡,使得對手根本毫無勝法,只待她來找對方破綻了。
她興匆匆地跳上擂台,卻怔仲了。
台上其余三個人,一個是她第一次對決的對手,一個是找出她第一個連兩老都不知的破綻的人,最後一個她記得是招招她都沒見過,武藝好像不是本地人的高大男人,對決時曾打敗了她。
但是……竟沒有曲唯!
她很快掃視了台下一圈,但觀眾實在太多,根本無從找起。
她再找了自己頭一下。笨蛋!她已經跟每一個推手都過招了,當然沒有曲唯!
原來他根本沒有參加,那他到底來做什麼的?難道和台下這堆人一樣,只是來看戲的?
這也無可厚非。看看她,不也是無心官途嗎?要不是因為要習武,她也不會上台。雖然心里失望,她也只是聳聳肩,很快轉移心思到眼前的四人決上。
這三人對她用過的每一招數,她都記得清清楚楚,但現在四人混打,不太可能再一逕套用對決的老路子,她得重新來過了。
一聲吆喝,四人似有默契,不約而同退了一步。偌大的擂台足夠讓一票紅班子跑龍套了,四人這一退,都到了各人兵器範圍之外。
這三人中她只羸過那第一個,但她已不敢抱太大希望,覺得能再和這三名高手切磋,已經是不得了的機會。
這樣一想,她又露出好大的笑容,把其余三人的眼光全吸引了過去。
「開始吧!」她叫道。等不及要看看四人可以怎麼打了,她一閃至三人中央,仿佛要以身試劍,台下眾人驚呼。
她的是非題很簡單,三人合找她的破綻,應該可以找出新的來吧?
第一人反應最快,但也最為保守,他退到她身後,應該最容易向她突襲,但他除了穩步,雙刀未發;也許也想坐收漁翁之利。
因為最早被攻出破綻的人,就最先下台,所以按兵不動,的確是最佳策略。
這也正顯示出凝兒最先有動作,還轉置身于他人兵刃可及之處,在尋常人眼中有多麼不智了。
她卻沒去理會這麼多,感覺後方毫無動靜,于是注意力大半放在西側的對手。
第二個人仍舊是她記得的那般喜攻厭防,最先出招,一個「花開並蒂」長劍舞出雙花,連續攻擊她兩邊身側。
凝兒礙于另兩人可以乘隙出招,無法再死守,短劍出鞘,以快取勝,使出更花哨的「百花齊放」,如星花般向四方同時進攻,擊退對方的長劍,也迫使其他二人出手相迎。
「原來守法的致命弱點不是被逼棄守啊。」她喃喃自語。
她的對手都是內力高手,自然都听到了。第三個大個子忍不住問︰「你在干嘛啊?」
「在練守法啊!」她收步垂劍,三人也收兵後退。
「低估我們在擂台上練守法?」第二人蹙起好濃的眉。
「此時不練,哪還有更好的機會啊?」
「小兄弟,你也太不懂事了吧?你知道我們在競選的是一國之王嗎?」第一人搖搖頭。
「知道啊!大老遠,我來助陣的!」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啞口,因為擂台極高,台下觀眾若無高深內力,根本听不見他們在談些什麼,只知道對決忽然停了,開始鼓噪起來。
「怎麼啦?怎麼不打了?到底有沒有誰露出破綻了?」
「快打吧!我們等著看看收將第一人是誰呢!」
「評審呢?叫他們快打啊!」
兩位評審雖已听見她的話,卻也不多加干涉,既然尚未有人露出破綻,他們自然也沒有發言的必要。
凝兒一笑。「你們別管我,繼續吧。」她重又回復守招,踏入三人兵域。
其他三人不再客氣,同時向她進攻,似乎已決定她是最弱的一環,先除去再說。
其中以第三個大個子最難防,因為他招招都很怪,也攻常人落攻之處。他用的是一個大棒子,鐵木相合,凹凸不平,被打到了一定傷口難愈,可以說是相當狠的兵器。
凝兒卻仿佛毫不懼怕,防得若有似無,幾次好像有空防差點被重重擊中,那大漢卻及時轉招自行化解掉了。
原來凝兒以不防為防,他怕在攻到她破綻時收不住,傷她太重,被判蓄意傷人,因而幾次都不敢攻擊到底,加上她個頭太小,他不敢以自己原本的力道向進攻,收放之間不知怎麼拿捏,幾招下來,著實把他給累慘了!汗流浹背,開始喘息。
其他兩人的進攻,她卻防得滴水不漏。練了一整天的守法。可不是蓋的,她已大戰過數十人,每次被攻下破綻而敗局,她都喜不自勝,左思右想,琢磨著該怎麼補防,現下一一拿出來實驗,玩得好不快活,完全不知道累。
其他三人可就沒這麼輕松了!攻招本來就比守招吃力太多,攻她的同時仍不能不防其他人乘機突襲,數十招下來,已開始顯露疲態。
凝兒敏銳地發現這點,不禁暗笑,突然轉守為攻,一個她自名為「獨釣寒江雪」的奇招,由下往上攻有咽喉,頗似有魚上鉤時往上後竿之勢,向第三個大漢挑去。
那大漢慣于她對自己不攻不守,沒料到此時突出狠招,當下亂了手腳,她速度又奇快無比,轉瞬之間,她的劍鋒已直指他咽喉死袕。
「狐塘三君敗!」評審之一裁決道。
眾人高聲叫好,其他兩個推手收刀後退一步,眼中現出佩服之色。
凝兒對那大漢抱手一揖,大聲說︰「承讓了,公子請不要離去,玉魯等一下不論輸贏,一定要跟公子喝一杯!」
狐塘三個性爽快,朗笑一聲。自己可說是敗得一敗涂地,而這小娃兒也真可愛得緊,當下拍了拍胸,「這一杯我喝定了!」
三人決開始,起初三人緩緩走台,形成三角,凝兒不禁想起和兩老同打的無數回憶。
「唉,才幾天而已,就好想念呢。」
「你又在嘀咕什麼?」第二人戒備地問道。
「我在想我的家人,我們三人常常一起練功的。」
「三人決你很拿手?」那人挑高眉頭。
凝兒噗哧一笑,「你哪來這麼多心眼?我只是在想念他們而已。」
那人不知該如何接口,這小毛頭常常給人毫無心機的感覺,但方才他快招狠攻,一招就攻破那大漢,又是如此高妙,讓人驚異。
這是哪家出的孩子啊?
「你師出何門?」第一人問道,他昨天就很想問他了。他推他時像是胡亂嬉鬧,但後來又出招精確,仿佛能讀出他思緒而將他打敗。他很好奇他是屬于什麼門派的。
「好像沒有門。」她偏頭回想。自己問過婆婆,可是兩老從未說清楚到底各出自什麼流派,現在想想實在有些奇怪。
「怎麼可能?你師父是誰?」
「魯婆婆和玉老。有听過嗎?「她也好奇起來,說不定兩老在江湖上很有名呢。
「沒有。」兩人都搖頭。
底下觀眾又開始不耐了,三人只好閉嘴出招。凝兒又是守著不攻,那兩人也一直找不出她的漏洞,于是只針對彼此出招,形同似乎是兩決的局面。
台下許多觀眾不是真正的武者,看不出來為何兩高個子拼命互攻,放著那少年不太理睬,還以為是他插不進去,開始鼓動他。
「別盡站在那不揮劍啊,這可不是休息的時候!」
「小孩子還是怕了吧?不然是累了?」
「趁他們亂軍之中,你可以偷襲啊!快啊!」
這樣的建議倒讓另外兩人一驚,分神去注意他是否會有什麼動作。凝兒咧嘴一笑,說道︰「左邊這位公子,你剛才左膝有個漏洞!」
那第一人赫然領悟他目視之際,手慢了半招,造成一個空隙,只是對方也因觀眾而分神,竟未看出對方破綻的?既然看出來了,剛才為何不攻?
「你這又是在做什麼?」第二人問。
「對不起,我不是在炫耀,玉爺老是要我把看到的說出來讓他听听對不對,所以才養成這個習慣。」
「看到了又為什麼不動手?」第一人再問。
「你們是因為觀眾才分心的,我趁機動手不公平吧?」
兩人不禁要微笑,這小子實在有趣,讓人模不著邊。
「你到底什麼時候要攻?你防得不無聊嗎?」第二人又問。
凝兒聳聳肩,「好吧,那我也來玩玩好了,省得觀眾看不下去。」
三人決重起,這次局面完全不同,三人多攻少守,雙刀、長劍與小劍招數完全不同,閃光飛舞,鏗鏘不絕,看得觀眾眼花繚亂。
內行人可以看出三人不僅路數不同,連風格也大相徑庭。第一人雙刀對稱,腳步方正,可以說是純正武術的風格,也明顯是大家名門所出的子弟。
第二人攻擊性強,專攻有要害,不太在意招形是否漂亮,劍法是否流暢,只求招招凌厲,逼人自亂腳步,充分顯示此人狂野的個性。
而這個小不點,透著不小的玄機,剛才防得狀似輕松,其實已到守法出神入化的境界,連眾多觀者中也難說有人看出任何破綻,此時看似轉守為攻,其實守法並未丟棄,防得無形而已。
「還真被你學到些東西了。」觀眾中有人低喃,只是未用上內力,無人听見。
第二人狠攻雖強,但常不顧自身破綻,凝兒已思索出該如何釣他。她手腕一翻,短劍剌向他左腿,並非要害,但她撲身向前,是先前從未有過的強勢攻擊,卻因近身而稍稍暴露出自己右側的空檔。
這是她整場嚴密防守中第一個出現的小縫,似乎是因為采取強攻才出現的,第二人立刻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以長劍逼近。
但讓那人大吃一驚的是,那小縫突然又不見了!如同一個幻覺般從未存在過,他的長劍被小劍重重震開,她好像突然加了數倍,他虎口吃痛,叫了一聲,在觀眾驚呼聲中,長劍竟月兌手了!
在第一人有機會之前,凝兒的小劍伶俐反轉,直指第二人左胸,正是紅心!
「游騖君敗!」
眾人鼓掌叫好,很多人開始改為向小不點下注。既然已經打敗兩人,勝算應該很大吧!雖然還是個孩子啊……第二人臉上陰晴不定,終歸是較為暴烈的性格,好一會兒才鎮定下來。
他嘆了口氣。「還是著了你的道啊。」
凝兒作輯。「玉魯不才,只能需要小伎倆而已。」
那人搖頭,臉色和緩了,「那倒不是,你模清了我的底,才得以勝出,我不能不服氣。」他頓了頓又說︰「游某今日才知道守法的重要。」
凝兒說︰「我才要謝謝公子呢!您上回抓出了我的新破綻,我終生難忘。」
「終生難忘!」那人笑了,接著轉頭對第一人說︰「閣下小心了,他根本不是尋常人。」下台去了。
第一人臉上露出無奈的苦笑,不過仍不客氣地開始出招,因為心中戒備,所以攻法相當保守,不出險招,步步為營。
凝兒看他轉攻為守,突有主意,開始用上玉老最得意的「班門弄斧」,一招一式都是那人所用過的招數。
那人起先沒有發覺,後來越打越奇怪——這小鬼是在學他?學他做什麼?她又怎麼能毫無錯亂地記住他澄教雙月嚴謹卻也繁復的刀法,還用小劍仿得惟妙惟肖?
那人越打越驚駭,她用一劍擬雙刀,速度必須是加倍的快,任他對自家刀法了如指掌,仍覺得難以跟上,目眩不已。
忽然間,她刀法變了!不再是原先幾可亂真的澄教雙刀,而是玉老的「指鹿為馬」。她劍花瑣碎,像是把澄教雙刀捏了捏變了形,外行人看起來似乎沒有太大的不同,但澄教有一接招便覺有異。
那人完全亂了陣腳,這四不像的雙刀法讓人無法如常套招,變成全新的東西,她又東西,好似自亂章法,把雙刀法越打越碎。
突然雙刀法消失了,她小劍一挺,刺出玉老三連招中最後一個「狗尾續貂」,將方才數個雙刀招數混合,自己發明出來的全新打法,就朝他雙眼迂回刺去。
雙刀大而寬,沒有一招是攻人眼楮的,她卻以小劍的敏捷方便代之,雖是出于雙刀法,卻又完全不同,那人本能問卻以正統雙刀法來擋,不料錯過了她婉蜒刀勢,被她劍鋒刺出小小漏洞,劍尖轉瞬已到他右眼瞳前方,他大叫一聲飛退一步,眼楮緊緊閉上。
「吳燕君敗!玉魯君勝!」
群眾為之瘋狂,許多人大喜羸了錢,更多的人在打听這個小少俠究竟是何方神聖,打敗了多少收將縣知名武館的子弟,竟成了本縣第一人,要上火峰之頂去了!
「我勝了啊?」凝兒撓撓頭。她好像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呢!她只是覺得玉爺這三招用在此時好像挺恰當而已……吳燕微笑抱拳。「玉少俠今晚開酒慶祝,是否也有在下一杯?」
「啊,當然!當然!怎能不敬公子一杯呢。」凝兒笑開了,「走吧!」
台下方才落敗的三人迎上來,三個大男人似乎都已釋懷未能勝出的結果,誠心恭喜他。
「走!喝酒去!」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打得這麼痛快過,爽啊!輸贏倒一點都不重要了。領著三人就往酒館走去,不過要從評審眼下和觀眾的包圍中月兌身著實花了些工夫。
進了酒館,心下覺得少了些什麼,又說不上來……
啊,是了,曲唯兄……那張桌子依舊,這次卻沒了他的身影。
真的走了啊……
罷了!她又交了新朋友呢,就像三個新師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