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小小的舷窗,可以看見機翼微微地翻起,北京清晨的冬日陽光,在翼片上發出銀白色的反光。我獨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著舷窗外首都機場的跑道,在巨大的起飛轟鳴聲中,我被加速度推向椅背,轉眼就飛上了幾千公尺的高度。
為了趕早班的飛機,凌晨五點半就起床了,窗外的北京幾乎還是漆黑一片。雖然已經累得不行了,但我到了飛機上卻絲毫沒有睡意。在進入機艙關閉手機之前,我又一次打了蘇天平的電話,卻仍然是鈴聲響沒人接,這家伙究竟在干什麼?難道昨晚給我發完短信以後,他的手機就丟了嗎?
飛機已經在北方的雲海里穿行了,看著舷窗外彌漫的雲霧,我忽然想起了什麼,便把那本書從包里掏出來了。這本書是黑白兩色的封面,中間用紅色的字寫著書名——《夢境的毀滅》,作者名字印著「許子心」。
我是在北京的一個舊書攤上看到這本書的,抓起來翻了幾頁,才知道這是一本心理學的書,書里結合了古代巫術和現代心理學,分析了世界各地古老的巫術,以及靈異傳說的心理學根源。我還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書,而《夢境的毀滅》這個書名對我的誘惑力又太大了,便當即買下這本書,準備在回上海的飛機上看。
拉下舷窗的遮光板,我翻開了這本書的扉頁,看到作者及作品介紹是這樣寫的︰「許子心,心理學家,早年從事田野考古,出版有《古代巫術研究》、《東亞靈異傳說源流》等著作,後赴英國深造心理學,獲劍橋大學心理學博士學位,目前任國內S大學教授,專門研究古代神秘文明與現代心理學關系,首創「神秘心理學」課題。本書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本學術著作,以小說般優美的語言,為你委婉講述若干個古老神秘的故事,並做出大膽的現代心理學分析,讓你發現自己內心的另一面。」
除了作者的經歷以及本書的特殊風格外,使我感興趣還有作者「目前任S大學教授」,因為這所大學正是春雨和蘇天平就讀的學校,我的好友孫子楚也在S大學做老師,去年我已經去過那里N多次了。
在幾萬英尺的高空,我翻開了《夢境的毀滅》第一章——「每個人都有權利做夢」。
這是一個讓人充滿幻想的章節名,我喜歡。
然後,我默念起全書正文的第一段話——
我確信,我的體內存在著一個惡魔,它從人類創世紀之初就存在,在數萬年來吞噬了許多人的生命。
現在,它首先要吞噬的是——我的夢。
為了保護我的夢,以及世界上所有人的夢,我必須要完成這本書,以拯救那些正在被吞噬,和即將被吞噬掉夢境的可憐的人們。
在這本不合時宜的書里,我將與自己體內的惡魔進行一場殊死搏斗,將它暴露在陽光底下,以保全即將被毀滅了的夢境。同時,我還將把視野放到整個地球,不僅僅是這個巨大的空間,還有無限的時間。因為從人類乃至哺乳動物產生之時,夢境就已經存在,並隨著人類文明的起源和發展,而被我們的祖先不斷地描摹和分析。
然而,我們悲慘的祖先們,沒有一個能逃過惡魔的吞噬。
這就是夢境的毀滅的過程......
天哪,這是個不同凡響的絕妙開頭,從來沒有一本學術書能做到如此地步,就連最好看的小說恐怕也不過如此。可我為什麼從來沒听說過《夢境的毀滅》呢?它絕對要比暢銷榜上的書更吸引讀者眼球。
我突然捧著書本陷入了沉思,在飛機上冥想的狀態,使我很快就昏昏欲睡了過去......
「我的體內存在著一個惡魔」
咒語般的聲音不斷回蕩在腦中,就這樣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荒村公寓,那棟被爬山虎包裹著老房子。漆黑的夜里亮起一線微光,照亮了一雙誘人的眼楮——
「小枝!」
我掙扎著叫了起來,睜開眼楮才發現自己還在飛機上,旁邊座位上的老太太用奇異的目光看著我。
原來只是一個夢,我抹去了額頭的汗珠,腦海里小枝的臉龐又漸漸模糊了。
再看看時間,竟然過去了一個多小時,飛機已接近上海的天空了。
那本書依然在我手中,是我前面讀到的那一頁。奇怪,我本來一點睡意都沒有的,在看了這本《夢境的毀滅》以後,卻很快像被催眠一樣進入了「夢境」。看來這本書應該改個名字,叫《夢境的誕生》或許更合適。
十幾分鐘後,我頂著耳膜的疼痛,隨飛機降落在上海虹橋機場。
!終于回家了。
剛下飛機我就打開手機,再次撥打了蘇天平的電話,但那邊依然不接電話,听著手機里響個不停的鈴聲,仿佛是某個遙遠地方傳來的鐘聲。
一邊打手機一邊走出機場,仰頭看著上海陰冷的天空,一時竟不知向何處去了。
就在此刻,心里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不行,不能再把她給牽扯進來了,再讓她經歷那樣的忐忑不安嗎?這對她來說不是太殘酷了嗎?可她也去過荒村,我們和蘇天平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都逃不了。
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決定打她的手機。鈴聲只響了兩下,就听到一個柔和的年輕女聲。
現在你們可以猜到了,她就是春雨。
春雨也是半年前去荒村的四個大學生之一,她離開荒村不久之後就精神崩潰,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治療,後來又神奇地恢復了健康。所以,她和蘇天平一樣,都是荒村劫後余生的幸存者。
但在短短幾個月之後,她又經歷了一次更為不可思議的事件,成為了我的另一本書《地獄的第19層》的女主人公,已經有無數讀者通過那本書熟悉了春雨。
在手機里,春雨听到我的聲音很驚訝,她說因為我的小說的緣故,讓她成為了學校里眾人關注的人物,甚至有不少人向她發來求愛短信,給她的生活添了不少煩惱。
我听了好生慚愧,只能先向她道歉,再問起正事︰「春雨,你現在還和蘇天平聯系嗎?」
「蘇天平,你怎麼問起他了?」
「他可能有重要的事情找我,但我打他手機始終不接,你知道他現在住哪兒嗎?」
「我也很久沒和他聯系了,但我可以幫你打听一下。」
「你們學校還沒放寒假吧?下午兩點,我到你學校門口等你,我們一起去找蘇天平。」
電話里說不清楚,我先掛了手機,便趕緊打的回家。
回到家放下行李,享受了片刻家里的溫馨,又好好吃了頓午飯,才讓自己的身體放松了下來,但心里的那根弦卻一直緊繃著。我的手機也沒閑著,又給蘇天平連打了幾個電話,但始終都是無人接听。
下午兩點,我趕到S大學校門口,春雨已經在那里等著我了。
她還是那張清秀可人的臉龐,雖然冬天里穿著很多衣服,但仍能看出勻稱的身材。也許是經歷了太多的恐懼與生離死別,她的目光不再像過去那樣如小鹿般緊張了,而是變得異常沉穩,鎮定自若地看著我。
我忽然感到一陣內疚︰「對不起,原本沒想到會有那麼多人關注我的書,也沒有想到——」
「世界本來就是如此紛亂,有些事情誰都逃不了,還是隨它去吧。」
她一開口就令人刮目相看。
雖然還有許多話想說,但我先掏出了手機,把昨晚蘇天平發給我的那條短信給春雨看。
「救救我?」
她輕聲念出了這三個字,低下頭沉思許久,當她重新抬起頭來時,臉色已經有些變了。她閃爍著那雙漂亮而沉靜的眼楮,卻半晌都沒有說話,忽然向馬路另一邊走去。
我急忙跟在後面問︰「你去哪里啊?」
「帶你去找蘇天平!」
跟著春雨轉過一條街角,她才輕聲說︰「中午我已經問過同學了,他們給了我蘇天平的地址,听說他早就不住寢室了,因為在一家影視公司實習,為了工作方便就在外邊租房住。而且,同學們已經好幾天都沒見到過他了。」
「他怎麼在影視公司實習了?我記得他好像不是學這個專業的。」
「因為蘇天平很喜歡玩DV,去年還得過一個大學生DV比賽的獎,便被影視公司看中做編導去了。」
春雨說話的語調很冷靜,眼楮里露出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與我半年多前見到她時簡直判若兩人。
我們才走了五六分鐘就到了,這是S大學附近一棟普通的六層居民樓。奇怪的是,越走近這棟樓,我的心跳就越快,或許是這片居民區過于靜謐的緣故吧。
按照春雨從同學那里問來的地址,蘇天平租的房子在503室。我們緩緩走上狹窄陰暗的樓道,似乎這房子很多年都沒大修過了,散發著一股冬季里難得聞到的霉爛味。
走到503室門口,這里就是蘇天平的住處了,也許是因為昨天晚上的短信,我發覺自己心跳得厲害,只能強裝鎮靜地看了看春雨。她的表情卻異常鎮定,只是會意地向我點了點頭。
于是我深吸一口氣按響了門鈴,但里面除了門鈴聲以外,並沒有任何的動靜。等了片刻之後,我又撥打了蘇天平的手機,立刻听到房門里隱隱傳來手機的鈴聲。沒錯,蘇天平的手機就在這房間里,至少能說明他的手機沒丟。
為什麼他不接電話呢?
我又連打了好幾次手機,始終都只听到房門里的鈴聲,春雨突然厲聲道︰「我們必須進去看看。」
正當我想說無能為力時,對面房門倒是打開了,一個頭上滿是卷發筒的中年女人走了出來,酷似周星弛《功夫》里的那位肥婆四。
「肥婆四」大聲嚷嚷起來︰「你們找誰啊?」
我有些緊張地說︰「我們是蘇天平的朋友,有重要的事情找他。」
「噢,我也想找他呢,我是他的房東,本來前天他就該交房租了,到今天他都沒露面呢。」
春雨強擠出了笑容說︰「阿姨,我們真的有重要的事,我想他可能昨天晚上喝醉了,現在還在里面沒睡醒呢,你能不能借我們房門鑰匙用一下,我們進去看看他在不在?」
「啊呦,隨便讓你們進去,這個好像不太好吧?」房東「肥婆四」搔了搔頭,腦袋上的卷發筒就像刺蝟似的。
「如果他人在的話,我們一定讓他趕緊付清房租。」
「好,這是你們說的啊,還是小姑娘懂事。」
看來春雨那可人的微笑把「肥婆四」給忽悠住了,她不知從哪里掏出了一把鑰匙,交到我的手里,又關照了一句︰「告訴你們的朋友,讓他不要神經兮兮的,我受不了這種房客。」
說蘇天平神經兮兮的——什麼意思?我剛想問她,便被春雨用眼神支回去了,她笑著謝了謝「肥婆四」,便讓我趕緊開門進去。
小心地將鑰匙插入鎖眼,听著鑰匙緩緩轉動的聲音,我不禁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半年之前的某個黑夜——因為上午在飛機上做的那個夢?
正在腦子打岔的時候,房門已經被打開了,一股淡淡的怪味從門縫里飄出來,我和春雨都擰起了眉毛。站在門口居然見不到什麼光線,大白天的房間里極度陰暗,好像還在晚上似的。
「這家伙,干嘛大白天還拉著窗簾?」
雖然嘴上不經意的這麼說,但心里卻是在給自己壯膽,我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頭,眼楮眨了好幾下,才隱約可以看出這是個客廳。
我伸手到牆上去模電燈開關,模了半天卻模不到,只能沿著牆緩緩向前走去。在這個陰暗如洞穴的房間里,越是這樣心里就越緊張,于是我再也不敢出聲了,只有不斷地深呼吸著,而那股怪味也越來越沖鼻子,卻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那究竟是什麼味。
春雨緊緊跟在我身後,我明顯感到她的身體在發抖,也許是重新回到黑暗中的緣故。除了我們的腳步聲外,房間里寂靜得如同墳墓,這使我又閃過了某個可怕的念頭。
但更可怕的是,我感覺黑暗中有一雙眼楮在盯著我,他(她)就存在于我們的身邊,隱藏在某個角落里。我一點都看不到他(她),他(她)卻能清楚地看到我——
瞬間,我有了一種詭異的感覺,這個藏在黑暗中的眼楮,就是蘇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