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爹一出門,鑰兒立進灶房燒水。待擦去男子臉上污泥後,她嚇了一跳,多俊的一張臉蛋!
芮城不頂熱鬧,最有看頭的,就數廟會跟偶爾搭起的酬神戲台。鑰兒曾在爹的陪同下欣賞過幾回,也曾迷過台上扮相俊美的生角。可看了這男人才知道,那些角兒,哪里及得上眼前人一根小指。
瞧他一雙眼睫長得就像兩把扇子,鼻梁挺直如刀,抿緊的嘴唇帶著一抹憂郁。可惜,他還沒醒過來,看不見眼皮子底下會是一雙多好看的眼楮。
越看越愛的鑰兒假借擦臉撫著男人臉龐,完全忘了爹出門前的叮嚀。忽地踫到他額頭一角,感覺他身子抽了下。
她這才發現他頭上有個好大的腫包!
其它地方呢?她伸手在他胸口手臂拍拍,踫到他腳踝,他又是一抽。月兌去他腳上綢襪,才知他腳踝也腫了。
「爹也真是的。」她望著他瘀青的左足嘀咕。「只顧著抓藥,也不先弄清楚人家怎麼了,萬一吃出問題,看他拿什麼賠人家!」
她忽地想起爹櫃子里有罐跌打損傷藥,現下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打開藥瓶嗔了嗔沒什麼不對勁,她才小心翼翼涂在穆瀟額頭跟左踝上。
怕他翻動壓傷腳,她還到院子找來兩片木板,牢牢實實捆在他左足兩側。
弄著弄著,杜老爹回來了,一見女兒還在他房里,氣得大罵。
「你這丫頭這麼不長心眼,我剛是怎麼交代你的?」
「您別光顧著罵嘛!」她指著男人的傷腳說道︰「我是發現他還有其它傷口,才留下來包扎的,他一直沒醒。」
「我是擔心你——」杜老爹指著女兒說了半句後,一想也對,床上人還昏著,他窮擔心什麼。「算了算了,這草藥你拿去煎一煎,煎好了端來給我。」
「這可不行。」她這會兒不依。「您這樣胡亂給藥,萬一喝出問題怎辦?」
「就一碗傷藥,會有什麼問題?」杜老爹推著女兒背脊,就是不想讓女兒跟陌生男人共處一室。連他也有感覺,臉擦淨的男子實在生得太俊,危險。「快去快去,這兒我來就行——」
「不可以——」
就在父女倆推推搡搡你不依我、我不依你時,床上人蘇醒過來。
穆瀟疼痛地申吟。
「爹,」她倏地轉身。「他醒了!」
杜老爹奔到床邊。「喂,醒了就睜開眼,說說你是哪里人,家住何方,我好找人來接你。」
穆瀟的眼皮顫抖著,頭裂似的疼痛讓他一時睜不開眼楮,偏偏杜老爹說個沒完,弄得他心浮氣躁。好不容易清醒,他說的頭一句話卻是︰「好吵。」
這是跟救命恩人說話的口氣?杜老爹拉長臉。「你這不知好歹的家伙!老頭子我拼著吃女乃力氣把你從林子里扛回家里,你不說聲多謝就算了,還敢嫌我吵——」
「爹。」鑰兒扯著爹的衣袖。「我剛不是告訴您,他頭上腫了一個大包,您就別再罵了,我們到外邊讓他好好休息——」
「我管他頭上幾個大包!」杜老爹仍在氣頭上,可說真話,他沒什麼惡意,只是刀子口豆腐心,脾氣來了就要罵。「他是我撿回來的病人,在我家,哪許這麼跟我說話!」
父女倆的爭執字字句句鑽進穆瀟耳朵,他身子痛極了,實在很想發火,但也知道,是自己理虧。他深喘口氣忍下另一陣的疼痛,啞著聲音道歉。「對不起,我不該用這種口氣……」
「好了好了。」鑰兒當和事佬。「人家都道歉了,爹您就別氣了。」
總算听了句人話。杜老爹鼻里一哼,眨眼消了氣。「還有,我剛的話你還沒回答我,你是哪里人,家住何方,叫什麼名字?」
穆瀟定定看著他們,一臉听不懂杜老爹的話似的。
見他久不開口,鑰兒當他在懷疑自己跟爹爹的意圖。
「這位公子。」
穆瀟喜歡鑰兒軟軟的嗓音,她一開口,他目光立刻移到她臉上,心頭的郁煩也一掃而空。
「您別誤會,我們所以要問清楚您家住何方,是想通知您家人接您回去,您傷勢不輕,需要找個大夫仔細診治,可是您也看得出來——」她抬頭望了自家一眼。「我們沒這個錢,沒辦法幫您請大夫。」
穆瀟的眼楮跟著她移到灰泥砌成的牆面上,並非懷疑他們什麼,只是在想——他到底是哪里人,家住哪兒,又叫什麼名字去了?
「干麼不說話,變成啞巴啦?」杜老爹等得不耐煩。
「我不知道……」穆瀟申吟一聲,表情疼痛又苦惱。
啥?杜家父女一臉莫名。
「你說『不知道』,不知道什麼?」杜老爹驚問。
他一臉挫敗。「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叫什麼名字,家住哪里……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糗了。杜老爹張大嘴,良久回不了神。
「這這這如何是好?」杜老爹在前廳里憂愁地打轉。不是他為人小氣,見死不救,實在是家境貧寒,沒法再多養一個病人。
且還是個俊到過分的年輕男人!
要是被外邊人知道,自家閨女成天跟一個陌生男人共處一屋,她以後哪找得到好夫家!
可話說回來,他又狠不下心把人轟出去——他一想到人家身無分文,又不記得自個兒姓名,流落在外——不是活活看人送死?
雖沒讀過書,但杜老爹還是懂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罪惡,他不覺自己承受得了。想來想去,竟沒一個兩全的辦法!
杜老爹腳步又踱了起來。
熬好稀粥的鑰兒走出灶房,看見爹愁眉不展,就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擱下手里的木盤,她轉回自個兒房間取來一只木匣,輕輕放在桌上。
「爹,您拿它去當了吧。」
不消看也知道女兒拿了什麼出來。杜老爹嘆氣。鑰兒拿出來的,是一只兩根指頭粗、純金鑄成的小鎖,當年鑰兒她娘無意救了穆王府王妃的小白狗,王妃答謝賞的。
「不成,」杜老爹搖頭。「這是咱家唯一值錢的東西,我跟你娘說定要留給你將來作嫁妝,哪能當了。」
「您這麼想嘛,」鑰兒軟言相勸。「我們只是把這東西暫寄在當鋪那兒,等公子記起自個兒姓名了,不就能教他拿銀兩讓我們贖回來?」
「萬一他一輩子記不起來?」杜老爹就擔心這個。
「就叫他掙錢還啊。」鑰兒不像她爹,心里擔憂的事情少,看事也精準。「他好手好腳,只是暫時扭了腳踝,一、兩個月就好了。」
也對。杜老爹模模腦門。這麼簡單的事,他竟需要女兒提醒!
「還是你聰明。」杜老爹捏捏女兒臉頰。「不過爹還是要告訴你,就算他往後有辦法贖回這金鎖,你還是不能跟他處太近,別忘記,男女——」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她搶著把話說完。爹老把這話掛在嘴邊,他說不膩她都听膩了。「放心,女兒沒犯花痴病,不會因為那公子長得俊就忘了該有的分寸。」
杜老爹輕拍女兒腦勺,輕易戳穿她。「別以為爹沒發現你看他的眼神。」
她氣惱跺腳。「人家只是覺得他好看——不然這樣嘛,以後我不跟他說話,也不看他。」
就等她這句話,杜老爹說︰「是你自個兒說的啊,到時可別忘記了!」
「哼。」她捧起桌上的木盤,一只手推開爹的房門。
房里的穆瀟已然坐起,正望著自己身上的衣著發愣。
听見聲響,他抬起頭,望見笑容燦然的鑰兒。
他發現自己頗喜歡這個膚色白皙、慧黯靈秀的年輕姑娘。她讓他想起稚女敕無害的幼鹿或幼羊,總之就是天真無邪,不染塵埃。
鑰兒把木盤放下,拉了一張板凳過來,再把碗盤——擺在凳子上。
他沉默地看著她利索的舉動,心里隱約有種感覺,自己對他人服侍這件事,一點都不陌生。
忙完了,她把筷子塞在他手里,接著拿起碗來。「對不起,家里沒什麼好東西,只能熬點粥佐點腌菜讓你先填肚子。」
「謝謝。」他噘著嘴輕啜了一口。粥真的很稀,不過薄薄一點米糊。看來他們沒說謊,家里真的是沒錢。
剛他坐在床上不斷想著,自己忘了名字,也忘了家住何方,就算這對父女好心願意留他住下,自己也不該厚著臉皮白吃白喝,但身上翻來找去,只模到一塊銅錢大的玉佩。
「給你。」
「做什麼?」她看著他遞出的玉佩。
「換銀兩。」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清楚這玉佩值不值錢。總之能當多少是多少。
「真的要這樣?」她翻看著雕著雲龍的玉佩。這玉相當漂亮,光滑潤澤,拿在手里涼絲絲的,非常舒服。「說不定這是一個信物,沒了它,往後就沒辦法跟家人相認了。」
鑰兒腦袋全是戲里演的那一套——突遭變故,多年之後一只玉佩成了相認的信物,接著大伙兒抱頭痛哭,然後開開心心認親返家。
「給我給我。」躲在門外偷听的杜老爹沖進來,一把搶走了女兒手上的玉佩。「就你這個傻丫頭,人家有心付飯錢,還不爽快收下,不過話說回來——」他把玩著玉佩。「這玉上的紋路,有點眼熟啊?」
「我也這麼覺得。」父女倆一個德行,圍著玉佩細瞧了起來。「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鑰兒說。
兩人實在都沒想到,這個翻騰的龍紋,正是山谷上頭穆王府的家徽。鑰兒剛拿出來的金鎖上也有一個,只是小,得仔細看才辨識得清。
「我想想在哪兒見過……唉……」杜老爹歪著腦袋思索,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不對。他一拍腦袋。傻了真是!
管它在哪兒見過,重點是拿它去當鋪換錢吶!
「想到了?」鑰兒問。
杜老爹搧搧手。恐怕杜老爹想破了腦袋也料不到,眼前這名一問三不知的公子爺,正是當今尊貴的穆王爺。
「我只是想到得趕緊拿玉佩去換錢。噯!」他望著穆瀟說︰「咱們倆先在這兒說得清清楚楚,我跟你打包票,不管這玉佩能當多少,我一個子兒也不會少給你。同樣,你住我家里這段時間,你花的每一個子兒都要從你口袋拿出來。」
「大爺不需要這樣,我全權信任您。」穆瀟微笑。「我住大爺府上,叨擾您跟姑娘甚多,我只擔心玉佩換不了多少錢,沒想過您會吭吃我什麼。」
這話听起來挺順耳。杜老爹挲挲下巴,對穆瀟的好感總算多了那麼一點點。
「我有個主意。」鑰兒插進兩人中間。「爹您去當鋪,看掌櫃當您多少,您要他立個字據,回頭就把錢放我這兒,反正我成天待在里邊,不可能隨便花錢。」
杜老爹瞪看女兒一眼。「瞧你說的,好似爹我拿了錢就會亂花。」
她一吐舌頭,攬著爹的手臂憨笑著。
真是。杜老爹一啐,下了個定論。「就這麼決定,我到東街上當玉佩,你呢,乖乖把粥喝了休息,有力氣就想想過去。希望過個兩、三天你就記起你名字了。」
穆瀟怕頭疼,很克制地點頭。「有勞大爺。」
杜老爹一副受不了的表情。「別老在那兒大爺長大爺短的,怪別扭,你就跟外頭人一樣喊我杜老爹,她是我女兒,叫鑰兒。」
「杜老爹,鑰兒姑娘。」穆瀟喚道。
「還有一件事。」杜老爹瞪著穆瀟囑咐。「我就這麼一個閨女,往後我不在家,你們倆隔遠一點,以免外頭風言風語,傳得我們父女倆難做人。」
穆瀟望向鑰兒,她則是在旁擠眉弄眼,絲毫沒把她爹的叮囑放在心上。
「知道。」他應允,心里卻笑著。不知怎麼搞的,看著她生動活潑的神態,他心里就覺得輕松。
杜老爹瞧瞧他,又瞧瞧自個兒女兒,雖然覺得兩個年輕人的承諾靠不住——特別是自個兒女兒。但有什麼辦法!
家里就他們三個,總不能因為不希望他倆共處一室,就要女兒拿著玉佩到東街典當?傳出去更不象話。
「就這麼說定,我出門去;你呢,」杜老爹拉起女兒手,直送到她房門口。「回房里待著,不準出來。」
「知道知道。」鑰兒站在門里提醒。「路上小心。」
杜老爹揚揚手,見她把房門關上,才揣著不安的心匆匆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