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晚餐時間,靜謐的巷子口停了一輛勞斯萊斯。
胖胖的肯德基老爺爺肥碩的手緊握著一張水晶牌,激動得不能自已,路人甲乙丙無不擔心等一會兒有人得打九一一。
就是今天了!就是今天了!他日日夜夜,等啊等,盼啊盼,作夢時還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噎死,就為了今天啊——
「不就是間餐館嗎?這麼跩……」老爺爺的孫兒頗不以為然,今天難得盡盡孝道,陪爺爺出門吃飯,想不到老人家不買帳,還嫌他這個被強大的美利堅快餐文化養大的死小鬼跟他來品嘗美食,簡直像喂鴨子吃松露一樣暴殄天物。
「林杯可以把黑卡拿去丟水溝,這張卡可是死也不能丟!」老爺爺氣勢萬千、宛如交代祖訓般嚴肅地對孫兒道,「擁有這張卡的人……」
就在孫兒差點以為爺爺會說出「美國總統會幫你端菜」、「世界末日到來時可以在諾亞方舟上坐頭等艙」或是「當出國旅行遇到暴動時不只可以幫你調來一架飛機保平安,還能給你一支軍隊讓你打回去」之類的話,老人家轉而露出夢幻的、少女般嬌羞期待的神情道,「可以在‘福爾摩沙’不對外提供預約的周五預約位置,並且盡興地品嘗主廚的手藝!」老人家雙手握著水晶牌親了親,接著將它高舉,落日余暉折射在水晶卡上,閃得路人無不紛紛抬手作抵擋狀,西雅圖深秋灰冷的街頭宛如灑滿金色聖光,天上還有小天使飛舞和奏樂……
孫兒臉上冒出無數條黑線。
原來這間叫「福爾摩沙」的黑店,不是普通的跩,而是他媽的跩到一個沒天理的地步!瞧瞧那店面也沒多氣派輝煌,里面賣的是黃金不成?竟然還有不對外預約的鬼規定?
「說來說去,都是米其林惹的禍。」不等孫兒發問,談起美食與偶像,老人家自說自話很是自得其樂。
說起福爾摩沙的米其林摘星歷程,還真是起起伏伏,好似浪濤,而那股宛如月亮影響潮汐起伏的力量,始終是親情與愛情。
福爾摩沙上任主廚曾拿到米其林二星,外傳福爾摩沙後來的沒落,和主廚被摘星有關,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當年店主的驟逝,面臨喪夫之痛的主廚便再無心思經營和管理。
「‘我寧願把所有的星星都拿來換我的丈夫’,這句話真應該被寫進電影劇本里。」老爺爺感傷地擦了擦眼角。
幾年後,店主的孫子,當時是二星名廚的秦霜原與他的兄長在前任主廚病危之際,重新接管了福爾摩沙,他們這群老主顧很快被秦霜原這位貴公子主廚的手藝給收拾得服服貼貼,一個個都成為秦大主廚的粉絲呢。
那時他們這群忠實粉絲與顧客,經常聚在一起罵米其林沒眼光,遲遲沒給予他們的偶像該有的三星肯定,想不到米其林三星加身,他們又罵了,因為從那之後,想一嘗作夢也留戀的美味,得領號碼牌,還不見得領得到!龜毛主廚堅持品質——不管是料理,或者他的私人生活——一天只接受四十個名額的預約。
其實,大凡米其林名廚,都有一點點龜毛性格或怪癖,更艱難的訂位門檻也比比皆是。
「有一天他說啊,福爾摩沙,之所以值得他們兄妹三人拚了命地守護,不是因為名聲或虛榮,而是當它存在時,它構築了餐館里面所有人溫柔幸福的夢想——熱愛料理、更熱愛人群的前任主廚,喜歡和顧客聊成一片的前店主,還有每一個專程到店里品嘗美食、飽餐一頓的客人,以及人們在那里和心愛的人共聚一刻的短暫幸福時光……那才是他想守護的。把品嘗美食的門檻提高,讓滿心期待的人失望而返,那違反他的本意,可是盛名所累,也沒辦法,每周五不對外預約的規定是現任店主想出來的,算是給我們這些老顧客一點福利,雖然不盡善盡美啦,而且似乎反而讓更多人不得其門而入……」老人家從感傷中回神,聳聳肩,「不過管他的呢,我巴不得像以前一樣優閑地坐在店里,吃上一口酥烤鴨胸……」噢,想到那味道,老人家口水快滴出嘴角了……
「鴨子最適合把皮烤得酥酥脆脆的,焦糖色的皮泛著光澤,但是咬下去耳朵甚至能听到那‘ 擦’的悅耳聲響,香脆的鴨皮在嘴里慢慢變得又柔又韌,甘美的醬料被精準掌控的火候完全地鎖進了皮之中,香氣因此在反復咀嚼中久久不散;飽滿的金色油脂會緩慢地在烤得香女敕有彈性的鴨肉間流淌,把它們豐瑩的身子裹上一層層春陽雨露和芳馥……連骨頭都讓人口齒留香!只要再淋上一點主廚特調的橙醬,烤鴨那種憨厚但有點粗野的滋味,立刻就變得細致起來啊!酸酸的橙和蔓越莓,讓肉質原味的甜發揮到了極致!你知道這時嘴里的感受嗎?皮脆,汁香,肉質充滿彈性,橙香像少女一樣輕盈地在舌尖飛躍,頓時我彷佛回到了初戀……」
賣擱共啊!
打扮成龐克的孫子抱著肚子按捺下反胃沖動,自家爺爺的表情讓他羞恥地想裝作不認識,同時口水卻也泛濫了起來。
是怎樣?不過是只烤鴨,有那麼夸張嗎?會比肯德基好吃不成?
接近晚餐時間,掛著「close」招牌的福爾摩沙卻客滿,連門廊外的藤沙發上都有人坐著聊天,那是幾個老煙槍,一邊吞雲吐霧,大聲聊著政治見解。老爺爺和他的孫兒從巷子外走進來時,老人家低哼,「吶,告訴你,吃飯最掃興的兩件事,一是得和異味為伍,像抽煙——飯後煙不算;二是談政治。」
「噯,這不是威斯理爵士嗎?您還沒死啊?」叼著雪茄的男人面向巷口,立刻就看到了他們爺孫倆。
頂著龐克頭的孫兒總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那男人……真的很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啊,而且听他講話的語氣,和爺爺好像相當熟稔。
威斯理爵士皮笑肉不笑地回應道,「你老辛沒死,我怎麼舍得死,我還等著看你下次又在白宮發表你那套狗屁鷹派理論時,會不會有人賞你一顆子彈哩!」
「這樣啊?我突然想到,威斯理爵士為國家奉獻了一生,但好像還不曾受邀上白宮演講?要不要我和你這個老不死的分享點心得啊?」說著,還仰起頭,跩得二五八萬地抽了口煙。
哦哦哦,慘了,龐克男覺得他爺爺快爆氣了。
話說回來,他總算認出這叼著雪茄的男人是誰了,不就是爺爺的政敵之一嗎。他怎麼也在這里?
「不用了,等你蓋國旗時,再來告訴我感想吧。」
「好說好說,我可不像某些人,老而無用,浪費國家資源……」
「真奇怪啊,有些人又不是狗,但是講話就像狗吠一樣……」
空氣中,火花霹靂作響,濃濃的火藥味嗆得所有人都想就地找掩護,兩個年紀加起來超過百歲的老頭背後各自升起熊熊怒焰,吹胡子瞪眼楮的讓人不禁擔心有人要爆血管。
話說回來,誰想得到,兩個世人眼中政壇長袖善舞、足智多謀的老將,在這樣的場合遇上了,竟然一點形象也不顧,幼稚地唇槍舌戰呢?果然肚子餓會影響人的智商和EQ啊!
就在龐克男擔心兩個老人家接著會大打出手時,玻璃上吊掛著骷髏女圭女圭的門被打開了,一身筆挺服務生制服的黑人女侍雙手叉腰,「兩位,要不要先來點開胃菜?」兩個老頭打架是沒什麼好讓人緊張的,就怕到時兩個一起閃到腰,還上了報,可就好笑了。
刷地一聲,兩個老頭變臉比翻書更快,火花沒了,火藥味煙消雲散,兩人背後的熊熊怒焰也有志一同地換上繽紛花朵與燦爛彩虹。
「當然好!照慣例各來一份!」威斯理爵士可激動了。福爾摩沙當日的開胃菜,大多是葷食一份,素食一份,他怎麼能錯過任何一道呢?
「你就不怕肥死……」把雪茄摁熄的辛普森將軍冷哼,「我也各一份!」
女侍斂著笑意,「先上座吧。」每周五,點菜規則就沒平日那麼制式,也沒有tastingmenu,全依客人的喜好與習慣,點他們各自最喜愛的福爾摩沙招牌菜,畢竟福爾摩沙本來就不是法式或義式專門料理店,你可以吃到一盤中式蛋炒飯,也可以吃到法式煎鴨肝佐牛肝蕈;你可以點簡單的普羅旺斯家常炖菜,也可以要求一套華麗的龍蝦大餐。如果不是店主堅持,他們的主廚更喜歡戲稱這里是「小吃店」,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哪來那麼多規矩。
有人隨便點了道主菜,就開始喝酒。福爾摩沙有自己的酒窖,里頭的藏貨可讓一些酒痴恨不得賴下來不走,例如那個老是穿著印度沙麗、開著簡直可以進博物館的絕版老金龜車的女作家;也有人古板地要求一定要照著tastingmenu順序,照規矩,每次來都挑固定的位置,對那些不懂餐桌禮儀的外行人嗤之以鼻,例如那位打扮有如英國紳士,板著臉坐在壁爐邊的日本人。大伙兒都很識趣地不打擾他,他也總是每周五窩到這兒來搞自閉。
有些人每周五都上門,而且也不限只有周五;有些人隔周報到一次,風雨無阻;而另一些人想來就來,共通點是,除了少數特例,他們都是在上任主廚時代就是福爾摩沙的忠實顧客。
年輕人很快就發現他的龐克頭,在這店里根本不夠看。靠近鋼琴的角落,有個蓄了一頭幾乎見頭皮的平頭,發絲染成亮眼的紫紅色,眼尾和太陽穴有刺青,穿著皮衣,裝扮充滿黑色歌德風的女人,那眼熟的刺青和發型讓他一陣生疑,他原本不信邪,當女人轉過頭來時,他差點激動地大喊出聲。
那不就是他的偶像,重金屬搖滾新興教主「玫瑰暴君」的主唱嗎?天啊!原來他的偶像也會來這種地方!他好想去要簽名啊……
然後更讓他驚嚇的是,他的偶像竟然朝他點了點頭,正興奮之際,才發現爺爺很隨興地抬起手打了招呼。
「爺爺,你認識她?」龐克男幾乎結巴。
「認識啊,她是店里的常客。」威斯理爵士彷佛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別看她年紀輕輕,對鑒賞紅酒可是專業級的,上次托她的福,喝到讓人激賞的好酒啊,真是人不可貌相……」話說回來,為什麼同樣穿得像鬼,他這個孫子就只會吃麥當當跟肯德基,對鑒賞美食一點格調都沒有呢?唉……
玫瑰暴君幾乎不和歌迷互動,他連一張他們的簽名都沒有耶!爺爺怎麼不幫他要一張?
他一定是在作夢!懷著這種恍忽感,他吃下一口爺爺念念不忘的酥烤鴨胸佐橙醬。
噢噢噢噢——這是什麼?他看到了草原!看到了壯麗的阿爾卑斯山,還看到了成群快樂奔跑的鴨子……如此美妙的滋味與口感,難道就是爺爺說的,初戀的滋味?
當啷一聲,又有人走進店里來了,吵雜的店內瞬間靜了下來,龐克男好奇地看向門口,然後,張大嘴,食物差點從嘴里滾出來。
大明星貝莉•拉威爾!跟他一樣擁有二分之一的華人血統,雖然才拍了幾部電影作品,最近兩部在北美拿下票房冠軍而星途大好,加上父親是法國人,給老美很多美麗的想象,各大時尚雜志與廣告幾乎都有她的倩影,華人血統讓她躍上哈潑國際中文版的封面,法國籍身分與在美國出道的優勢,讓她同時成為ELLE歐洲版與北美版的封面人物首選。
但是,此刻,店里沒有人露出驚訝的表情。
好吧,所以連堂堂大明星也是這里的常客是吧?最好等一下要是總統跟海珊一起出現時,他也不要露出太驚訝的表情。
「好久不見了……」有人正要起身打招呼,卻見貝莉一臉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風風火火地往閑雜人等休越雷池一步的廚房沖,店內眾人也在那一瞬間很有默契地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低頭吃自己眼前的大餐。
系安怎?龐克男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
不到幾秒鐘,謎底揭曉。
兩個狗仔打扮的家伙走進店內。
身為前內閣兼前議員的孫子,他光用聞的都能聞出狗仔的氣味,更何況是認清他們的打扮!
兩名狗仔環視了店內一眼,黑人女侍立刻以干練的姿態迎上前,「兩位要用餐嗎?今天本店只提供貴賓預約。」
「貝莉•拉威爾是你們的常客?」
「誰?」
「大明星貝莉•拉威爾!」
「大明星?!在哪?!是我的女神瑪麗蓮夢露嗎?」坐在視窗的老阿伯突然激動地站起來左右張望,店里其它人很有默契地跟著起哄,「剛剛從窗戶外面飄過去啦!你還不快去追……」
兩名狗仔臉上滑下三條線,卻在同時眼角瞥見了意想不到的大人物。
媽呀!坐在吧台邊的,該不會是辛普森將軍吧?
不會錯的!他那招牌的叼著雪茄、眯起眼、仰起下巴打量人的動作!
而另一名狗仔很快地發現了與辛普森將軍離得老遠的威斯理爵士,也瞪大眼拉了拉同伴的衣角。
大新聞啊!兩名政壇上從年輕斗到老的死對頭,為什麼會同坐在這家明明就一點也不豪華的小餐館里呢?雖然他們跑的是娛樂線,但體內的記者魂還是向往著有朝一日能沖到政治線上一展長才的!于是兩人分別朝著辛普森與威斯理前進,這途中黑人女侍與其它服務人員想上前攔阻,但兩個老人不知葫蘆里賣了什麼藥,不約而同地抬手制止了。
「請問,是威斯理爵士嗎?」小狗仔的聲音,興奮到有點兒顫抖,他的記者魂告訴他,這間店一定大有玄機!為什麼大明星與政壇大老會在同時聚在此地呢?光想到自己今天能夠親自揭開這個秘密,他就熱血沸騰啊!
年輕的威斯理也不知爺爺打什麼算盤。
只見老威斯理抬起手,示意那名記者在他右手邊的座位上坐下,「給這位年輕人倒杯勃根地,上次我開的那瓶。」
年輕的記者受寵若驚地,笑得有些不自在。龐克男心想,他應該比較想喝啤酒吧?
「請問……您常常來這兒用餐嗎?」
老威斯理點點頭。
「這家餐廳的老板跟您是舊識?」
「算是。」
「那您認識貝莉•拉威爾嘍?」
終究是跑娛樂線的,面對大人物的當下,腦袋一片空白,只想得出這些沒營養的問題。
政治記者,真的不是隨隨便便能當的啊!一定要在這些道貌岸然的大忙人有任何攆人的指令之前,言之有物、切中要點地問出大眾想知道的答案!
老威斯理哈哈笑,「我與奧黛莉•郝本跟馬龍•白蘭度也是舊識呢。」
小記者干笑,不懂這政壇老狐狸是不是在跟他打太極呢?
「那邊那位是辛普森將軍吧?全美國都知道你們是政敵,為什麼你們會一起出現在這家餐廳呢?難道這家餐廳有什麼特別之處?」或者,其實他無意間撞見了媲美水門案的大陰謀嗎?
「年輕人,你對這家餐廳很好奇嗎?」穿著印度沙麗的女作家緩緩走來,自動地坐在威斯理爵士左手邊的另一個位置。
「你是……」小記者又瞪大眼,他的眼珠沒滾出來真是奇跡。
龐克男在記者臉上看到熟悉的驚喜表情——就在稍早,這種有點浩呆、十足可笑的表情一直是掛在他臉上的,希望他剛剛沒有像這家伙表現得這麼愚蠢而明顯——話說回來,他有點麻木的想著︰說吧,這明明是金發碧眼白皮膚,卻穿著印度沙麗的奇怪女人又是何方神聖?是哪一國的王妃?還是什麼教母之類的?
「普立茲評論與小說獎雙料得主,蜜雪兒女士!我對您的作品與社論景仰不已啊!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一天能像您一樣……」
原來是個寫小說的。感覺很厲害的樣子。平常只看漫畫的龐克男無聊地支著臉頰想。
接著,小記者誠惶誠恐地,聆听起兩位大人物侃侃而談關于「福爾摩沙」的種種傳奇與故事,不時發出贊嘆驚呼,抄筆記的手一刻也沒得閑,心里想必感動得痛哭流涕吧。
龐克男看向吧台處,辛普森將軍與一群男人圍著另一名狗仔,似乎聊起了他們的左派激進言論,酒酣耳熱的,激動得口沫橫飛,大有相見恨晚,不聊到盡興不甘願的意思,彷佛沒有人記得前一刻狗仔與大明星的追逐。
原來如此。
但是,為什麼爺爺和辛普森將軍,甚至這些也許同樣來頭不小的人,會這麼自動自發,甚至是義無反顧地保護貝莉。拉威爾小姐不受狗仔騷擾呢?只因為她也是店里的常客嗎?他默默看向自從貝莉沖進去後,不知何時掛上「禁止進入」招牌的廚房門口。
也許,其實這些為了美食可以放下自尊與成見的老饕們,保護的另有其人吧?而貝莉小姐顯然也是與眾不同的——平日雖然只吃垃圾食物,他倒也很清楚對米其林名廚而言,廚房可是聖堂,沒有得到允許不得擅入。他不由得好奇起爺爺和女作家口中,關于「福爾摩沙」這家神奇餐館的來歷。
雖然他接著想起,老爸曾和他說過,這世上最懂得「弧?藝術」的三種職業,第一是政客,第二是作家——
那第三個職業是什麼呢?
真是巧,剛剛躲進廚房去了。
這想必是一個離奇又不可思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