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慢慢地駛近行人道,停下來。
「真的沒人咧。」駕駛的年輕人表示佩服地說。
「可不是?這里是盲點,計程車司機常在這里午睡,這種地方是好地方。」
「不愧是老練專家。」
「差不多啦。」殺手說。「在這兒等我。」
下車打開行李箱,拿出高爾夫球袋。
「需要多少時間?」年輕人喊。
「晤——搭電梯上到這幢公寓的樓頂……只要一槍就夠。五分鐘吧。」
「OK。順順利利哦。」
「放心吧。」
殺手把高爾夫球袋扛在肩上走進一幢相當陳舊的公寓去了。
「哦,好冷。」
年輕卻怕冷的司機,人稱「大食」。他本人也不喜歡這個綽號,但因他「吃起什麼都狼吞虎咽的」,而且很愛吃,結果變成通稱。
大食看看表,五分鐘就夠?給他多一點時間,十分鐘好了。
自從和寺尺開始搭檔,雖只半年,大食卻相當了解寺尺的「習慣」-—
老實說,作為一名殺手,寺尺已經「超齡」太多了。
可是大食很喜歡寺尺。從年齡來說,等于他的父親……不,比父子更懸殊。由于大食才剛滿二十,而寺尺已年過六十五,不妨稱作孫子更恰當。
作為搭檔,寺尺和大食完全對等相待,連收入也完全平分。
起初大食嚇一跳,說︰「三分之一就可以了。」
可是寺尺說︰「死時也一起,沒有上下之分。」
他堅持一人一半。
這一件事,使大食對寺尺死心塌地。
大食知道,在同行之中,寺尺已經完全變成「過去的人」——的確,歲月不饒人,寺尺的手腕也隨年齡增長而衰退了。
盡管如此,大食總不想拋下寺尺跟別人合作……
下午兩時多。這個時間,這次的狙擊對象一定在大廈七樓的辦公室里。
寺尺想起以前利用過這幢公寓一次,從這里的樓頂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狙擊對象所在的大廈。
「順順利利的哦,老大……」大食喃喃地說。
三分鐘過去了。
大食在倒後鏡中看見有東西在動,回過頭去。是不是來午睡的計程車?已經沒地方了。
「糟了。」大食低呼。
是一部檢查違法停車的小型巡邏車。
寺尺在等電梯下來。
公寓太舊了嗎?電梯也慢吞吞的。
可是——似乎慢得不合理……
一名抱著購物袋的主婦從寺尺後面經過,對他說。「檢修中哦!布告貼在那邊。」
寺尺這才留意到,電梯旁邊貼了一張小紙。
畜牲!干嘛不寫大一點。
沒法子,總不能等電梯修好才上去。這幢是七層樓公寓,上到樓頂等于八層樓的了。
扛著裝了萊福槍的高爾夫球袋上樓?寺尺躊躇著,但他希望今天無論如何了結這一單干活兒。
樓梯,慢慢爬好了。
寺尺開始步上電梯旁那積滿塵垢的樓梯,當然,殺手這份職業十分考驗體格。雖然六十五歲了,卻跟普通六十多歲的人不伺。
即使跟刑警扭在一起打架,他也有不敗的信心——到四樓一帶為止的話。
上到五樓時,寺尺不得不氣喘端地停步,心髒突然猛跳猛撞似的緣故。
「振作些!這樣子就累倒的話。還能做什麼?」
寺尺這樣告訴自己之後,作個深呼吸,又開始爬樓梯。
然後——在五樓和六樓之間的休息平台上,一名年過七十的老婦人癱坐在那里。
「對不起,借個光。」
寺尺不加理會地閃過老婦走過去……然後停下來,回頭問︰「怎麼啦?」
「上到這里……快死啦……」老婦發出柔弱的聲音。
「買東西嗎?」
「嗯……媳婦出去上班了,不理老人家死活……」
老婦臉色蒼白,看樣子是怎樣也站不起來的。
我是殺手哦!我沒時間跟這種老婆子磨磨蹭蹭!
「捉住我,我幫你拿東西。」寺尺把老婦人半扶半抱地使她站起來。
「能走嗎?喔!」
雖不至于東歪西倒,可是單憑自己的腿,她絕對走不動了。
「來,我背你,你捉住我的背吧!」
「對不起……我住在七樓哪。」
干嘛還住最高一層呀!寺尺好不容易忍住不發牢蚤。
寺尺背起老婦人,兩手提著高爾夫球袋和購物袋,哈哈聲喘著氣,好不容易來到七樓。
「哪個單位?」
「四號室……」
「四號……這里吧。」
「哎,對不起!」
老婦人稍微舒服一點的樣子。
「那麼,小心啦!」
寺尺放下老人,嘆一口氣。
「要不要喝杯茶——」
「不了,我有事。」寺尺說。「喂,不要緊吧!——鑰匙給我一下。自己打不開大門,怎麼生活嘛,真是!」
結果,寺尺扶著老婦人,帶她走進屋里去了。
「你躺一下的好——自己保重啦!」
正要走向玄關時,又被老婦人喊住!
「對不起……我買的東西——」
「擺在這里啦。」
「里頭有冷凍食品,可以幫我放進冷藏格嗎?」
寺尺差點想打死這個老婆娘……
「真是!」
做好人也有個限度,我的工作是殺人,干嘛要幫人來著?
上到樓頂的寺尺,必須調整一下呼吸才行。
他在樓梯室中休息一會,然後打開高爾夫球袋,拿出萊福槍。
時間浪費不少了,再不早點收拾好回去的話,大食會擔心的。
裝好配備,放入子彈。
是他長年愛用的舊式萊福槍。年輕人都用新式的,但他的最愛是這個。
悄悄開門窺望樓頂。跟以前來的時候沒有兩樣,沒有人的跡象。
好。快手快腳了結它。
寺尺出到樓頂。風很冷,他縮起脖子。
那幢大廈在車邊。寺尺轉向東邊時,啞然佇立不動。
眼前豎起一幢需要抬頭仰望的新大廈。狙擊目標的大廈,在新大廈的另一邊。
幾時起的?
寺尺突然腳痛起來,不由長嘆一聲。
離開公寓的寺尺,怒氣沖沖地回頭對著公寓破口大罵︰「早點塌掉!」
然後大踏步走向大食的車。開門坐上去。
「快開車!」他抱著高爾夫球袋說……
奇怪,好像不太一樣,他沒看清楚就坐上的車是……
「這部不是計程車哦。」女聲說。——
她是一名女警。
「懂嗎?」寺尺說。「這次不管小型巡邏車來也好。信鴿也罷,不準移動!」
「知道了。」大食點點頭。「你也好好看清楚才上車哦。」
「哼!」
寺尺下車開步走。
「噢,冷死了!」大食慌忙把車門關上。
晚上十點鐘,風更冷了。
寺尺穿著厚大衣。很長的大衣,當然一方面是御寒,最大優點是看不出里頭藏起萊福槍。
這次非要一槍打死他不可,因為下一單工作在等著。
帶著仿如作家被追著截稿的心情,寺尺從那間餐廳前面走過去。
在那擺架子的餐廳門口,穿金絲緞子制服的門童站著不動,在如此寒夜中,辛苦自是不在話下。
狙擊對象在這里吃飯。
大概十點半左右出來吧。瞄準時機一槍!不可能打不中。
寺尺走到餐廳的邊端,拐了彎。那里有後門,但沒人影。
在這里等,從旁邊可以看見男人出到外面。距離約二十米,毫無障礙物。
沒問題,對方的長相十分清楚,只需等待而已。
盡管穿著厚大衣,風還是冷得快凍結似的。他手里捉住暖袋。
萬一緊急時手凍僵了也沒奈何。
從建築物的角落窺探——一部車子停在餐廳前面。
門童沖上去開車門,穿著昂貴皮裘大衣的女人下去。
「歡迎光臨。」
寺尺認得那個女人,她是狙擊對象的太太。
「外子呢?」她問門童。
「在里面。」
「是嗎?」
「車子——」
「不必了。我馬上走的。」
說完,女人走進餐廳去了。
運氣真好!寺尺禁不住咧嘴一笑。她說馬上走的意思,頂多五分鐘或十分鐘吧。
等待是殺手工作中最難的一項。寺尺早已學會攻克己心,可是精神可以耐得住時,身體方面卻不听使喚。
在如此寒冷之中,假如苦等一小時的話,腰骨膝蓋開始疼痛,即使有萊福槍也會興起逃掉的念頭。
他老婆來接他回家,而且馬上走的話,只能說正中下懷,天助我也了。
寺尺從大衣底下拿出萊福槍,已經裝好手彈了。
由于距離不太遠,倍率減低,但當嘗試瞄準時,那個門童的頭恰好進入射程範圍。
只要一扣板機,那家伙的頭顱肯定飛掉——快出來吧!寺尺一時忘掉寒意,因緊張而有塊感……
然而,有一件事寺尺並不知道。
寺尺狙擊的對象,並不是一個人來吃飯。他有同伴,而且是年輕女人。換句話說,是他的「情婦」。
那間餐廳是那男人長期喜歡光顧的,熟悉的侍者和服務生也有好幾個。
其中一名是門口的衣帽管理員。
男人的老婆也是這里的常客。當管理員一見到走進餐廳的女人臉色險惡時,立刻暗呼不妙。
她顯然知道丈夫和女人來了這里。
經理當然了解狀況,當女人說「帶我去外子那里」時,他不得不鞠躬表示「遵命」。
衣帽間管理員察覺到經理走過時,向他飛快地打了個眼色。在餐廳里發生蚤亂就不妙了。
管理員沖向電話。
那男人在三樓的廂房里。負責的侍者接電時,管理員急急地說︰
「喂喂!請轉告客人,他太太現在上來了。」
于是,問題中的男人丟下情人,沖出廂房,從後面太平梯抱頭鼠竄,狼狽不堪……
「快出來。」寺尺喃語。「一槍打死你,可以死得安樂些……」
門打開了,寺尺迅速架起萊福槍,出來的人擋在門童後面看不見。
媽的!閃開!
不是他,別的客人準備回去而已。
說不定接著是他。另外一個……這次是女的。
然後是……
怎麼回事?寺尺發現眼前突然黑掉了。看見什麼東西?
是什麼?
洞孔。為什麼?剛才瞄視的明明是餐廳的玄關……
寺尺的眼楮從瞄準器移開。
狙擊對象呆呆地直立在眼前,剛才看到的是這家伙的鼻孔!
二人莫名其妙地面對面直立,當然的事。寺尺完全沒料到對方會從後門跑出來。
「喂!」終于男人臉色轉白。「不要!」
男人捉住萊福槍。
「放手!他女乃女乃的!」
太靠近了,想開槍也打不到,寺尺焦急了。
「來人哪,殺人啊!」男人狂喊。
可是,風太強了,他的聲音去不到門童那里。
預想不到變成這種局面的寺尺,狂狠地把萊福槍從對方的手中扯開。
「好家伙!」
寺尺不顧一切地用槍身猛揍對方,對方抱著頭踉蹌後退。
握住槍身的寺尺,再用槍柄揍男人一次。男人大字型暈死在地。
「老公!你別走!」
後門傳來女人尖銳的叫聲。
寺尺慌忙抱住萊福槍向車子沖去。
上車後,大食眨眨眼說︰「我沒听見槍聲呀。」
「別管!快開車!」寺尺氣喘喘地說。
車子以猛速在夜間的城市飛馳而去。
當然,一旦證實沒有追兵時,馬上降回普通速度。
「怎麼回事了」大食問。
「不怎麼樣。」
當寺尺說出原委後,大食發聲大笑。
「沒什麼好笑的,真是!」
「對手呢?死了?」
「大概死啦?」
「那有什麼關系?沒錯是用萊福槍殺死的嘛。」
寺尺覺得沒趣之至。
寺尺每次都在遠處看他要殺的對象,因此殺人的即使是他自己,實感卻很淡薄。
我只是扣板機罷了,殺人的是子彈——他可以這樣告訴自己。可是,只有今晚不能這樣。
我直接用自己的手殺人了……
「下一單工作不是進來了嗎?」大食說。
「嗯。」寺尺回過神來,點點頭。「生意興隆啊。」
「很難嗎?」
「好像不太難。」寺尺說。「干掉一名二十歲大學女生的差事。」
「二十歲!跟我一樣呀?」大食瞪大眼楮。「干嘛殺一個女孩子?」
「誰曉得?」寺尺聳聳肩。「總之——輕松的差事對我有利。」
「對。老大,那就可能是今年最後一單啦。」
「嗯。」寺尺望向窗外。
大食默默地駕駛了一段路,然後說︰「新年打算去哪兒?老大,溫泉也可以,我替你開車,好嗎?」
沒有回音。回頭看時,寺尺不知何時睡著了。
大食笑一笑,決定讓他多睡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