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在獨自在海邊散著步,從布滿礁石的海岸走到高高的懸崖峭壁上,始終都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享受過如此的清靜了,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這是一個能讓人好好思考的地方,也是一個能讓人發瘋的地方。
天色越來越暗,海邊的風不斷地吹亂我的頭發,我來到了一片懸崖上,離海面的垂直高度有好幾十米。葉蕭你還記得嗎?我有輕微的恐高癥,只要站在高處往下看,就會產生強烈的恐懼。我站在懸崖上向下看去,只見一片黑色的海水猛烈地拍打著礁石和峭壁,發出渾濁的巨大浪花,听那海浪聲,簡直就像場重金屬的搖滾音樂會。在那一瞬,我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幾十米下的海水中,正產生一股強大的吸力,要把我從懸崖上拖下去。我的腳離崖壁只有幾厘米,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間——幸運的是,我向後倒了下去,重重地坐在岩石上,額頭上已經布滿了冷汗。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遠處的懸崖上還有一個人。
心里一顫,馬上爬起來向那邊走去。我逐漸看清了那個人的輪廓,一個高個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處高高的懸崖上,他的面前擺著一個畫架,手中握著一只筆正在上面畫著。
他在畫畫?
我快步走到了那處懸崖上,但那男人立刻就回過了頭來,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看起來30多歲的樣子,頭發又長又亂,下巴上爬滿了胡須,兩只眼楮異常銳利。
他首先說話了︰「你是誰?」
「我叫周旋,住在幽靈客棧。」
「什麼時候來的?」他說話的口氣就像是在審問犯人一樣。
但我還是克制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沒看到過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棧里,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著他身後的畫架說,「你是畫家?」
「算是吧,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
我走到了他的畫架跟前,畫紙上涂著深色的油彩,充滿了狂亂的線條,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我輕輕地問︰「你在畫大海?」
「是的,你不覺得這里的大海很美嗎?」
他走到了我的身邊,懸崖上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頗有幾分迪克牛仔式的酷樣,尤其是他那眺望遠方眼神。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想了想說︰「這里的景色確實很獨特,你非常喜歡嗎?」
「是的,我已經在這里住了好幾個月了。」
「為了畫畫?」
「這里是畫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爾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島,而高凡找到了幽靈客棧。」
他說話的樣子極為自負,似乎已經沉浸在了這景色中。我細細體會著他的話,確實很深刻。這時候,黃昏已經悄然來臨了,夕陽從我們的身後照射過來,把海面染成了一片金色,我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在奇異的金色光影中,眼前似乎展開了一組清晰的電影畫面。
葉蕭,我必須承認,黃昏時這里的景色確實美極了。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客棧去吧。」高凡收起了畫架和顏料等各種工具。
「你不畫完它嗎?」
「這幅畫已經畫了一個星期了,明天也能接著畫。」
他收完了東西以後,便徑直向客棧的方向走去。我可不想一個人留在黑夜的海岸邊,急忙跟在高凡的身後。
風越來越大了。
高凡邊走邊說︰「冷了吧?這里晚上可不能隨便出來。」
我相信他的話,但還是問了一聲︰「為什麼?」
「因為鬧鬼。」
他冷冷地回答。
「鬼?」
「你看到那片墓地了嗎?」
我嗯了一聲。
「總有一些人,死後陰魂不散。」
其實,我並不相信他說的那一套,于是試著問道︰「所以,這里才叫幽靈客棧?」
他不置可否地回答︰「也許吧。」
高凡似乎對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輕車熟路地回到了幽靈客棧。夕陽的余暉,正籠罩著這棟黑色的建築,我的眼楮突然被眩了一下,原來是三樓的窗戶上發出幾片玻璃的反光。我呆呆地站在大門外,仰著頭望著三樓的那扇窗戶。
「你怎麼了?不進去嗎?」高凡冷冷地問道。
「不,沒什麼。」
我最後看了那窗戶一眼,帶著心頭的一片疑雲,走進了幽靈客棧。
大堂里開著一盞慘白的電燈,亮得讓我有些晃眼。我揉了揉眼楮才能看清楚,餐桌上已經坐著好幾個人。丁雨山坐在面向大門的上首,餐桌的左側坐著今天早上的3個少女,餐桌右側是清芬和小龍母子倆,但唯獨看不到啞巴阿昌那張卡西莫多式的臉。
「就等著你們吃晚飯呢。」丁雨山大聲地說,「快坐下啊。」
高凡一聲不吭地就坐到了清芬旁邊的空位子上。
但我卻愣在那里,看著眼前這一餐桌的人,心里產生了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我的眼前也似乎浮現出了一幅經典畫面——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
在那慘白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餐桌上每個人的臉上都像涂了一層白色的粉,泛出青色的反光。更要命的是,他們圍著餐桌排列的方式,怎麼看都像是某種古老的獻祭儀式。他們都一言不發地看著我,所有人的眼神都特別地奇怪,又像是一群劊子手等候待宰的犯人,而那餐桌正適合做砧板。
正在我尷尬的時候,突然發現餐桌左側那3個少女中的水月,向我眨了眨眼楮。我這才感覺到了一絲人氣,精神也不再那麼緊張,緩緩地走到餐桌邊上,坐在了背對大門的下首空位上。
「很好,我們吃飯吧。」
丁雨山微笑著說了一聲,然後就看到阿昌端著飯菜上來,幾分鐘的工夫餐桌上就擺滿了豐盛的晚餐,這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立刻激起了我的食欲。真沒想到卡西莫多式臉龐的阿昌,還能燒出這麼好的菜。
阿昌放好了全部的飯菜以後,就悄悄地消失了。我向四周張望了幾下,總覺得這張餐桌上有一股奇怪的氣氛。但面對一桌美味佳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胃,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
當我吃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其他人幾乎還沒動筷子,只有我嚼著骨頭的聲音,在寂靜的大堂中不斷回響著。我這才感到一陣尷尬,茫然地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吃?」
「不,我們在吃。」
丁雨山動了一下筷子說,原來他吃得實在太慢條斯理了,以至于我根本就沒看出來。餐桌上其他人也是如此,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于「文雅」的進餐方式,而且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餐桌上如死一般寂靜,而桌上的飯菜則在不知不覺中被消滅了。
我也只能放慢吃飯的速度,而且特別小心不要弄出什麼聲音來,我心里暗暗覺得有些好笑,于是不禁問了一句︰「幽靈客棧里吃飯一直這麼安靜嗎?」
「這是客棧的傳統。」丁雨山輕聲地回答了一句。
「客棧的傳統?所有住在這里的客人都要遵守客棧的傳統嗎?」
「不,這純屬自願。」
我忽然大著膽子問他們︰「你們都自願嗎?」
「是的,我們已經習慣了。」畫家高凡回答道,坐在他旁邊的清芬也點了點頭。
我繼續問道︰「那客棧還有其它什麼傳統嗎?」
丁雨山回答︰「這並不重要,只要你住得久了,就一定會明白的。」
「這說明客棧有著悠久的歷史。」高凡補充了一句。
「對,傳統總是來自于歷史。」我點了點頭說,然後我又掃視了這房間一圈,轉換了話題,「除了阿昌以外,客棧里所有的人都在這兒嗎?」
沒有人回答。
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正當我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個叫水月的女孩的眼楮,就像昨天半夜里一樣,她和我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她的眼楮似乎在向我暗示著什麼。
我明白了,便不再說話。
晚餐很快就結束了,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各自回到了房間里。
丁雨山在離開前突然問我︰「周先生,昨天晚上你沒有洗澡吧?」
「沒有,這里有嗎?我倒真想洗上一趟熱水澡。」
「每天晚上8點到10點,就在後面那扇門里,有熱水供應的。」他指了指大堂後面的一扇木頭門,然後就走上了樓梯。
這時候阿昌走了過來,他收拾好了餐桌,然後也悄悄地離開。大堂里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餐桌上出神。
幾分鐘以後,我站起來在大堂里走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牆上掛著的鏡框上。現在我終于能看清楚了,牆上總共有3個老式的鏡框,里面瓖嵌著放大的黑白照片。
第1張照片里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像,照片非常模糊,仿佛籠罩著一層紗布,也許是時間過于久遠的原因吧。奇怪的是,即便看她那模糊的臉部輪廓,我依然可以感到一股難以掩蓋的風韻,而她的發式也非常奇特,只有在關于晚清或民初的電視劇里,才能看到這種發式。
第2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男子的,比前面一張女子的照片更加模糊,他戴著一頂瓜皮小帽,看不出是什麼發式。但我卻能從這張照片上感覺出什麼︰幽靈客棧與這個人有著某種重要的關系。
第3張照片也很舊了,但相對要清楚一些,是另一個中年男子的頭像,他剃著西式的頭發,從衣領可以看出是西裝的樣式,還有一根黑色的領帶。看起來他所處的時代,要比前面兩個人更接近于現代。
我又後退了一大步,怔怔地看著這3張照片。忽然,我看到這面牆的腳下還有個櫃子,櫃子上放著個什麼東西。
靠近了才發現,櫃子上居然是一台老式的電唱機,旁邊還有兩個小喇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