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戰爭後期,有一支國民黨的殘軍,逃進了大山後就再也沒出來過,人們都以為,他們只是為了躲避解放軍的進攻才不敢出來。後來在剿匪斗爭中,解放軍把這個區域翻了個遍,結果發現,那支殘軍全部死在了這個山谷的密林中,他們在死前好像經過了一場激戰。但奇怪的是,許多軍人都是自殺而死的,從他們骸骨的姿式和顱面余存的表情看,像在躲避一種極可怕的東西……
1969年,我在湖北神農架插隊。當時全國上下都在轟轟烈烈開展「農業學大寨」的運動,燒山造田,開溝築渠,那份干勁和激情現在想起來仍使我振奮不已。
我和同鄉小梁、小玫被安排在宣傳隊工作,所謂宣傳隊,其實只是負責寫寫諸如「廣闊天地煉紅心」、「抓革命,促生產」、「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類的大標語,或者開著一輛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破拖拉機,從這個村子到那個村子用大喇叭一路喊過去,大部分時間卻閑得很無聊,于是起哄似地跟著村民們燒了不少山,這件恐怖的事就發生在那一年冬天。
當時宣傳隊共有六個人,四男兩女,除了隊長張國慶剛剛過了而立之年外,其余的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所以聚在一起是嘻嘻哈哈很青春的一群,加上那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豪氣,便仿佛真像老人家說的那樣,這個世界歸根到底是我們的了。
11月13日上午,我們突然接到任務,要去大山深處的紅星公社作專題宣傳。得知消息後,大伙兒都很興奮,到農村這麼久,從未真正到過深山,很想去見識一下,听說還可以吃到很多野味,可以解解口澇,因此隊長一吆喝,所有的人都齊唰唰背著挎包站在他面前了。
生產隊里的民兵組長阿雄扛著三支步槍走過來,他是我們這次活動的向導,很典型的山里青年,卻長得跟葛存壯似的,我們隊里的鐵姑娘程玲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摟著小玫一個勁地竊笑。
「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到紅星村得走一天一夜的山路,喂!笑什麼?沒說別人,就你們倆,現在笑,待會兒可能就要哭了。山里面有的是餓狼、野豬,蟒蛇……還有很多可怕的東西,啊嗚!吃了你們!」阿雄朝她們扮了個凶臉。
「好了!阿雄,別嚇唬姑娘們了!時間不等人,快出發吧!」隊長把兩袋野營包交給我和楊鵬鵬,笑呵呵地說。
我打開包看了看,里面整齊地疊有兩條薄被,內袋里還備著軍用匕首、指南針、急救藥品、繩索等用品。
「怎麼樣?夠齊全吧?」隊長問。
「報告隊長,還少,還少……那個……那個……」我模了模肚子。
隊長哈哈地笑起來,對我說︰「小伙子,絕對餓不了你。」
程玲把一袋干糧高舉過頭頂,對我說︰「小李,現在你的生死大權在我手里了。」
院子里蕩漾起歡快的笑聲,太陽暖烘烘地照著我們。
隊長和小梁曾經當過幾天兵,所以阿雄把自衛用的步槍分配給了他倆。這讓我和楊鵬鵬很是憤憤不平,同樣是革命同志,為什麼小梁可以背槍,而讓我們去背那兩袋沉甸甸的野營包?
說歸說,我們還是興致勃勃地踏上了通往神農架森林區的路途。
一路上,阿雄向我們講解了森林里的知識,比如如何躲避野獸的攻擊,如何不在森林里迷路,以及傳說中的野人等等,听得我們這些城里來的年輕人都入了迷,想不到山里面也有這麼多學問。
真正進入神農架山區的時候,已是下午一點二十分,雖說是冬日,大山里的亞熱帶原始森木依然茂密如夏,把溫煦的陽光擋在了外面,從繁密的枝葉間漏出的無數光柱子穿過幽暗的空間,斑斑點點地投射在陰冷潮濕的地上,讓人產生一種虛幻的感覺。去到山里的羊腸小路被一地黃黃的落葉遮住,看不大分明,腳踏上去軟綿綿地不著力。到處彌漫著一種腐爛的味道,要是沒有人來,森林便很寧靜,只有山間突然傳來的幾聲布谷的鳴叫,或者有動物在草叢里一溜而過,才會打破這沉寂。
但大山對于我們來說,好比是個自然博物館,我們驚異于物種的奇妙,一路上興致昂然,有說有笑,不斷請教阿雄森林里的問題,他也樂此不疲,有問必答,所以一路走來並不覺得有什麼疲勞。
這樣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路越來越難行,如果沒有阿雄的指引,我們還真難找到那條雜草叢生的小路。新奇感也開始消退,慢慢的,我們的說笑聲低了下去,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到最後,竟是誰也不吭一聲,只顧跟著阿雄走路,現在可以清楚听到我們踏在落葉上沙沙的腳步聲。
「咕——咕咕——咕——」一只貓頭鷹在不停地叫喚,總是不遠不近,忽左忽右地在我們的周圍響起,好像有意要跟著我們,向我們傳達某種信息。貓頭鷹並不是什麼吉祥的動物,阿雄說,在他們的族里,如果大白天听到貓頭鷹叫,那是一定要死人的。
「隊……隊長,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小玫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有些發顫。我們回身看,兩個女生已經落下了七、八米之遠。
「呵呵!怎麼樣!我早就說過你們要哭鼻子的,現在怕了不是?」阿雄取笑她們。
我們停了下來,等著她們趕上來。
「大家都累了吧!要不原地休息一下。」隊長說。
「這不行,天黑之前一定得趕到鷹嘴岩,不然就很難保證安全。」阿雄馬上表示反對。
鷹嘴岩是前往紅星的必經之地,地勢平坦,山民們在上面蓋了兩間簡陋的石房子,以備過路者住宿,對于夜晚群獸出沒的大山來說,這的確是最安全的住所。
「走就走!難道我們鐵姑娘連這點革命勇氣都沒有?」程玲拉著小玫的手擠到了我們前面,大踏步往前走。
「好!有志氣!」隊長豎了豎大拇指,然後把步槍往背上一扛,雄赳赳地唱起歌來︰「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
我們都跟著拉起歌來,在歌聲里繼續往前走,那只討厭的貓頭鷹仍不時詭異地夾在我們的歌聲中叫喚,擾得人心煩意亂,然而最要命的是,剛才還才好端端的晴朗天氣,不知怎麼地就變成陰沉沉的多雲。
山里開始起了霧,一切景物都灰蒙蒙地隱在了霧氣里。
我看了看表,時針剛好指向四點鐘,可現在的天色看上去,好像將要入夜。大山變得有些神秘莫測,樹木和岩石角落的陰影越來越多,那些黑乎乎的草叢經常會莫名其妙晃動,雖然阿雄說那是野兔的蹤跡,但我們仍是提心吊膽,特別是小玫,更是牢牢地抓住我的手臂,抓得我很痛。
由于可視距離的縮短,為了防止離散,隊長命令我們拉緊前後間距,讓兩位姑娘走在中間,並把照顧她們的任務交給了我和楊鵬鵬。就這樣,由李隊長和阿雄打頭,小梁墊後,一組人小心翼翼地向大山深處行進。
此時,在極遠處傳來幾聲長長的狼嘯。
「小李,我感覺有些不對勁。」小玫突然停下來對我說,「總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好像……好像有一雙眼楮在盯著我們。」
「別瞎說!」我和小梁異口同聲月兌口而出。
「劉小玫,你可不要傳播唯心主義神怪論!」程玲指了指胸口的紅像章。
小玫看了程玲一眼,不吭聲了,緊跟著我走。
天色更暗了,那些參天古木的枝葉由原來的墨綠色變成了黑色剪影,在風中翻動,發出唰唰的響音。那只貓頭鷹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取而代之的是昆蟲此起彼伏的鳴叫。阿雄說,要是在夏天,那些山蛙和蟲兒的叫聲才叫熱鬧,好像在開聯歡會。
我們把手電打開了,昏黃的光柱在山路上搖晃,光圈照到大樹或山岩上,有時給人的感覺好像那兒有張鬼臉,常常冷不防嚇一跳。
「阿雄,離鷹嘴岩還有多少路程?」隊長問。
「按這樣的速度,四十分鐘……」阿雄答道,突然,話在空中打住,像被誰用刀砍掉了半截,他驟停下腳步,我們知道前面有什麼異常,心猛跳得厲害。
「噓——別出聲!」阿雄小聲說,並用手勢指了指前面。
我把手電往前方打去,山道的正中,竟然蹲著一只狐狸,雪一般白,眼珠子像黑暗中的幽靈般發著翠綠的光,一動不動地死死盯著我們。我從來沒有在動物身上看到過這種眼神,充滿靈性,但又透出令人心寒的殘忍,這是一種仇恨的眼神,邪惡得讓人不寒而栗。
我們就這樣對峙了近兩分鐘,突然它身影一閃,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是白狐,很少見的狐狸種類,听說它已經瀕臨絕跡了,今晚我們真幸運!」阿雄說著,繼續往前走,我們從白狐蹲過的地方陸續踏過去。
「奇怪!你們聞到香味沒有?」程玲說。
我有些感冒鼻塞,仔細地嗅了嗅,空氣中確實殘留著一種極淡的清香,像是某種蘭花,又有些不同,至于怎麼個不同,卻讓人說不出所以然。這香氣自鼻腔進入大腦,竟然產生遺覺,十幾分鐘後,我們仍能感到那若有若無的氣味在鼻內流蕩。
我們繼續走了一段路程。
「今晚真有些不一樣。」阿雄說道,這話如果從別人口中說出來,也許我們會嘲笑他迷信,但阿雄不同,他打小兒就在這山里長大,說這樣的話肯定是有原因的。
「大家都別動,靜下來听听。」阿雄小心翼翼地說,生怕驚動了什麼。
听阿雄這麼說,我們才注意起四周來,但是,寂靜!四周只有寂靜,無底的寂靜。除了我們的呼吸聲,沒有一絲聲響,連剛才的蟲鳴都已沒有,好像大自然所有的聲音突然被無形的黑洞吸走,吸得干干靜靜,我們就如同站在了虛空中,整個森林死滅了一般,
「怎麼……怎麼會這樣?」小玫要哭出來了。
「不知道,我沒有踫到過這種情況。」阿雄說,「森林里不可能有這種事,不可能!」
「各位同志,大家不要被自己嚇倒,鎮靜點!」隊長說道。
「對,我們是戰無不勝的革命戰士,這點困難算得了什麼?」程玲無所畏懼地挺起胸膛。
「現在還是抓緊趕路,到了鷹嘴岩就安全了。」阿雄說,帶頭向森林深處走去。
我用手電照了照手表,四點二十分,按照阿雄剛才的推測,我們最多再走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鷹嘴岩。
「也許天氣太冷了,那些昆蟲都凍死了!」楊鵬鵬說。
「呵呵,你以為這里是你的老家東北啊?11月,離冰凍天還早呢!」我拍了拍他的背包。
「也許,也許它們都睡著了。」小玫怯生生地說道。
「虧你想得出來!小玫,你大小也是十八歲的人了,成熟一點好不好!」程玲笑得直不起腰了。
「你們別說笑,趕路要緊。」阿雄回頭說。
听阿雄一說,剛剛松弛點的神經又緊張起來,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哎呀!」在後面一聲不吭的小梁突然大叫,向小玫撲過來。
小玫嚇得驚叫起來,在寂靜中特別刺耳。
「什麼事?」「出什麼事了?」隊伍慌作一團,大伙紛紛回過身把手電光往回打,小梁正從地上狼狽地站起來。
「對……對不起,剛才被藤蔓絆了一下。」小梁立穩了身形,不好意思地說。
我們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氣。
「大家小心點,注意安全!」隊長大聲說。
「剛才真是嚇死我了!」小玫用手拍著心口,臉色有些蒼白。
「別怕,我們就快到鷹嘴岩了。」我扶著她走。
隨著前行,霧氣越來越重,我們終于進入了一個山谷,谷里的野生植物長得異常高大,有許多自然倒折的巨木橫在山道,那些巨大的黑影猙獰如獸,像要阻擋我們的去路,阿雄說那是雨季時山洪暴發,一些死木就從山上沖下,留在了谷里。往前走,山路愈發曲折難行,我們幾乎是在模索中前進。
「過了這個山谷就是鷹嘴岩了。」他說,語氣稍稍輕松了一點。
我又看了看表,四點二十分!這,怎麼可能?我倒抽了一口氣,生怕自己看花了眼,再細看了一次,沒錯,四點二十分!表也沒壞,秒針仍在嘀嗒嘀嗒不緊不慢地走著。
「小玫,你看看,現在幾點了?」我把手表遞給她。
「怎麼了你?」小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表,「四點二十分啊?有什麼不對嗎?」
「我十幾分鐘前看過,那時已經是四點二十分了。」我說。
「表壞了吧?」小玫狐疑地望著手表。
「可表還在走動啊!你看,這秒針。」
「也許是分針卡住了。」
在我們隊里,只有隊長和我有手表,這上海牌手表是支邊前夕我媽特地送給我的,所以我對它格外珍惜,從來都是小心翼翼維護,沒有理由說壞就壞的。
「我看有點不對勁,我問問隊長去。」
我跑到隊長身邊,問他時間。
「四點二十分。」他看了看表,說。
我的腦中有失血的感覺,欲言又止。
「小李,有什麼事嗎?」隊長顯然看出了我的不適。
「沒,沒什麼,隨便問問。」我說,站住等小玫他們趕上來。
「也許是我十幾分鐘前眼花看錯了。」我說,我應該為自己找一個理由。
「你們呀,別再疑神疑鬼了好不好?我們唯物主義者不信這一套。」程玲在走過我們的旁邊時轉頭說道。
「是啊,小李,你好像有些心神不定的。」楊鵬鵬說。
我努力回想剛才發生的事,但記憶卻如這山里的迷霧般虛無飄渺,抓不住焦點,但總覺得有什麼不知名的危險在向我們逼近,讓人不安。
我用手電環視了一下四周,沒什麼異常,只是有時風帶過那些雜木,猛一看,像有一個人站在那兒,九尺之外,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們從一棵橫倒的枯木下鑽過,前面儼然是一個谷口。
「終于出來了!」隊員們歡呼起來。
我朝隊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剛才真是多疑了,想到自己是個後備黨員,竟然如此膽小,不禁臉上陣陣發燒。
「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小梁說道,這一路上,他幾乎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咕咕——咕咕咕——咕——」貓頭鷹的叫聲又響了起來,這久違的叫聲現在听起來倒是有點親切。
「瞧!我說沒事吧?現在不又有聲響了!」隊長笑著說。
「對,剛才看把你們嚇得。」程玲斜睨了一下我和小玫。
「咕——咕咕——咕咕咕——」貓頭鷹不斷地叫喚著,可又判斷不出它的方位。
「隊長啊!好像……好像它就是下午的那只。」小玫恐懼地說。
「咕咕——咕咕——」
小玫不說倒也罷了,這麼一說,听著還真是像,所有的人都站住了,誰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听著貓頭鷹在呼喚。
貓頭鷹的叫聲越來越淒厲,越來越響亮,過了一會兒,竟漸漸變成了野貓的吼聲,又仿佛一個被母親拋棄的嬰兒在荒野上絕望的啼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該死的鳥!」阿雄罵道,「砰」得朝天開了一槍,把我們都嚇了一大跳。
槍聲在山谷中久久回響,等回音消失後,連同討厭的貓頭鷹叫聲,所有的聲音又消逝無蹤了。原來剛才除了那詭異的貓頭鷹叫聲,森林里根本沒有恢復任何聲響,仍舊是一片死寂。
「快走!我們快走!」阿雄喊道,在寂靜中,他的聲音特別清晰。
我們以最快的速度跑出了谷口,可前方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寬闊,依然是黑幽幽的密林。
「就在前面了!」阿雄說道。
「大家加把油,注意前後的同志不要掉隊。」隊長不失時機地喊。
在驚懼和期盼中奔走了十幾分鐘,突然,阿雄停了下來,他呆呆地站著,臉上的表情很古怪,好像踫到了可怕的怪物。
「阿雄?阿雄!」隊長喊他。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阿雄仿佛沒有听到他的呼叫,口中喃喃自語,死魚般的眼楮恐怖地盯著前方。
「怎麼了,阿雄?」隊長在他肩膀上使勁搖了搖。
「阿雄,別嚇我們了!快說啊!」
「我們,我們又回來了!」阿雄喃喃地說。
我往周圍一看,確實似曾相識,猛然間想起這不就是我們踫到白狐的地方?一股寒流從我的頭頂上澆下來,渾身冰涼,剛才我們只是繞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可是,阿雄沒有理由迷路啊!他可是從小打山里出來的。
「阿雄,這是怎麼回事?」
「我們迷路了嗎?」
「是不是走錯方向了?」
大伙兒圍著阿雄,七嘴八舌地問他。
「你們別再說了,讓我想一想!」阿雄嚷道,蹲在了地上。
隊長把我們攔到一邊說︰「鎮靜,同志們,困難是可以克服的,我們一定要保持冷靜的頭腦。」
「隊長說得好極了,當年紅軍過大雪山都不怕,我們還怕走不出這小小的山谷?」程玲說。
可是沒有人理她。
我又看了看表,驚得跌倒在地上,小玫趕緊把我扶起來。
「小李!」她擔心地說。
「四點二十分!四點二十分!」我看著手表,像著了魔似的喊。
手電光下,那秒針仍在轉動,似在嘲笑我們。
隊長也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臉上的神色剎那間沉下來,我們從沒看過他這麼嚴肅。
「怎麼樣?隊長?」程玲和楊鵬鵬靠近他的身邊。
「四,點,二,十,分!」隊長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了出來。
听到這句話,阿雄的臉變得煞白。
「大山憤怒了!」阿雄緩緩地說。
我們把目光投向他,阿雄一臉痛苦的表情,他沉默了一會,緩緩地說道︰「你們有沒有听到過神農山神的傳說?他是神農架的保護神,森林萬物的生息繁衍都控制在他手中,如果有誰惹惱了他,他就會讓這個人永遠也走不出叢林,直至死亡。」
「阿雄,你在說笑吧?這麼迷信的事也會相信?」程玲說道。
「在我小時候,也就是解放戰爭後期,有一支國民黨的殘軍,逃進了大山後就再也沒出來過,人們都以為,他們只是為了躲避解放軍的進攻才不敢出來。後來在剿匪斗爭中,解放軍把這個區域翻了個遍,結果發現,那支殘軍全部死在了這個山谷的密林中,他們在死前好像經過了一場激戰。但奇怪的是,許多軍人都是自殺而死的,從他們骸骨的姿式和顱面余存的表情看,像在躲避一種極可怕的東西。但是當時誰也沒在意,在報告中只說是殘軍內哄,自相殘殺而覆滅的……」
「阿雄,別說了!」小玫哭著說道,一邊跑到隊長的旁邊。
「隊長,我們回去吧!回去吧!」小玫拉著他的手臂哀求他。
「劉小玫,你真沒用!根本配不上做革命戰士。」程玲不屑地說。
「程玲,現在不是互相責備的時候。」隊長斥道。
程玲走到旁邊,靠著樹別過頭去,我看到她的眼角竟閃出一絲寒光,讓人害怕。
「阿雄,是不是我們走錯路了?這大霧天的。」隊長走到阿雄身旁。
阿雄沒有說話,點燃一支煙,煙頭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
「但願是這樣。」良久,阿雄說。
「那我們怎麼辦?」楊鵬鵬說。
「現在往回走可能更危險,不如再試一次,到鷹嘴岩。指南針!我們只有靠它了!」阿雄站起身來。
我從野營包里取出指南針交給阿雄,阿雄在手上擺弄了一會,向著東北方走去。
「同志們注意了,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出發!」隊長朝我們揮揮手。
我理了理背包,正準備邁步,突然听到楊鵬鵬的驚呼。
「小梁!小梁呢?」楊鵬鵬喊道。
我們這才注意到,的確很久沒有听到小梁的聲音了。小梁平時就沉默寡言,听不到他說話是習以為常的事,所以大家都沒放在心上,一直以為他在後面跟著,誰也沒想到他會莫名其妙失了蹤。
「小梁!小梁!」
「小梁!你在哪里?」
我們在四周拼命呼喚小梁的名字,大山傳出空洞變形的恐怖回聲來,仿佛無數個惡魔在回答︰「小梁!小梁!梁……」
我們喊了足足十分鐘,可終于沒見回應。
「他肯定被神農山神帶走了!」小玫頹然坐在地上,嚶嚶地抽泣起來。
「小玫,沒事的。」我走過去,想安慰她,可又不知從哪兒說起。
「小李,我好怕!」她哭著撲進了我懷抱。
「誰記得最後一次看到小梁是在什麼地方?」隊長問。
我和程玲都記起大概在靠近山谷出口的地方,小梁還說過短短的一句話,後來好像沒有听到過了,根據眾人的回憶,出了谷口便誰也沒見過他。
「這麼說,小梁肯定是在谷口迷的路。」阿雄說。
「我們去找他,一個人在山谷里是很危險的。注意,大家一定要靠緊,不能再失散了!」隊長說。
我們向著這個陰森森的山谷再一次進發,小梁的失蹤在我們的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陰影,恐懼開始侵襲每一個人。阿雄和隊長把步槍都上了膛,以防突發事件,一路上我們繼續呼喚著小梁的名字,但始終沒有小梁的任何信息。
空谷里此起彼伏地回響著我們的呼喚,山風從谷口猛烈地灌進來,刮得那些黑森木的枝葉翻滾如潮,仿佛地獄里成千上萬不安的冤魂們在向我們招手。
「啊——」小玫猛一聲尖叫,我的心乍然一跳。
「怎麼了?」隊長大聲問。
「蛇!蛇!」小玫嚇得臉色蒼白,僵在原地用手指著腳下戰戰兢兢說道。
果然,有一條黑油油手腕大小的過山風在她的腳背上游走,慢慢地繞著她腳踝打轉,蛇不時吐著紅信,眼珠閃著刺骨的藍光,
「大家千萬不要動!它只對運動的東西有反應。」阿雄喊道,「這蛇劇毒!」
我們都站著不敢動,目不轉楮地盯著那緩緩游動的蛇,生怕弄出一絲聲響它便會撲過來。
阿雄一步一步很小心地挪到小玫近旁,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然後捏住刀尖瞄準那條蛇。
「不要……阿雄!」小玫看著尖刀,哭了起來,雙腿劇烈顫抖。
可阿雄的神情專注,根本沒有理會小玫。
黑蛇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東西,猛然抬起頭,剎那間,只見寒光一閃,那把尖刀從阿雄指間月兌手而出,唰地一聲把它釘在了地上,正中七寸。我們看著那條黑蛇在地上翻滾扭曲,久久掙扎不能死去,不禁噤若寒蟬。
過了近五分鐘,蛇終于不動了,我們松了一口氣,阿雄蹲下去從蛇身上拔下匕首,在旁邊扯下一大把草葉來擦拭。
「都這麼冷天了,怎麼還會有蛇?」阿雄一邊把刀插回腰間,一邊自言自語。
小玫怔怔地看著那條死蛇,突然虛月兌般坐倒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我們趕緊扶起她,又一個勁地安慰她,但事實上,剛才我們的雙腿也在發抖。
阿雄抓著那條死蛇的尾巴把它從地上提起來,足有半米長。
「難得的好藥材!」他說,打開隨身袋子把死蛇塞了進去。
「真惡心!」程玲厭惡地皺起眉頭,低聲說道。
我們繼續往前走,山谷里的霧氣有些淡了下去,到處泛著不知從哪里來的藍光,把整個山林渲染得如同夢境。我們原先以為是月光,但天空中卻找不到月亮的影子。
阿雄在前面一言不發地開著路,在寂靜中,我們就像一群游蕩在噩夢中的幽靈。
「你們有沒有听到小梁的呼喚聲?」隊長突然說。
我停下腳步,側耳細听。
沒有任何聲響。
「听到了,好像是在那邊!」阿雄指著南邊說。
我又仔細听了听,仍然沒有聲響。
「我也听到了!」程玲嚷道。
我使勁挖了挖耳朵,確信自己的听力沒有受挫,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只有我听不到小梁的呼叫?
「好像……好像我什麼也沒听到。」小玫怕兮兮地說。
「你也沒听到?」楊鵬鵬緊張地對小玫問道。
「我也是!」我說,原來也有和我一樣的。
「小梁——小梁——我們在這兒。」那三個人已經拉開嗓子呼喊了。
我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們,面面相覷。
「他回應了!」隊長說,「小梁需要幫忙,我們快去他那邊!」說完帶頭向南邊跑去。
阿雄和程玲緊跟在他身後。
「喂!到底怎麼回事?」我喊道,但隊長他們仿佛沒有听到我的話,向前狂奔,我只得拉著小玫的手跟著他們跑。
「我看到他了!我看到他了!他坐在那棵樹下呢!」程玲高興地大喊。
我往前面看,到處都是樹,可不見小梁的影子。
「哎喲!」小玫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怎麼了?小玫。」我趕緊停下腳步,回身把她扶起來。
剛超過我們的楊鵬鵬也折了回來。
「小玫,沒事吧?」他問道。
「我……我的腳扭了!」小玫的眼眶里轉著淚水。
「隊長,你們等……」我抬頭向前方喊,可話到一半就說下不去了。前方,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這麼短的時間,他們沒有理由跑那麼快,我和楊鵬鵬慌了神。
「隊長?隊長!阿雄——程玲——你們在哪兒?——」我們朝著他們跑去的方向大喊。
可就像小梁的失蹤一樣,他們也是石沉大海,沒有一絲回應。
「程玲說她看到小梁了,他們應該就在前面。」我說。
「也許不遠處有一個轉彎,或者被大樹擋住了,這樣我們就看不到他們了。」楊鵬鵬說。
我走了幾步,站在剛才程玲說那句話的地方。
「在這兒應該是可以看到小梁的,現在的可視距離大約在三十米。也就是說,小梁肯定就在三十米範圍內的哪棵樹下,我們再仔細找找!」
我說完這句話,一股陰風襲來,像許多冰冷的手指在身上劃過,我渾身打了個哆嗦。
「小李,這風好怪!」楊鵬鵬說。
「我們……我們是不是遇上鬼了?」小玫顫聲道。
「瞎說!」我制止了她,「是心理作用,這世上哪有鬼魂?」
小玫的腳踝腫了起來,沒法再站立,我從背包里取出傷藥給她敷上,背著她和楊鵬鵬在深山老林里尋找失蹤者,誰叫支邊前她老爸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照顧她呢!
尋找的結果令人失望,我們幾乎模遍了三十米內所有的樹木,可依然沒發現小梁他們的半點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