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長的一夜。
也是最短的一夜。
掘墓人。
他的眼楮,在黑暗的地道,閃爍著野獸般的光。
這頭野獸已沉睡許久,就像一具在地底冰封的骨架,連同肌肉與毛發早已變成化石,經歷過無數個冰川世紀,突然被這個世紀的人類喚醒。
喚醒他的人是我。
我。
我是誰?
這並不重要,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是一條地道,深深地埋在大地之下。
不,不僅僅是一條,而是無數條地道在岩石中交織,密如蛛網盤根錯節,仿佛死神的腸道,不斷蠕動著將任何生命消化殆盡。
這是西部的大地,曾經被上帝遺忘的伊甸園,曾經是亙古荒涼的墳場,見證過不同時代滅亡的物種,也埋葬過一個悲慘的民族。
現在,我的頭頂五米之上,是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
這座監獄已在此矗立了一百多年,吞噬過幾千條無辜的或死有余辜的生命,留下過許多只有在深夜里才會听到的傳說。
不知道獄警們是否已發現?
C區58號監房,平百無故地少了一個人,正匍匐前行在通往自由或者毀滅的通道中。
沒錯,我是一個正在越獄的囚犯。
我,也是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在這座西部荒漠的監獄中服刑。我的刑期是終身監禁,罪名是一級謀殺罪。
今夜,越獄的理由——我是被冤枉的。
這是一條足夠充分的理由,但不是足夠充分的原因,因為你們還不了解我來到這里的原因。
重要的不是能否逃出這里,而是在我被關進這座監獄之前,經歷過的那些事那些人,那些不可思議的瞬間,那些無法啟齒的陳年往事,還有至今仍然空白的記憶。
本書的讀者們,和你們中的許多人一樣,我是個27歲的年輕人,有過夢想與,也有過痛苦與彷徨。但和你們不一樣的是,從前我的命運並不操縱在自己手中,從一千年前的某個夜晚,便以注定了今夜的越獄。
我曾經在一家世界500強的外資企業工作,也干過其他卑微的或高貴的工作;我曾經對自己一無所知,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我?懷疑身邊的一切是否都屬虛構?我曾經失去過對他人的信任,從太多人的眼楮里看到謊言,也受到過某些深入肺腑的傷害,結果令自己一無所有,乃至于最愛的親人。
現在,最長的一夜,我正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監獄黑暗的地底穿梭。仿佛回到許多年前出生的時刻,穿越母親溫暖潮濕而又危險的產道,隨時可能在分娩時窒息,或被自己的臍帶勒死......
對大多數人來說,越獄是第二次出生。
對我來說卻是第三次。
對掘墓人來說是第N次。
因為,他早已經死去過無數次。
或者,已經永生不死。
掘墓人的眼楮,看著我的眼楮。
其實,我和他的眼楮並沒有什麼分別,甚至整個的我也與他沒有本質不同。也許我也即將成為下一個掘墓人?
他眼楮里的意思是︰我們已走到最後一個岔道了。
眼前的地道分為了兩條。
一條通往地獄。
另一條也通往地獄。
整個後半夜,我和掘墓人,已穿過了二十多個這樣的岔道口,幸運的是每一個我們都沒走錯。這些數十年前遺留下來的的地道,至今仍幾乎保存完好,靜靜等待我們光臨然後埋葬。層層交錯,密密麻麻,到處是岔路和死路,幾乎把整個監獄地下掏空,以至延伸到外圍幾公里的大地深處。自打鑽進這條地道,我便感覺進入一座古老的陵墓,抑或精心設計的迷宮。
此地的每一任典獄長,只要翻開歷任的卷宗,都會對自己腳下的世界驚嘆不已,同時猛擦額頭的冷汗,成為每晚惡夢的主題——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弄清楚這些地道的路線,哪怕是一只老鼠被扔下去,也很可能永遠都轉不出來。假如有哪個囚犯昏了頭,一頭栽進地道的深處,典獄長不必擔心他越獄,只要擔心如何寫報告︰一個囚犯怎麼可能平白無故在監獄里消失?
除非......除非......除非他遇上了掘墓人......
我遇上了掘墓人。
最後一個岔道口。
掘墓人選擇了左邊的路,要命的是他總是選擇左邊的路!
但願他沒錯。
轉過一條更加狹窄的縫隙,手電光束打出一圈黃暈,鋪滿眼前深深的地道,屏牢呼吸咬緊嘴唇。仿佛有人就站在我們頭頂,吹響警哨驚醒整個監獄,荒野上響起警犬的狂吠,還有子彈的呼嘯聲。
突然,掘墓人停住腳步,我也跟著趴在地上,顫栗著傾听可能的腳步聲。
沒有,沒有任何聲音,寂靜得如同墳墓——也許本來就是墳墓。
我們已經到了哪里?掘墓人的眼神告訴我,已經超出了監獄地下的範圍,前方再也沒有任何岔路或障礙,只有一個古老的秘密出口,不為人知地隱藏在荒漠深處。
自由已在咫尺之間。
再次開動腳步,在手電光暈的探射下,似乎窺到了什麼在晃動。
又一滴汗水從額頭滴落,我知道那就是逃生之口,最後分娩的時刻到了。
當地道越來越寬敞,感覺越來越接近地面,已經可以讓人快跑起來,掘墓人卻被迎面打中了一拳,沉悶地摔倒在地。
同時,地道內響起一記輕脆的槍聲,震得我的耳膜隱隱作痛。
淡淡的火藥氣味飄過,我低頭用手電照了照地上,才發現在掘墓人的眉心,多了一個硬幣大小的紅點。
一枚子彈從此射入貫穿大腦,在他的第N次死亡之後,再也不會復活了。
不死的掘墓人終于死了。
我顫抖著俯下伸手,看著這張表情平靜的臉,輕輕闔上死者的雙眼。
此刻,另一道白光直射而來,一個黑色的影子,直插入我驟然縮小的瞳孔。
黑暗幽閉的地道里,白光刺得我後退幾步,才漸漸看清那個人。
居然——是,他?
不,果然是他!
那雙眼楮,讓我不寒而栗的眼楮。
他的身影穿過地道彼端,筆挺地來到我的面前,左手提著一盞白色的大燈,右手握著一只黑洞洞的手槍。
沒有人能夠殺死掘墓人,除了他。
他的眼楮,他的槍口,都指著同一個方向——我的眼楮。
我看到了。
秘密。
他也看到了,隨即摳下手槍的扳機。
撞針干脆地敲擊出火花,第二枚殺人的子彈,旋轉著飛向我的眼楮......
就像胎兒被推出宮縮的母月復,在來到今生今世之前,我將開始前世的回憶。
我的故事,從一千多年前開始。
而我全部的記憶,卻只有一年零十個月。
不是前生也不是今世,而僅僅是重生的記憶。
重生......重生......重生......又將面臨毀滅......
面對那雙駭人的眼楮,還有從槍口飛速旋轉出鏜的子彈,我開始沉思自己並不漫長的一生,以及更為短暫的重生記憶。
我的故事。
一年零十個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