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沉默對峙,大廳中僅可听聞夏揚的啜泣聲。
望著夏雲堅定不屈的水瞳,曹震心頭浮現一個絕妙的點子。他想,假若爹在世,肯定也會同意他的做法。
「就你吧。」他突然說。
夏雲雙眼瞪大,心里想法清清楚楚寫在臉上——難道他想打斷她的腿?
曹震嗤笑,彎端起她下顎呢喃。「還有比打斷你的腿更好的償債方式——給你一天時間安派你身邊人往後的生活,明日此時,我會派人來接你。」
她秀眉皺緊,不解反問︰「你要帶我去哪里?」
他輕挲她細致小巧的下顎,不待她揮拒,他已然把手收回。
「曹府。」他唇笑眼不笑地盯著她說︰「你大哥欠我的那五萬兩銀,就拿你的身子來償。」
曹震一離開,挨棍的夏揚立刻被他領來的佣僕架走,瞧他離去時痛罵咧咧的德行,瞧得出他對妹妹挺身救助的舉動,完全沒半點感謝之意。
對于大哥的反應,夏雲早習慣了。她頹然落坐在大廳椅上,候在一旁的夏家佣僕,也是一臉愁雲慘霧。
「小姐。」沉默許久的張總管掏出一疊銀票,老淚縱橫地塞在主子手里。「您還是拿著這些錢,帶著夫人一塊兒逃吧。」
張總管最清楚曹夏兩家的糾葛,尤其是曹震遺下來的幾句話,張總管見多識廣,哪听不出「用身子償」的言下之意。
張總管認為,夏雲人美心地又善良,沒必要為了不成材的大哥糟蹋了一生。
夏雲緊緊閉眼,強忍住奪眶的眼淚。
「我不能走。」她將銀票塞回張總管手里。「你沒听他說嗎?還不了銀兩,不是打斷我大哥的腿,就是要奪走這房子,兩樣我都不能坐視不管。」
「您干麼管大少爺啊!」年紀尚小的佣僕招賢哭喊道︰「您沒听大少爺離開時怎麼罵的?大少爺根本不感謝您吶!」
「但他還是我大哥。」而且,大哥還是他們夏家僅存的血脈——光這一點,她這個做妹妹的就沒辦法袖手旁觀。
「對了,」她突然想到。「曹家這件事先瞞著我娘,等我把事情想清楚,我再親自告訴她。」
但紙包不住火,她還沒跟張總管討論完織坊今後該怎麼安排,夏母已派人來請。
她一見過來的婢女雙目紅腫,就知道娘已經得知消息。
「我剛明明交代過……」她嘆。
「小姐,對不起。」兩名婢女異口同聲地說。「我們不是有意要讓夫人知道,實在是想到您對大少爺那麼好,大少爺卻那樣子待您,我們為您感到不值啊!」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夏雲怏怏不樂地起身。她頭已經夠疼,心已經夠亂,她們還不讓她想辦法一樁一椿事解決。
一路上,她步伐沉重,幾乎想掉頭逃跑,從此撒手不管……方才張總管的提議一直在她心里盤旋不去。張總管說得一點也沒錯,大哥從沒把她這個妹妹放眼里,她又何苦堅持兄妹道義?
但一想到爹,一想到這個家,一想到大哥被打斷腿之後如何過活,她就狠不下這個心。
她內心根本不如外表那般鎮定,雖說她仍舊是未出嫁的黃花閨女,可她也听說過,世上還有出賣靈肉的青樓妓院一處。她心想曹震說要她「用身子償還」,肯定跟「那種事」月兌不了千系。
她當然不希望自己被人糟蹋,但若不依曹震所言,大哥怎麼辦?這座宅子,還有娘,還有里邊十多名家僕,又該何去何從?
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大伙兒流離失所?
思前想後,縱使心頭再不願意,她也只能犧牲自己。
最為難的是,她還得想出借口說服娘同意她的決定!
再怎麼聰明靈巧,遇上這種事,也只有技窮兩字可說。
老天爺為什麼要這麼折騰她?夏雲舉步維艱地來到娘的廂房前,她佯裝鎮定地深吸口氣。
跟在一旁的婢女等她點頭,才出聲叫喚︰「夫人,小姐來了。」
已等候多時的夏母「咿呀」地把門打開。
夏母一把女兒拉進房里,話還沒說,兩人早已哭成一團。
「娘——」世上,最了解她的,還是娘親吶。
在人前,她是冰雪聰明、不讓須眉的當家主子,但只有夏母才清楚女兒不為人知的一面。
夏母摟著女兒肩膀哭泣。夏母十分清楚,女兒所以堅強好勝,全是因為她這個不中用的娘。
夏母不禁自責,要是她身子骨再健朗一點,性格再強硬一點,這一大家子的重擔,也不用落在一個十六、七歲小丫頭的肩膀上。
「我可憐的雲兒,是娘對不起你——」夏母抬起女兒臉蛋,憐惜地擦去她頰上的淚痕,可連夏母自己也哭得老臉斑駁。
夏雲用力搖頭。在想好說詞之前,她不想讓娘過早知道的原因,就是知道娘會這麼說。
但她從不覺得那是娘的錯。娘生了她之後身子就變得不大好,但娘從沒因為這樣,就少照顧她、大哥,或者是爹一丁點。雖說繡坊的工作幾乎是靠她跟張總管撐持,可家里這邊,逢年過節的準備還是親人往來的土儀禮數,還不是靠娘一手打點?
只是現在……她恐怕沒辦法繼續幫娘分憂解勞了。她抹一抹眼淚。「娘,我們都別哭了,曹家這椿事往好的想,說不定……
還是解決兩家多年來恩怨的大好機會。」
「你覺得他會善待你嗎?」夏母只是體弱,腦子並不差,哪里听不出女兒只是在安慰她。
夏雲多吸了幾口氣,實在答不出違心之論。
曹震態勢早擺出來了,他要她到曹家的目的,就是為了替他爹報當年之仇。要不是如此,他也不會處心積慮拿大哥的腿跟宅子作要挾,逼她擇一保之。
但兩邊,她都沒辦法舍。
「娘已經想好了。」夏母轉過身去,從衣籠里拿出珍藏已久的金鈿首飾。先前家里出狀況,她硬是忍著不典當,就是擔心有什麼不時不需。「你帶著這些東西走吧,其它的事娘來打理。」
夏雲用力搖頭。「娘,孩兒怎麼可能丟著你跟大哥不管?」
「那你就忍心讓娘眼睜睜看你去曹家受苦?」夏母不由分說,硬把首飾塞進女兒手里。「听娘的話,帶著它們趁早離開。」
母女倆脾氣一個模樣,都是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希望對方吃苦,以致誰也狠不下那個心袖手不管。
「娘且听我說。」最後,仍是夏雲佔了上風。她心惦著娘的身體,她這麼一走,萬一曹震使了什麼歹計對付娘,縱使她能逃過一劫,往後也不能安心。
所以她勉強堆起笑臉安慰。「曹家那兒,女兒是去定了。不是女兒喜歡作踐自己,而是女兒覺得,曹夏兩家的糾葛,真的得靠這一回好好理一理。」
夏母一瞧女兒表情,心里也起了疑惑——難道她想到什麼好主意了?
「你想怎麼理?」
夏雲坦承。「女兒一時還想不到。不過,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女兒多花點時間好好想想,一定想得出辦法。」
「你是在安慰我,才會編出這一套說詞。」夏母看穿了。「曹家對咱們夏家的恨,早已積累多年,你爹還在世的時候,不止一次向他們示好道歉,曹家從沒接受過。」
「但是躲得了這回,也躲不了下回。」她深吸口氣。「娘,女兒就是知道曹家的恨意深切,才更要挺身面對。」
夏母呆住了。她說得沒錯,這一回逃過,下一回呢?
只要曹震不放手,不管她們躲到哪里,他總有辦法把她們給找出來!
「但是,娘實在沒辦法……」夏母拼命搖頭。
「您就當女兒到遠地工作,或者是……」她牙一咬。「出嫁了。女兒跟您保證,在曹家,女兒會想盡一切辦法讓自己好過一些,您就再相信女兒一回吧?」
「不是娘不相信你,娘怎麼不曉得你是多聰明、多可人的孩子……」夏母淌下淚來。「娘是舍不得,娘花了這麼多年把你養得伶俐又漂亮,可不是要白白送給曹家糟蹋的!」
「娘——」夏雲抱住娘親臂膀,有娘這幾句話就夠了。
為人子女的,最怕想盡孝時爹娘已不在跟前。沖著報答親恩這一點,這座宅邸,她非要幫娘留下不可。
曹家此行,她勢在必行!
她輕輕推開娘肩膀,把娘剛才取出的金鈿首飾重新塞回衣籠。
「雲兒?」夏母淚眼蒙地望著她。
「時間不多了。」她抽出帕子擦干淚痕,拿下時,已又變回為人所稱道的當家小姐。「女兒得趁早把家里的事打理清楚,才能走得安心。」
「你真的不再考慮考慮?」夏母仍不肯放棄。
她深吸口氣,篤定點頭。
夏母再次捂臉掉淚。
母女倆皆已明白,事情,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