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果不其然,杜老爹剛走,鑰兒立刻溜了出來。她敲敲虛掩上的房門,一雙閃亮的大眼在門外邊眨巴著。「可以進去嗎?」
他望著她笑。「這樣好嗎?剛不是才答應過你爹?」
她嘟起嘴。「是我爹杞人憂天。我又沒打算跟你做什麼奇怪的事,只是聊聊天,他也要窮擔心。」
他擱下吃完的陶碗。「進來吧。」
她輕快地鑽進房里,順口問了句︰「渴不渴,需不需要喝水?」
他點頭,接過她遞來的水杯,如饑似渴地飲了半杯。吃飽喝足,感覺頭上的疼稍微消褪了一點。
「噯,」她好奇地看著他。「以前的事,你真的一點都記不得?」
他輕搖頭。「就連剛才那只玉佩,我怎麼會有,我也想不起來。」
但他卻知道怎麼吃飯喝水、得體說話,她想了一想後說︰「會不會跟你頭上腫包有關系?因為你只是記不起自己是誰,不是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
「我也這麼想。」他輕踫劇疼的額角。「或許腫包消了,我事情就記起來了?」
「嗯,你安心地休養,說不定明天還是後天,就把所有事全部都想起來了。」她很有信心地安慰他。
「萬一沒有?」他接著她話尾問,眉宇帶著不安與懷疑。
還真問倒她了。她眨巴著眼楮,良久才又開口。「記不得過去,你會害怕嗎?」
听到「害怕」二字,他立刻變得嚴肅而戒備,世上怎麼會有事情能教他害怕——他腦中鑽過這樣的意念。但一望見她不帶敵意的純真眼瞳,他突然覺得自己沒必要武裝。
她不可能會傷害他,雖然不知自己信心從何而來,但他就是清楚知道。
但這麼一想,又納悶了,自己過去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為何一听見「害怕」二字,便如臨大敵?
「你臉色不好呢。」她雖讀不出他心里的百轉千回,但心思敏感細膩,他臉色一變,她便感覺到了。「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我出去讓你好好休息——」
「我想到一些事。」他蹙著眉不知從何解釋起。「我也不知該怎麼說,總之印象很淡,一仔細想,它就不見了。」
「那就先不要想。」她過來攙他躺下。「反正你的腳一時半刻也動不了,你就放寬心好好休息。別看我爹一副怕麻煩的樣子,其實他心地好得很,就壞那張嘴,說不出什麼好听話。」
望著她有如暖陽般歡快的笑顏,他由衷說了句︰「你跟你爹感情很好。」
「不好不行啊。」她又打開傷藥罐子幫他搽著頭上的腫包。「我娘在我十歲的時候就走了,剩我爹含辛茹苦把我帶大,我再不對他好,會遭天打雷劈的。」
「我很羨慕你——」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說完自己嚇了一跳。
「你剛說什麼?」她驚訝看著他。
「我不知道……」他苦惱地捧著頭,思緒又溜掉了。
「好好好,你別再想了。」她不舍他眉頭緊蹙的模樣。「我們聊點別的。」只是聊什麼好呢?她歪著頭想,有了!「再不久就是盂蘭會,到時候道士們會在河上頭放河燈,你看過河燈嗎?好漂亮!整條河暗乎乎,卻又被河燈綴得一點亮、一點亮,簡直就像天河掉到了水里似。我爹答應要讓我去看,我可以幫你拾一個河燈回來。」
雖然她用意是想轉開他思緒,可他就是忍不住思索。「我沒印象……」他記不起自己是不是看過放河燈。
「你喔,」她這會兒完全忘了爹爹的交代,心疼地揉著他緊皺的眉心。「枉費我絞盡腦汁扯開話題,結果你還是不放過自己。」
他笑,但那笑容里藏著一抹挫敗。他實在不喜歡不中用的自己,連把過去的事好好地想起來也辦不到——他活在世間還有什麼用?
「我是不是來錯了?」她看了他一眼。
他對上她眼楮,不解。「怎麼這麼說?」
「因為我發現不管我說什麼,你總會開始想你過去是什麼模樣,有沒有見過我說的東西。」她做了一個奮力推磨的動作。「我都可以听到你腦子咕嚕咕嚕轉動的聲音,與其這樣,倒不如丟你一個,你腦子還會少轉一點。」
「不,我喜歡听你說話,你聲音很好听。」她語態神情相當可愛,逗得他發笑。
「真的?」她表情開心。「那我唱支曲子讓你解悶好了,聊天你會東想西想,听曲子總不能想了。」
「干麼對我這麼好?」望著她生動的表情,他不由得問道。
她肩一聳,答得恣意而輕松。「難得見一個生人,而且你身子不舒服,對你好一點也是應該,等我一會兒啊。」
說完,她跑回房里捧來竹簍,里頭放著幾片鞋底。坐定位子,她一邊納起鞋底,一邊吟唱。
「月子彎彎照九州島島島——」
光唱第一句他就知道了,是楊萬里的〈竹枝詞〉。怪的是,他記得楊萬里,卻不記得自個兒名字。他心底暗嘆。
「幾家歡樂幾家愁——」
她聲音圓潤甘甜,即使唱著愁苦的曲詞,听起來還是輕快爽朗。
「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唱罷,她不忘補一句︰「听見沒有,曲子上也講了,得休休處且休休。」
裝正經,他低笑。明明生得一張可愛的臉,偏要板起臉說教,也不曉得看起來多逗。
「這〈竹枝詞〉你從哪兒學的?」他問。
「原來它有名字啊!」她停下手上的針線活兒。「我還不曉得,我是听豆腐店的順伯唱,覺得好听就學起來了。」
她猛地想到。「你記起來了!」
「是啊,要其它事也這麼容易想起來就好了。」他嘆。
「沒關系。」她笑嘻嘻地說︰「至少證明你飽讀詩書,噯噯,還想起其它別的沒有?除了〈竹枝詞〉之外?」
他眼一訓。「剛誰要我『得休休處且休休』?」
她一呆,然後憨笑道︰「就當我沒問,你休息,我做我的活兒,不吵你。」
反復無常,像個小孩子一樣。他念頭剛轉,一闕詩從他腦袋躍出。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你真的記得!」她一雙大眼兒乍亮。
「是啊,就這麼憑空冒出來了。」
「我要听我要听,你念慢點——」
「我念你唱,啊,就用你剛才唱的曲調。」
「通嗎?」她驚訝問。
「通。」他點頭。「〈竹枝詞〉是詩名也是曲名——」他見她滿頭霧水,總結一句︰「總之你唱就對了,不會錯。」
他都這麼說了,喜歡哼曲兒的她怎麼可能不照辦。
聚精會神,他方念兩回,她就記住了。
因為開心,她渾然忘了自個兒聲音多嘹亮,她一遍又一遍唱著,直到外頭有人喊聲︰「鑰兒,你是在開心什麼?大老遠就听見你的歌聲——」
她聲音煞住,俏臉一紅,認出是誰在喊她,是住前頭的劉大嬸。
她沖著穆瀟一噓,明明他也沒說話,她卻要他不要說話。
穆瀟覺得好笑。
她丟下穆瀟,端著竹簍打開門招呼。「大嬸怎麼有空過來?」
「來拾柴。」劉大嬸說完後問︰「就你一個人?你爹不在?」
「——對。」她想起爹的交代,爹不希望鄰居知道他們收留人在屋里,怕他們風言風語,只好撒謊了。
劉大嬸又隨口問了些沒問也不要緊的事,總之東拉西扯,待劉大嬸喳呼夠了離開,已是一刻鐘以後的事。
回頭再進爹房間,她發現他睡著了。
站在床邊,她細審他不怎麼舒服的睡顏。
真怪。她放下竹簍,再一次輕按他眉心。連睡著眉頭也皺著,真有那麼多煩心事好想啊?
她一輩子沒生過什麼大病,就連腳扭傷也不曾有過,實在難以理解他會想什麼。她想著,說不定記不得過去,真會讓人惶惑驚恐、坐立難安?
「我是不是該幫他找些有趣的玩意兒啊?」她嘀嘀咕咕,邊捧著針線活兒離開。
正午,杜老爹揣著銀兩回來。
鑰兒已經把午膳準備好了,一鍋粥、一碟腌菜、一碟炒雞子,還有一盤剛從園里摘下、淋著辣椒油的黃瓜絲。
杜老爹進門,先往外邊左右覷瞧,再提心吊膽地把門關上。
鑰兒從沒看過他這樣。「您怎麼了?在外頭做壞事了?」
「你爹是這樣的人嗎?」杜老爹伸手一個爆栗。
「您還真打呢!」她挲著額頭。「又不是不知道我說笑的。」
「誰叫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杜老爹拉張板凳坐下,從懷里捧出荷包。「你瞧,足足五十兩銀。剛才當鋪掌櫃告訴我這個價,你爹我以為是我耳朵出了問題,听錯了。」
「哇——」她驚訝得好似怕眼前是場夢境,她拿起一塊白銀,歪頭咬了一口。銀子是真的!「那玉那麼值錢吶?」
「當鋪掌櫃說那玉有個名字,叫和什麼玉的,總之珍貴。我一听反問,既然珍貴,當我五十兩會不會太少?」
「當鋪掌櫃怎麼答?」她追問。
「他手一攤,像這樣——」杜老爹學著。「跟我說要當不當隨便。他吃定咱們芮城就他一家當鋪,我只能找他。」
她點點頭,把白銀丟回荷包里。「您沒忘記叫掌櫃立個字據吧?」
「怎麼沒有!」杜老爹掏出一張折得小小的紙頭。「我還怕掌櫃的欺負我不識字,故意寫多了,還特別問了掌櫃五十兩寫在哪兒,拿去藥鋪子請教,沒錯,上頭確實寫著五十兩。」
「我拿去給他——」她拿了就走。
結果馬上被拉回來。
「爹來就好。」杜老爹搶走當條,把裝著五十兩銀的荷包塞進她手里。「你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藏好,萬一掉了一個,咱們賠不起。爹吃完飯休息一會兒,會去幫他請個大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