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馬線的訊號燈已完全轉紅了,而那老人才過了一半。
剛開始過時,訊號已閃動著,老人本來應該等下一次綠燈的,可是腦子里知道是這樣,身體卻因心焦而動了——大概是這麼回事。
訊號轉綠,其他車子不理老人死活徑自行走,老人站在斑馬線中段進退不得。
笠原停下車來,對老人做個手勢。老人松一口氣,向笠原欠欠身,用最快的步伐——其實是普通的速度——穿越馬路去了。
跟在笠原後面的車子拼命按響號,可是笠原無動于衷,直等老人完全過到另一邊才開動引擎……
坐在旁邊的孝子飛快地望了丈夫的側臉一眼,笠原的臉上浮起滿意的笑容。
孝子悄然嘆息。
竟然到了如此田地——從未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來到。
當然誰都想不到。結婚時,不可能了解離婚夫婦的心情。
孝子也曾對丈夫說過︰「早知要分手的話,當初就不要結婚好了嘛。」
如今,我們自己也準備分手了。
然而為何變成這種局面,孝子本身也不太明白。
肯定是二人之中有一方變了。不,公平地說,變的畢竟是孝子這方。笠原和結婚時期完全沒有兩樣——那也是孝子變心的理由之一。
「肚子餓了吧!」笠原說。「那邊有間餐廳,過去吃點東西好了。」
確實,孝子是餓了。這點丈夫十分諒解她。可是,經過長長的談判後,二人達成只有離婚的結論時,那種沉痛的心情,以及對十幾年婚姻生活的虛空感,反而使她覺得丈夫的「體貼」變成「粗心大意」了。
也許那是孝子本身的任性,但她無法欺騙自己的感覺。
讓那名老人先過斑馬線的事,若是以前的孝子,她會為丈夫的同情心喝彩並自夸,現在只是覺得不耐煩……
「也好,我想吃點東西。」
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同桌吃飯時,她很干脆地對丈夫提議點頭。
這個人絕對不明白,他永遠不會明白為何妻子要離開自己。
在停車場泊好車後,二人走進那間家庭式餐廳。
並非高級法國料理店。這種舒適的普通餐廳,幾年前的孝子也曾夢見自己帶著孩子進去吃東西。
可是,他們沒有孩子。他們分手的最大原因是為這件事,孝子不願意想,因為沒有孩子也相處得很好的夫婦大有人在。
「歡迎光臨。」女侍應拿著菜牌走上前來。「是兩位嗎?」
一看就懂啦,孝子在心里喃語。
「兩個人。」丈夫點點頭。
「請到這邊來。」
女侍應把他們帶到四人桌位,孝子坐下後,望望外面。
「你不冷嗎?」笠原說。
「嘎?」
「靠近門口,風會進來。換去里邊的位子好不好?」
「不要緊,又不是小孩子。」
忍不住又用頂撞的方式說話。
「是嗎?那就好。」
笠原移開視線,攤開萊牌。
孝子嘆息——無論她說什麼,笠原從不生氣。
朋友們取笑她說,那是奢侈的籍詞。可是,她不能欺騙自己的感覺。
孝子無法好好解釋自己的煩躁,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點菜之後,二人中止談話,仿佛連四目交投也嫌麻煩似的,彼此各望旁邊。
孝子瞄向旁邊的桌子,一名中學生模樣的女孩,一個人在大口大口地吃著通心粉。她吃東西的速度,突然令孝子涌起鄉愁。
我也有過那種青春時代……
另一個是高中生吧!活潑朝氣的女孩,打完電話回來,坐下說︰
「家里好像有客人。」
「哦?是誰?」吃通心粉的女孩抬起臉來。
「不曉得,問姐姐也沒用。與其听她說明,不如回去看著更快。〞
「說的也是。」
「可能是重要客人哦。快吃嘛。」
「等一下嘛。很燙喲!這通心粉。」
「何不留下?」
「不要。」女孩斷然拒絕。「夕里子姐姐了解我,是不是?」
「了解。」做姐姐的嘆息。「好吧,等你。總不成讓你告訴餐廳,把吃剩的通心粉帶回去。」
兩姊妹,上面好像還有一個姐姐。
孝子是獨生女。這樣听著那對年輕姊妹對話時,不覺微笑。真是開心的姊妹。
對話因年輕而蹦蹦跳似的。由于孝子多數時間一個人獨處,從不記得有過這樣的對話。她的談話對象只有父母和朋友。
認真的孝子,跟朋友的談話也是保持君子之交的規規矩矩。
「奇怪,嘴巴有點怪怪的。」
吃著通心粉的妹妹,皺起眉頭咕嚕咕嚕地喝水。
「你吃得那麼急,是不是燙傷了?」
「急的是姐姐吧!」妹妹反駁一句。
驀地看看丈夫,他和孝子一樣在望著那兩姊妹微笑。
「年輕真好。」孝子說。
「是的。」笠原點點頭。「你也很年輕,可以再結婚。」
孝子苦笑。這個人連這些都替她留意到了。
「你也是。」孝子說。
「不,我會單身下去。」
「為什麼?已經怕女人了?」
「不是的。遇到我這種男人,對方會吃苦頭的,很不幸。」
這種話,他說得很誠實。應該怎樣反駁他呢?
「那也好。」孝子慢慢拿起水杯。「那樣一來,誰也不會受傷——」
砰一聲巨響,杯子掉在地上破了。旁邊的桌子。
「珠美!怎麼啦?」做姐姐的跳起來。
「姐姐——我很辛苦。」
剛剛還在快速吃著通心粉的妹妹,滿臉通紅,用勁地吸氣,按住胸口聲吟。
「珠美!振作些!」
「姐姐——救我。」
擠出來似的聲音。妹妹滾跌在地上。
「珠美——珠美!」
姐姐抱起妹妹,妹妹只是痛苦地喘著氣。
「什麼人——叫救護車!」姐姐喊。
餐廳的人跑過來。
「怎麼啦?」負責人臉色變白。
「快!打一一九!叫救護車!」
「啊——會不會——有什麼塞住喉嚨?只要喝喝水——」
「叫救護車——」
「我們的菜從沒出過錯!絕對不用舊材料的!」
「那些都不重要!」姐姐喊。「快叫救護車!」
「鎮定些。只要休息一下,一定——」
對方怕負起責任,孝子看到也氣了。突然笠原怒喊︰「適可而止好不好?」
孝子嚇一跳。
丈夫發怒的聲音,她第一次听見。
「什麼嘛。不關你的事!」餐廳負責人凶巴巴地說。
笠原驀地站起來,這次連孝子也瞠目。
笠原握緊拳頭猛揍對方一記。被揍的人呆呆地癱坐在地,動彈不得。
「怎樣?」笠原蹲在躺在地上的女孩身邊。「沒有呼吸了,不是嗎?」
「怎會這樣……珠美!」姐姐拼命搖晃妹妹的身體。
「沒時間叫救護車了。」笠原說。「我有車,我送她去醫院。」
「拜托!」
「這附近的醫院——」
「有!我朋友住著的醫院,就在附近。大約——開車五分鐘就到了。」
「好,送去那里。認得路嗎?——孝子,幫幫這女孩!」
「是!」孝子急忙站起來。
「我先把車開過來,你幫忙運她上車。」
笠原沖出去。孝子連同做姐姐的,從左右把軟癱癱的女孩抱起來。
出到店外時,恰好車子來到前面。
「扶她坐上來!」笠原打開車門。「趕快!分秒必爭呀!」
孝子和那兩姊妹半跌著坐上後座。
「方向?」笠原問。
「出去轉左。前面訊號燈右轉——」
「知道!請你大聲指示。」
車子飛馳著沖出去。
笠原讓喇叭一直響,訊號燈也漠視。車子以令人眼花的速度飛馳往前。
「那邊向右——上那個斜坡!」
車輪發出吱吱聲響,一轉眼就到了醫院前面。
「抱她下來!」
笠原這樣喊著,下車直往醫院內沖去!
「珠美!到醫院了!堅強些!」
兩人七手八腳地把珠美從車內抬出來,笠原拉著一名護士飛奔出來。
「快——往這邊來!」
孝子一片混亂,不知怎麼回事。
總之,當她察覺時。只有她一個人呆立在醫院走廊。
醫生和護士匆匆忙忙地走來走去。
是不是做夢?這種事真的……
有手搭她的肩。回頭一看,是丈夫的臉。
「老公……」
「現在急診中,若是來得及就好了。」
笠原在冒汗,呼吸急促。孝子從未見過丈夫這個樣子。
「你也做得很好。」笠原說。
「我沒什麼……那女孩很堅強啊。」
「嗯。在這種時候還能俐落行動,了不起。不過,我超速又闖紅燈,可能被沒收執照。」笠原說。
「有什麼關系?」孝子握住丈夫的手。
「你這樣想嗎?」笠原覺得有點意外。
「是的。」孝子點點頭。
又有兩三名護士從走廊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