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以後。
這里是池翠和小彌的新家,房間里還殘留著一股粉刷後的石灰味道,她正半蹲在地上整理著搬過來的東西,黃昏時的光線自然而柔和,淡淡地灑在她的脖子上。
她是六天前離開老房子的,她一分鐘都不想留在那里,只願搬得離那里越遠越好。于是,她就找到了這個地方,雖然租金要貴了很多,但這里位于市區的東北角,離老房子足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們再也不會听到夜半笛聲了。
這些天來,她一直在強迫自己忘掉那些事情,特別是在黑暗地底的經歷。但腦子里仿佛被打上了烙印,她無論如何都忘不掉。尤其是最後在地下軍火庫里,她死里逃生的那一幕。她記得自己從大爆炸中逃了出來,地道的出口是一間大房子。她沒想到,蘇醒、葉蕭和楊若子居然都在那里,原來風橋揚夫就住在那房子里,所有失蹤的孩子也都被關在那里面,現在他們都得救了。當她急匆匆地趕回家以後,卻發現小彌正乖乖地呆在家里,等著媽媽回家。
事後,蘇醒把地下管道里的恐怖經歷都告訴了她,也包括羅蘭的死。雖然,他已經發現了破解夜半笛聲的辦法,他依然處于深深的憂傷之中。他毫無保留地告訴池翠,當他在地底發現羅蘭尸體的瞬間,才突然感到自己有多麼愛羅蘭。然後,他把自己和羅蘭之間的曖昧故事,還有魔笛是如何從他那里丟失的,也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至于那支名為「小枝」的魔笛,恐怕早就在地下的大爆炸中化為烏有了。
池翠記得風橋在地下軍火庫里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小枝」是獨一無二的,沒有這支笛子,就不可能再有夜半笛聲。
然而,她還是有些事情沒有弄明白,比如風橋所說的「瞳人」——小彌是最後一個「瞳人」?池翠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這句話,葉蕭和楊若子也無法給出答案。
一想起兒子的眼楮里的重瞳,她又有些後怕了。
自從地底的可怕經歷以後,小彌就仿佛變了一個人,他更加沉默寡言了,那雙眼楮也更加使人害怕。他的許多話都含含糊糊的,很容易讓人產生神秘的聯想。池翠一直在想,如何籌措一筆高額的醫藥費,盡快地為兒子做腦神經手術。
想著想著,夜幕已經漸漸降臨了,她給小彌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飯。兒子還是沒什麼話,慢條斯理地吃完了飯,突然,他問了一句︰「媽媽,我能去看紫紫嗎?」
池翠的腦子里立刻浮現出了那個白衣服的小女孩,她立刻搖著頭說︰「不行。」
「我想和她說說話。」
池翠忽然覺得自己剛才有些粗暴了,紫紫不過是個可憐的小女孩而已,她並不是什麼傳說中的「鬼孩子」。葉蕭和楊若子認為,實際上紫紫是被夜半笛聲實施了精神控制,或者說是一種催眠。風橋把她當作誘餌,讓她始終都穿著一身白衣服,在黑夜中引誘其他的孩子。現在,紫紫的父母都已經離開了人間,她在本市並沒有其他親戚,女警察楊若子暫時收養了她,並給她請了心理醫生,治療她被笛聲催眠以後所產生的後遺癥。據說,楊若子正在辦理有關的法律手續,準備要正式領養紫紫。
「小彌,等下個月媽媽再帶你去看紫紫,好嗎?」
男孩點了點頭。晚上九點以後,他就準時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
再不會有夜半笛聲了,池翠也不必每夜都抱著兒子睡覺了,她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看了看時間,已經深夜十一點了。她來到了臥室里,這些天來她都是獨自入眠的。每晚入睡前,她都會拿出那本小彌的鬼魂父親送給她的《卡夫卡致密倫娜情書》,默默地念上一兩段。
現在,她在心里默讀著書里的這一段——
「幾年前我常去莫爾道河上的西冷特倫克,在那兒逆水劃船,然後伸展四肢平躺在船上,順流而下,從橋下穿過。因為我很瘦,從橋上看一定很可笑。那個職員有一次從橋上看見了我,在充分強調了我的可笑樣子後,可把他的印象歸結為︰我看上去就像是在最後的審判時刻那樣。這或許可以說像棺材蓋已打開,而所有死人仍躺著不動的那個時刻。」
當她正好念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突然听到了一陣敲門聲。
夜半敲門。
池翠的心里莫名其妙地一跳,現在已經這麼晚了,會是蘇醒嗎?他為什麼不按門鈴?
她裹上一件外衣,急匆匆地跑到了門口,敲門聲卻突然消失了。她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懸了起來,一股奇怪的預感悄悄地涌上她心頭。她在門後站了許久,外面始終都沒有動靜,或許,剛才只是有人敲錯了門?
池翠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要打開房門看一看。
幾秒鐘後,她緩緩地打開了房門。
一個黑色的人影站在門外。
池翠茫然地仰起頭,還沒有看清對方的臉,她的心已重重地一顫。
瞬間,仿佛雙腿已經不屬于自己了,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于是,那個人緩緩地走進了池翠的門里,玄關柔和的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
——那雙眼楮。
她永遠都忘不了這雙眼楮。她最後一次見到它們,還是在七年以前。
池翠緩緩張開了嘴唇,眼看那個名字就要月兌口而出了。可是,她的喉嚨里卻好像塞著什麼東西,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在八年以前,他已經死了。
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風衣,徑直走到了她的面前,那雙眼楮緊緊地盯著池翠。
兩個人都保持著沉默,他們在用眼楮說話。不知不覺中,淚水緩緩地滑下了池翠的臉頰。
他的眼楮里流露出一股憂傷,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他伸出那只蒼白的手,用指尖抹去了她的溫熱的眼淚。
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以後,池翠這才忽然明白︰這不是夢。盡管,七年來她已經夢到這一幕無數遍了。
死去的亡靈又歸來了……
這不是蒲松齡的小說。
終于,他打破了沉默,用那沉悶的聲音念出了元稹的詩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池翠終于輕聲地抽泣了起來,把頭輕輕地放到了他的肩膀上。
「肖泉……肖泉……肖泉……」
此刻,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話,太多的問題想說出來,甚至還想大罵他一場,把七年來的痛苦和怨恨全部發泄到他身上。可是,話到嘴邊卻立刻變成了他的名字。她就像痴了一樣,臉貼著他的肩膀,嘴里反反復復念著他。
肖泉伸出手緊緊地摟著她,任由她的淚水灑在他肩上。
房間里一片寂靜,只剩下池翠低低的抽泣聲。而肖泉卻始終保持著沉默,除了剛才那句元稹的詩以外,他一個字都沒有說。
忽然,池翠感到臉頰上飛起了紅暈,她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她大口地喘息起來,胸中升起了一團烈火,整個身體就像膠水一樣黏在了肖泉的身上。
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似乎有太多的熱情和體力需要揮霍。她吃力地邁動著腳步,帶著肖泉向她的臥室里走去,整個過程中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大口地喘著粗氣,感受著彼此的體溫。
終于,他們像兩條糾纏著的蛇一樣,進入了臥室。
池翠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窗外,月亮躲進了雲朵里,這個夜晚注定屬于幽靈。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小彌的房門正開著。六歲的男孩站在門里的陰影中,把媽媽與這個男人之間發生的一切,統統看在了眼里。
小彌的重瞳,正盯著媽媽緊閉的房門。
而在這扇門里……
清晨的光線灑在肖泉的眼楮里,他的目光忽然顯得有些呆滯,他怔怔地看著窗外的天空。池翠對著他的眼楮輕輕地吹了口氣,睫毛抖動了一下,目光又立刻恢復了清澄。但是,他又現出了一份倦意,低垂下眼簾,淡淡地看著池翠。
她不斷地深呼吸著,用舌尖舌忝著嘴唇,卻始終都說不出話來。除了昨天深夜里,見面時說的那兩句話以外,到現在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整整一個晚上,他們都只是用身體和眼神來交流,這樣反而比語言來得更徹底。
肖泉撫模著她的頭發,嘴唇嚅動了幾下,終于艱難地說出了話︰「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七年。」她好不容易才吐出了兩個字。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突然,她貼在肖泉的耳邊,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細微的氣聲,听起來就像是幽靈間的竊竊私語︰「你已經死了八年了。」
他卻毫無反應,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依舊雙眼無神地看著她。
池翠搖了搖頭,她輕輕地撫模著他的臉龐,指尖在他的半垂的眼皮上劃過。她輕聲地說︰「你還記得,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你對我說過的那個故事嗎?」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嘴角微微動了一下。
「我永遠都記得,這個關于重陽之約的故事。」池翠的聲音忽然有些沙啞了,她喃喃地說,「古時候,一個男人去遠方打仗,他在臨行前與妻子約定,三年後的重陽節回到家中與她相會。如果不能履行約定,便殉情赴死。三年以後的重陽節,丈夫終于如約歸來了,但沒過幾天他又失蹤了。直到此時,妻子才知道︰她的丈夫早已在重陽之夜,戰死于千里之外的沙場。她恍然大悟,原來在重陽之夜,如約歸來的是丈夫的鬼魂。」
肖泉終于回答了︰「你是在說我?」
「你沒有意識到嗎?你正是在說你自己。」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她靠在他的耳邊說︰「其實,你就是這故事的男主人公。」
他深呼吸了一口,微微點了點頭。
「不,你並不清楚這一點。」池翠的這些話已經想了很久了,一直深深地鎖在心里,不敢對任何人說出來,「也許,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經死了。肖泉,你知道嗎?其實你早就死了,就在八年以前。」
肖泉的表情忽然變得異常痛苦,他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抓著自己的頭發,就好像七年前在地鐵車站里,他頭痛欲裂的那個晚上。他低聲地申吟著︰「不……不……」
「你頭痛了嗎?沒錯,因為你腦子里生了一個惡性的腫瘤,它最終奪去了你的生命。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你有著非常強烈的生存,即便你死了以後,這種仍然存在著。所以,你一直都以為你還活著,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已經死了。或者,你已經隱約地意識到了,但因為你對死亡充滿了恐懼,你始終不敢正視它,只能夠用虛幻的生命來欺騙自己,用生存的臆想來代替死亡的現實。」
「別說了。」肖泉幾乎是哀求了起來,他渾身顫抖著,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來,痛苦萬分地听著池翠的話。看起來,他是第一次面對如此殘酷的現實,生命真的不能承受如此之「輕」。
池翠步步緊逼地說︰「在黑夜的地鐵里,你像一個幽靈那樣穿梭在人群中。不,你就是一個幽靈,一個死去的鬼魂。」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房間里又死一般寂靜了下來。
肖泉睜大了眼楮,冷冷地看著池翠,似乎又恢復了冷靜。然後,他輕輕地念出了一句笛卡爾的名言︰「我思故我在。」
「你終于明白了。」池翠輕輕地抹去了他臉上的眼淚。
「原來,老人們所說的‘活死人’,指的就是我這種人。」肖泉苦笑了一聲,「或許,我應該再回到墳墓里去。」
「不。」池翠緊緊地摟住了他,「你還不明白嗎?肖泉,我不能沒有你,就像重陽之約故事里的妻子。而且,還有小彌。」
「小彌?」
池翠張大了嘴︰「你不知道嗎?」
「等一等。」他把手指豎直伸到池翠的嘴唇上,然後緊盯著她的眼楮。半分鐘以後,他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嘴里斷斷續續地說︰「你是說……他是……我的?」
「對。」池翠猛地點點頭,「他是你的兒子,幽靈的兒子。」
他忽然愣住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眼楮里又變得一片茫然,他輕聲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的兒子,有著和你一樣的眼楮。我給他取名肖彌賽,諧音就是小彌賽亞。」
「救世主?不——」肖泉立刻搖了搖頭,「我的兒子不可能是天使,只可能是魔鬼。」
池翠的心里一顫,七年來的苦悶一下子涌了上來,但她依然克制住了,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肖泉,你千萬別這麼說。他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
他忽然往後退了退,身體直靠在牆上,似乎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你怎麼了?我帶你去見兒子吧。」
然而,肖泉卻沒有反應,他的眼楮直勾勾地盯著池翠的身後。
池翠感覺很奇怪,于是,她也轉過頭向身後看去。
——小彌正站在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