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雅訝異地揚眉,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直截了當地拒絕。
黑玄淡笑,笑意卻不及眼底。「即便您貴為公主,即便您是奉王命前來督軍,但在下畢竟是一方領主,好歹也是個貴族,無緣無故,怎能侵門踏戶?這不僅僅是對在下之侮蔑,也是與襄于州百官黎民為敵。」
「黑領主倒搬出百官跟百姓來對付我了?」
「在下不敢。」
「可德芬公主遭你軟禁于府邸,也是你們襄于州人民告訴我的,你又怎麼說呢?」
「他們恐怕是看錯人了。」
「是嗎?那可否請他們口中的于姑娘出來相見?」
「她不在此。」
「不在?」
「于姑娘來自王都,由于數日前與農民有些許不快,在下已免了她的官職,賜她回鄉。」
「意思是她已經回天上城了?」
「是。」
在簾後听著兩人你來我往地對話,德芬臉色益發變得蒼白,王姐步步進逼,毫不留情,黑玄的辯解卻太過牽強,勢必無法說服王姐,這該如何是好?
「黑玄,你果然還是如六年前一般肆無忌憚。」
「不敢。」
「既然你堅持我妹妹不在府中,我也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就算是一場誤會好了,不過……」
「不過?」
「外頭那些人膽敢在我面前胡言亂語,欺瞞之罪肯定是要懲治的,你說我該當如何發落才好?」
「但憑公主之意。」
真雅把玩著手中折扇,狀若認真思索,跟著,扇柄一敲。「那就挖出他們的雙眼吧!」
什麼?德芬惶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每過一刻,我便挖下一個人的眼珠,男女老幼共有六人,正好有一個半時辰,足夠你斟酌了吧?」
「在下何須斟酌什麼?」
「你不斟酌,自然有人要斟酌的。」真雅若有所指地說道。
黑玄身子微僵,很明白這話是針對德芬說的,看來她已經料定妹妹藏在府里,而且很了解自己妹妹的性子,才會使出這招。
她這是不戰而屈人之兵,那丫頭該不會品時心軟,因此就範吧?
「黑領主應該不介意我在你府中稍事停留吧?听說貴府有座精雕細琢的花園,我倒想見識見識。」
「……是,公主請跟我來。」
該走了吧!
起初出走襄于州,便是為了躲避宮中日趨熾熱的戰爭,但如今,是躲不過了,終究得面對現實。
該走了,該離開了廠不能再賴留于此,拖累她珍愛的男人。
匆匆躲回閨房後,德芬屏退侍女,獨坐沉思,愁腸百結。
想留,但留下來只會陷黑玄于不義,要走,卻又千般萬般舍不得,何況她很清楚,這一別,兩人恐怕永無再度相見之日。
該怎麼辦?她該如何是好……
「你不能跟她回去。」一道嚴厲的聲嗓劈落。
德芬顫然揚眸,迎向未經通報便擅自闖進的黑玄,他面色陰沉,眸光灼郁,看來也曉得她的為難之處,很怕她作下離開的決定。
但她可以不走嗎?能不走嗎?
她心口一扯,盈盈起身,對他分析利害之處。「我若不離開,真雅王姐便會以謀逆之名討伐你。今日她雖是簡從來訪,但兵馬想必就駐扎在不遠之處,何況她還奉王命督軍,襄于州的兵權等于也教她收攬在手中了,若是真打起來,你沒名分沒大義,站不住腳,士兵未必肯听從你號令。」
說得極是,她確實聰慧靈敏,著眼通透,但——
黑玄瞪她。「你既如此聰明,難道看不出來自己一旦落入真雅手里,將會是何種下場嗎?她肯定會迫使你加入她的陣營。」
她一凜,黯然低眸。「我知道。」
「那你以為她會如何逼你?」
「跟她挑選的人聯姻。」
「你既然知曉,還——」他氣得嗓音發顫。「你以為一句天女不婚,便能擋住她的脅迫嗎?」
「恐怕是擋不住了。」她稍頓,慘澹一笑。「若這是我的命,也只好認了。」
「去他的命!」黑玄怒咆,眉宇沉郁地糾結。「你不信我能保住你——,你認為我能眼睜睜地坐視你嫁予旁人嗎?」
她怔住。
「我不放你走,誰也不能從我身邊搶走你!」他陰森地撂話。「你懂嗎?誰也不能!」
誰也不能嗎?德芬悵惘地望他。若拆散他們的是天呢?是她的身份呢?‘就因為她是天女,注定了她逃不過這場王位政爭,注定了他們難以相守……
「殿下、殿下!」春天忽地喳呼地跑進來,面容驚恐。「真的挖了!真雅公主她……真的讓人挖出一個農人的眼珠,血淋淋的……好、好可怕啊!」真的挖了?德芬聞言,腦海一陣暈眩。她的王姐果真說到做到,為了逼她現身,竟不惜使出此種手段。
「丫頭,你該不會是同情那些人吧?」揮手逐退春天後,黑玄捧起德芬臉蛋,強迫她直視自己。「別忘了那些人背叛了你,他們本來就該死!」
「怎麼會呢?」德芬置若罔聞,雙手緊拽腰帶,極度震驚。「王姐她……怎會做出那般殘忍之事?」活生生地挖人雙目啊!她驀地醒神,仰望黑玄。「讓我走吧,玄,讓我走……」
「不成,我不讓你走!」黑玄心如刀割。為何她能輕易便決意離開?難道就沒一絲不舍嗎?那他算什麼?
「但那些人會因我而殘廢……」
「就讓他們都瞎了眼吧!他們背叛了你,本來就有罪,又有何辜?」他冷然嘶吼。「我絕不把你交出去!你以為只要自已隨便跟一個人成親就沒事了嗎?若是你加入真雅那派,開陽跟王後就一定會殺了你。屈從于開陽,真雅那派也不會放過你,左右都是死路一條,你不懂嗎?」
她懂的,她從未傻到以為自己能以一樁政治聯姻換到全身而退,因為她身份太特殊了,她是天女,誰得到了她,便能夠宣稱自己得到天命,另一方要如何接受?
肯定會千方百計置她于死地。
她懂的,可是——「你說過自己許我一個願望,我的願望便是你,我要你,要你留在我身邊!你听見了嗎?」
听見了,她听見了。
听見他的絕望,也听見自己的渴望,他的嗓音與她的心音交織成網,將她狠狠地束縛。她好痛、好痛,心在淌血,淚自眼眶無聲地逃逸。
他想留她,她也想留,偏偏不能…「對不起。」她沙啞地低語。「對不起,玄,沒能實現,你的心願,我很抱歉。」
黑玄驚然凜息,不願相信自己的耳,不願相信她那溫柔綿軟的櫻唇竟吐出這般絕情的字句。「你跟我道歉?道歉又有何用?堂堂一國公主,竟然說話不算話!」
他指責。
她咬緊牙關,強忍悲槍的硬咽。「對不起,可我……真的不能拿百姓的安危當賭注。」更不能拿他的性命當賭注,他可知被冠上逆賊的罪名,會是何種下場?
她是護國天女,他是一方領主,他們注定不可能隱居終老,過夫唱婦隨的平凡日子。
她保不住自己,可無論如何要保住他!
他懂嗎?
「你說自己不能拿百姓安危當賭注,難道我便能不顧你的死活嗎?」黑玄撫模她面頰,神色哀傷。「即便全城的人都死光,只要你活著,我只要你活著!」德芬閉眸,淚珠紛紛碎落。如此執著的深情,她如何承擔得起?
她深呼吸,麗容凝霜,聲嗓冰冽。「若是你果真這麼想,那你永遠得不到我,即便得到我的人,也留不住我的心!我討厭不把別人的性命當回事的人,若是這城里的百姓有任何一個因我而死,我會……我會恨你。」
恨?她說恨?
黑玄惶栗,陡然松落雙手。「你……如何能這樣對我?」
德芬凝聚全身所有的氣力,沙啞地揚嗓。「放我走吧!玄。」
他震撼地瞪她,半晌,忽地笑了,笑聲如刀,剜割他與她的心。「說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我,對嗎?你不認為我可以扶持你,不敢把我當成你的人,你終究是怕我的,對不對?因為我是殺父拭母的凶手……」
「對,我怕你,所以你放了我吧!」她打斷他,不忍再听他自我鞭答。夠了吧?夠了,她木值得他這麼做。「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
「德芬!」「你放了我吧,我怕你,真的怕你。」更怕他因她而死。政治這噬人的漩渦,有她獻祭就夠了,她不能自私地將他也拉進來陪葬。
「你……好狠。」
她狠嗎?是狠吧?出生在王家,有這般命運,怎能不學會心狠?
「公主,又有一個人——被挖了眼楮。」春天又沖進來報告,宇字句句猶如催魂令。「听說接下來要挖的是一個孩子的眼,他才約莫七八歲而已……天啦,天啦!真雅公主何時變得這般殘忍?」
德芬也難以置信,那般堅守義理的王姐會如此對待一個年幼的孩子?但情勢危急,容不得她再遲疑不決。
「我一定得走。」她忍痛在黑玄心頭劃下最後一刀。
這回,他沒再阻擋她,大手一揮。「你走吧……走吧!」
所有他愛的人,都拋下他!他的父親、他的弟弟,還有她……早就警告過自己,不該動情的,情字太傷人,只會令人痛。
「你走!」他別過頭,轉過身,不再看她。
就這麼別了嗎?從今而後,不得再見嗎?那他,可得好好地過啊,娶個美麗平凡的妻子,琴瑟和鳴過一生,她在遙遠的彼方祝福他,天上地下。
永遠守護他——德芬凝娣他的背影,珠淚潛然而下,但她不該哭,沒資格哭,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揚手,抹淚,微微一笑,毅然旋身,走向與心愛之人相背離之路——
「吃點東西吧!」一道溫煦的嗓音在耳畔相勸,德芬漠然,偏頭望向轎簾微掀的窗外,眸光毫無情感地掠過沿路山川景色。
隨著騎兵隊回歸王宮的途中,她一直是這般不言不語,不動如山,連飲食也少進。真雅听聞春天報告,親自坐進馬車里,勸妹妹進食。
「你不吃東西擴莫非是對我絕食抗議?吃吧,我可不想交回給父王一個骨瘦如柴的女兒,這樣天上城的百姓也會埋怨我的。」
德芬仍是抿唇不語。
真雅凝望她冷冽的側顏,長久,不禁悠悠一嘆。「怨恨我嗎?」
德芬一震,總算轉賬,與王姐四目交接。
「怨恨我吧?」真雅再度相詢。
德芬抿唇,半晌,清淡揚嗓。「我沒想到姐姐竟會以那種手段相逼,活生生地挖人雙目,你不覺得太殘忍嗎?」
真雅沒立刻回答,低下眸,執起茶杯淺啜一口︰「我只挖了他們各人一只眼。」她頓了頓。「這是我能給他們最大的慈悲了。」
慈悲?是這樣嗎?但以前的真雅不會想到要如此做吧!
思及此,德芬驀地心神一凜。莫非王姐身邊己經有了不畏于走邪道之人?
腦海浮現一個浪人身影,縱然她近日魂不守舍,仍是注意到王姐身邊多了個不尋常的人物,那人實在太過搶眼,無法忽視。
「那個浪人是誰?」她忍不住問。
「你說無名?」
「無名?」這是那人的名字?
「他說自己不是個會在青史留名的人物,所以無名。」真雅淡淡一笑,看出德芬心中的疑問。「他很特別。」
看來是如此。
德芬正想細問王姐與無名浪人相識的緣由,真雅卻搶先遞過一張紙。「上頭的人,你選一個吧。」
德芬接過紙張,隨意瀏覽,都是些家世底厚的青年才俊——是王姐給她的聯姻人選吧?她早料到必會如此,但……
她倏然定神,望向一個熟悉的人名——兵部令之子,曹承熙。
怎麼會有他?「曹承熙……不是姐姐的心月復嗎?」
「是又如何?」
「他肯答應與我成婚?」
「為何不肯?」真雅不解。
是真不明白抑或裝傻?德芬肇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