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這一夜,鑰兒沒有睡,整個晚上,她一直坐在床邊思前想後。
想不到這麼喜歡他的自己,還是惹他傷心了。
她思索讓兩人爭執的翡翠,也不斷尋思穆瀟的話。他為什麼要雪燕轉答那句話?她真的被騙了嗎?翡翠的眼淚、那些喜歡、還有尋死覓活的舉動……真只是用來設計她的伎倆?
她實在太單純,縱使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也沒辦法理解世間還有這麼多叵測的居心。
不過她知道,穆瀟與翡翠的緣分已經斷了。不管他倆之前如何恩愛纏綿,現下,穆瀟決計不會再要翡翠了。
至于她,也因為這次爭執,明白自己還是藏著私心的。
她捫心自問,既然這樣,當時為什麼不敢直接告訴翡翠——王爺是我的,我不要任何人接近他,尤其是你……
她就是說不出口!她抱頭申吟。翡翠都那麼難過了,再听她那麼一說,不就真的要翡翠去死?
鑰兒整夜沒睡,拼命想看看有沒有什麼三全其美的法子,她到現在還在擔心翡翠會想不開尋死。
她沒安睡,伺候她的雪燕與錦葵自然不敢回房歇息,整夜就待在寢房旁的小邊間,听她不斷長吁短嘆。直到天露魚肚白,雪燕搖搖頻打瞌睡的錦葵,要她到灶房備膳去。
「我真是受夠這個土村姑了!」一臉倦容的錦葵氣呼呼地離開。
雪燕端著水盆去敲門,昨晚她也在考慮,到底該不該插手管這件事。于理,她是四姨娘的人,該遵照四姨娘的吩咐做事,可于情……她想起昨天鑰兒說的話。
「對不起雪燕,從今以後,我只能喊你名字,不能再喚你姊姊了。是我不好,沒仔細多想我跟王爺的關系,一定讓你覺得苦惱了吧?」
進王府這麼多年,雪燕還是第一次從一個主子口中听見這麼多回的「對不起」。鑰兒讓她感覺被尊重,也真的把她當成個人,而不是豬狗不如的奴婢看待。
沖著這一點,雪燕認為自己該回報一點什麼,畢竟像鑰兒這般溫柔善良的好人,實在不多了。
不知不覺,雪燕已經把鑰兒當成真的主子看待。
「杜姑娘早。」
「雪燕早。」鑰兒擦擦眼淚,勉強擠了個笑容回話。
雪燕不吭氣地擰了條帕子給她,趁著幫她梳頭的時候,貼在她耳邊輕聲說︰「奴婢听說,王爺昨晚喝了很多酒。
她抬起頭。「王爺他——」
雪燕大著膽子說︰「恕奴婢斗膽說句不中听的,杜姑娘別生氣,這一回,是杜姑娘不對。」
「原來連你也這麼想……」她垮下臉。
「奴婢就事論事,感情這種事,本來就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捱。當初不管王爺跟翡翠姑娘承諾了什麼,都已經是過去了。現下王爺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怎麼能勉強呢?」
何況王爺跟翡翠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雪燕心想,可還沒膽直接把話講明白。她只能隱約點撥,其它的得靠鑰兒自己想通。
「但我覺得……我好像有責任……」她就壞在這點心腸軟,才讓四姨娘跟翡翠有機可乘。
「是杜姑娘想多了。」雪燕不客氣地說︰「王爺個性向來說一不二,翡翠姑娘又不是頭一天進來,怎麼可能不懂!」
「是這樣嗎?」她沒想到這兒去。
「您想想嘛,在知道王爺不可能突然改變心意的情況下,讓王爺跟您鬧脾氣,最開心的是誰?」雪燕提醒。
「可是……」她腦中浮現翡翠的眼淚與哀傷,那些都是假的?
就在她還未理出頭緒時,門外傳來走動聲。雪燕不好在錦葵面前多說什麼,只好匆匆閉口。
「有人來了,奴婢就說到這里。」
「等等——」她還想問個清楚,雪燕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接著房門打開,錦葵走了進來。
一見雪燕表情,她心領神會,有些事不能在錦葵面前說。
她垂下眼,安靜地接受雪燕的伺候。心里想著,雲龍哥說錯了,這宅子里,其實還有第三個人值得信任。
她得花時間,把雪燕的話好好想個仔細。
松鶴齋這頭,書房里,喝了一夜悶酒的穆瀟難過地申吟。
全都得怪那個柳翡翠——還有我!他一整個晚上不知咒罵了多少回,干麼沒事找了那麼一個麻煩進門。
他跟鑰兒,苦苦相思這麼久,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本應該快快樂樂相守,卻因為一個他記也記不起的女人,不得不相隔兩地。
到底是招誰惹誰!
「王爺,醒酒湯來了。」司棋知道穆瀟頭疼不舒服,連說話也不敢大聲。
他哼了聲接過茶盅,臨喝前忍不住問一句︰「杜姑娘還好嗎?」
司棋答︰「听說杜姑娘一晚上沒睡。」
他心里一疼。這傻丫頭,是不知道她這麼做他會心疼是不?
得想個辦法把那麻煩送出門不可。穆瀟皺起眉頭,一口喝掉盅里的茶湯。
就在這時,一陣劇痛打上他腦袋,他臉色一青,手里的茶盅也滑掉了。
「王爺——您沒事吧?!」
司棋嚇壞了,沒看過人喝了醒酒湯之後會這樣子的啊!他驚慌地看著穆瀟捧頭低吟。「您等會兒,小的馬上去請大夫——」
「不……」穆瀟才說出一個字,接著腦中一空,他整個人暈了過去。
雲龍哥生病了!
得知消息的鑰兒,急忙帶著雪燕與錦葵,急急奔到書房來。
四姨娘跟翡翠早她幾步趕到,但因為大夫還在里邊,只能擠在門外空焦急。
一見她來,四姨娘立刻指著她鼻子痛罵。「我說你啊,到底是怎麼伺候王爺的?明知道王爺身子還未痊愈,腳也還傷著,竟讓王爺喝那麼多酒?」
四姨娘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整個別苑里的人都知道,鑰兒因為翡翠的事跟王爺起了爭執。要不是翡翠沖著鑰兒一哭二鬧三上吊,王爺昨晚也不必獨住書房喝悶酒。
但鑰兒沒想這麼多,加上擔心穆瀟,不管四姨娘罵她什麼,她全部概括承受。
「對不起……是我不好……」她掉下眼淚。
四姨娘趾高氣昂地說︰「最好王爺沒事,要王爺有事,我看你拿什麼命賠!」
「罵夠了沒有?」一聲冷喝從門里傳來。
眾人一愣,同時望向原本閉起的門扉。
穆瀟好端端地站在門里,身後跟著大夫還有司棋。
這……不是說他暈了過去,這麼快就沒事了?四姨娘傻眼了。
「王爺!」鑰兒喚道。一見他安然無恙,她比誰都要開心。
但穆瀟只是淡淡瞥她一眼,便往書房里邊走。
她皺起眉,感到不對勁。
發生什麼事了?她望著他直挺的背影。他看她的眼神,就像不認得她一樣,全無往常的甜蜜與深情,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全部進來。」
穆瀟坐在桌案後,居高俯視所有人。
也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喝了醒酒湯的關系,他想起所有的事了。
剛才醒酒湯下肚,他腦子疼到像快裂了一樣。可說也奇,大夫才剛進門,他眼楮就張開了。前塵往事,包括他自己是誰,以往做過哪些事、見過什麼人,他全都想了起來。
當然,他掉進山谷的原因,他也知道了。始作俑者,就是眼前這個四姨娘。
一雙精明銳利的黑眸定在四姨娘臉上,四姨娘背脊一冷,察覺不對勁。她從他表情里,讀到了鄙夷。
他劈頭直說︰「姨娘,你騙得我好苦。」
四姨娘笑容有些僵硬。「王爺……您一定是誤會什麼,姨娘怎麼可能騙您……」
穆瀟挑眉。「所以一個多月前,你在我酒里下藥,也是誤會?」
「王、王爺——」老天,他記起來了!四姨娘呆住。
「翡翠的事又怎麼說?」他朝臉色同樣慘白的翡翠一望。「你信誓旦旦說我跟她有過感情,還想收她進房,但就我印象,不是這樣?」
「王請、王爺」四姨娘嚇得跪伏在地上。「您听我解釋,我不是故意要騙您,全是她,這都是她的主意。」
四姨娘指著翡翠鼻子大喊︰「都是這個賤人的關系,她喜歡上您,再三求我想法子讓她接近您,您也知道我一向吃軟不吃硬,才會一時心軟說謊騙了您……」
嚇得同樣跪在地上的翡翠連連搖頭,大顆眼淚直掉。沒有,不是這樣的。她心里怕得尖叫,可又不敢把真相說出口。
翡翠淚眼汪汪地四下搜尋,就像溺水的旅人,想找個可以救命的浮木——她眼楮忽與鑰兒對上。
「杜姑娘,求求您救救我——」她磕頭懇求。
鑰兒慌得手足無措,穆瀟與四姨娘一番話同時撼動她,原來雪燕說的是對的,她真的被騙了。
「你這個賤貨!事情皆因你而起,你還敢求人救你!」四姨娘推倒翡翠。事到臨頭,她只求自保,壓根兒不管翡翠死活。「王爺,請您明察秋毫,姨娘真的是無辜的,您一定要再相信姨娘一回!」
穆瀟冷笑。這四姨娘,以為他是第一天認識她?
「說錯了吧姨娘,您瞧她樣子,」他往翡翠一睇。「是想得出這些法子的人嗎?還有,你是怎麼說動李襄的?那時他堅持要過來冀州,我就覺得奇怪。他現在人呢?你又用了什麼辦法,讓他不把我失足掉落山谷的事傳出去?」
四姨娘全身顫栗,頭一回覺得大勢已去。不,不會的,她安慰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想想,肯定還有其它法子可以月兌身,只要再冷靜想想——
但穆瀟卻不給四姨娘時間,他冷不防暴喝。「還不把真相說清楚!」
先嚇壞的,是一旁的翡翠。「我、我說——」她伏在地上,把整椿事吐了出來。
想不到翡翠有膽窩里反,四姨娘尖叫撲打。「你這個賤人,竟敢把所有事推到我頭上——」
「我沒有!明明就是你找我進來的,我只是听你的話去做,清音閣里的奴婢都可以替我作證。」翡翠反擊。方才她突然懂了,該懼怕的對象是前頭的穆瀟而不是身旁的四姨娘。尤其四姨娘現在翻臉不認帳,自己如果還想活命,只能說出真相。
穆瀟冷眼看著如斯丑惡的一面。這就是他討厭女人的原因,無理、荒謬、恬不知恥!事情已經揭穿,竟然還有那個臉欺瞞,抵死不認。
「還不住手!」穆瀟冷喝。
打起來的四姨娘與翡翠倏地分開。
「王爺——」四姨娘一扶被扯歪的發髻。「您可不要被這賤人的謊話給欺騙,我真的是無辜的——」
「夠了。」他懶得再听四姨娘辯解。所謂養虎為患,用在四姨娘身上,可是再正確不過。「梁昭。」
「卑職在。」梁昭走了出來。
穆瀟下令。「一個人給她們一百兩銀,然後把她們送出門去,從今以後,再也不許她們接近王府別苑一步。」
「不!」四姨娘用力推開梁昭。「王爺,您不能這樣對我,我是無辜的,王爺——」
「還是你想送官府嚴辦?」穆瀟冷靜地說︰「你要知道,單下藥這件事,已是死罪難逃!」
四姨娘哭花了一張臉。「王爺,求求您,好歹您也看在老王爺面子上,饒姨娘一次……王爺,姨娘跟您保證,從今以後再也不敢了,一定您說什麼,姨娘唯命是從……」
只見四姨娘狼狽磕頭,穆瀟卻冷眼旁觀、毫不憐憫。他手一指,梁昭和其它三名護院,立刻把不斷求饒的四姨娘,還有一旁垂淚不語的翡翠帶出去。
「王爺——」
司棋把門關上,四姨娘淒厲的叫聲倏地消失不見。
「杜鑰兒。」
突然被喊,鑰兒嚇了一跳,轉頭看見那雙淡漠的眼,依舊不見半點溫柔。
方才他說已經記起一切,她還有些會意不來,記起過去的他,與她所認識的他,有什麼不同?
但這樣看著他眼楮,她隱隱約約察覺了。
當初那個會牽著她的手,溫柔喚她「小鑰兒」的深情男子,突然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冷酷平靜,教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的「王爺」。
但她不懂,眼前明明是同一個人,還是同一張臉啊!
「雲龍哥……」
她這聲叫喚讓穆瀟皺眉。如同他記起一切,過去一個多月來的每一樁事情,他也記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自己開口要她這麼喊他,可當下,他卻沒辦法理解,自己怎麼會說出那樣的話?
說那些話的人,真的是他?他忍不住懷疑。失去過往記憶的自己,怎麼會變成另一個完全沒辦法想象的人?他就像大醉醒來,憶起自己在醉時做了許多赧然無知的舉動——什麼愛、喜歡,什麼發誓要一輩子在一起……
他討厭女人、多不信任女人,自己再清楚不過,他難以理解過去一個多月來,自己怎能夠用那些惡心的語氣說出那些話、做出那些事?
最離譜的是,他還親口允諾說要娶她!
他怎麼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