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春夏之交,新綠轉濃,紅酣蝶忙,處處透著繁華生機。
拎著裙擺、走路歪歪倒倒的芸喬此時卻無心賞春,好不容易由宮女的攙扶下,她千辛萬苦地來到「想蓉宮」。
平時並無穿慣正式的旗裝,她只能臨時惡補該有的儀態,卻怎麼樣也不順利。
可惡!平時只消跑個幾十步遠的距離,現在卻花了她將近一刻鐘的時間!都是頭上這頂沉甸甸的旗帽、和腳下這雙鞋害的啦!害她連走路都走不好!
「福晉,‘想蓉宮’到了,皇上和蓉妃娘娘都在里頭等您請安。」被永璋派來服侍芸喬的宮女依兒,盡責地為人生地不熟的新福晉帶路。
「蓉妃娘娘就是永璋的額娘吧?」
「是的。」
第一次見永璋的阿瑪和額娘,芸喬的心情如同一般的新媳婦要見翁姑一樣的緊張。無奈,不知為何,永璋下朝後並沒有回「-熙宮」接她,要她自行前來。
「等等,我該怎麼做?」芸喬止住艱辛的腳步,迷惑的臉望向依兒。
「就像福晉在娘家時和爹娘請安一樣呀。」
「呃……我家不興這一套。」芸喬老實道。阿瑪、額娘都淡泊、率性慣了,一家三口沒這麼拘謹過。
「福晉待會一進大廳,就朝端坐上位的皇上及蓉妃娘娘甩帕行禮,說︰‘兒臣給皇阿瑪、額娘請安,恭祝皇阿瑪萬福、額娘千歲。’大概就是這樣。」依兒回想其他的阿哥、格格們的做法。
瞧依兒說得頭頭是道,芸喬一臉崇拜地望著她。
「甩帕,福晉懂吧?」依兒將手里的絹帕揚至肩後,單膝蹲跪在地,示範給藝喬看。
「嗯,這個我懂,這也是基本的宮廷禮儀吧?」
「是的,福晉。」依兒起身微笑道。這新來的十福晉真是可人,一點架子也沒有,能夠來服侍福晉,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那不難!」芸喬胸有成竹地往大廳顛簸地「晃」去。
是不難,不過要視誰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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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蓉宮
「皇十福晉到!」廳門外太監清亮的聲音高喊。
芸喬「儀態萬千」地走人大廳,右腳在跨過門檻的同時,因為沒習慣穿花底盆鞋、腳舉得不夠高,過高的鞋跟撞上門檻,就這樣「踫」地一聲——
「福晉——」依兒咬住手絹,緊捂雙眼。
完了!
「啊!」踉蹌了幾步以後,芸喬整個人摔倒,趴在地上。
在場的人,包括皇帝、蓉妃都一臉尷尬,惟有永璋,平靜的臉龐下一抹復雜閃逝而過。
疼……她的身子經過昨晚已經夠疼了,現在,她的鼻子、嘴巴又好痛……
端坐在上位的乾隆皇看見了,先是一愣,隱忍著大笑的沖動,仍是一派威嚴的面容,讓人看不出心思。「雖是初次見面,兒媳也犯不著行這麼大的禮。」
一旁的人听了,無不掩嘴輕笑,惟有依兒大嘆不妙。
芸喬確定自己又做錯了,反正雙膝都「跪」了,也只能想辦法盡量彌補,希望自己別再出錯了……
她直接趴在地上甩帕。
「芸喬給皇上、蓉妃娘娘請安,祝您……長命百歲!」這一摔,她全忘了依兒教她的,說吉祥話就沒錯了吧?
只聞廳堂一片靜默,風不吹、草也不敢動。
果真,再簡單的事還是會有人出錯……
「哈哈哈!說得好!人生七十古來稀,自古能活百歲之人少之又少,更何況是萬歲?兒媳這話說得不過分!」忍俊不住,乾隆皇開懷大笑。
她說對了?!
就說嘛,請安而已,不難不難!芸喬暗自吁了口氣。
「永璋,愣在那里做什麼,還不快扶起你的福晉。」乾隆皇瞥向木然的永璋。這小子葫蘆里賣什麼膏藥他會不清楚嗎!他早知道十阿哥這孩子對皇宮、對皇子的身份存有心結,因而養成人前人後不一的性格。唉!這不能怪誰,就算身為皇帝,也是必須舍棄些什麼的,此乃命也!
「是,皇阿瑪。」永璋一向「听話」,不過心中卻不住思忖。
昨晚的事相信皇阿瑪已經得知,再加上現在這無禮至極的問安,皇阿瑪的臉色怎麼一點也沒變,反倒樂得很?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帖藥下得不夠猛嗎?
他決定提早前來想蓉宮,沒有回-熙宮接她,一是對婚事做無言的抗議,再則是他根本不想花心思在這上頭,一切都還是照舊。
永璋扶起芸喬,在看見她的嘴角因跌倒而擦破皮、微微滲血時,心頭沒來由地一緊。
不過,他硬是壓下怪異的感覺,仍是維持一派溫吞,放開她,什麼都沒問候。
倒是蓉妃,看到了芸喬的傷,驚呼道︰「芸喬,你跌傷了!」
芸喬輕柔自己發疼的鼻子和嘴角,看見手上的血跡。「我流血了?」
她望向身邊的永璋,發現他似乎和她刻意保持距離,眼神中淨是一片淡漠。
這是昨夜那熱情到讓她吃不消的永璋嗎?
永璋只是點點頭。「你流血了。」然後什麼也沒表示。
「你不要緊吧?」溫婉的蓉妃來到芸喬身邊,用繡帕輕拭芸喬的嘴角,又替她整了整歪斜的旗帽。
哇……好美、好溫柔的婦人!就是這樣的美人才能生出像永璋這麼俊朗非凡的人吧?芸喬被蓉妃嫻婉的氣質所吸引,這也是她心中第一次出現對永璋的評價。
「皇上,請容臣妾帶芸喬下去上藥。」蓉妃朝乾隆皇欠身。
「準。」
「臣妾告退。」蓉妃挽起芸喬的手,微笑道︰「跟我來。」
臨走前,芸喬看了一眼永璋,漠然的陌生感令她如陷入五里迷霧之中。
「芸喬已經是你的福晉,怎樣都不會改變。」乾隆皇看著兒子直盯芸喬離去的方向,心中有所了悟,語重心長地留下一句話,隨後離開。
永璋依舊面無表情。「兒臣恭送皇阿瑪。」
需要改變什麼嗎?
他並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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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好痛!」當蓉妃親自用沾了清水的絲絹,拭淨芸喬嘴角邊的傷口時,牽動傷口的吃痛聲自芸喬口中連續傳出。
傷口是不大不深,不過擦破皮的部位遇水則疼煞人。
「忍著點,傷口若不清洗干淨,很容易發炎,到時犯病就不好了。」蓉妃輕柔地安撫著芸喬。
再一次覺得,蓉妃好美、有好高尚的氣質喔!不像她,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模樣……
待稍稍習慣皮膚上傳來的刺痛感後,芸喬似乎忘卻了疼痛,目不轉楮地盯著眼前雍容華貴的蓉妃看。
「永璋這孩子的性子就是這樣,凡事都淡然慣了,對于感情亦是如此,你多擔待些,假以時日他自會發現你的好,今日的事就別放在心上。」蓉妃沒錯過芸喬在兒子身上停留的疑問眼光,在替芸喬上藥的同時解釋道。
芸喬輕抿一笑,輕頷螓首算是了解了蓉妃的話。
雖然她還不太清楚已然和她分享過最親密踫觸的永璋,眼中為何有著抗拒與陌生,但她再怎麼遲鈍都能感受到昨夜的他對她的包容與忍耐……以及熱情,因此,他絕對不是一個寡情之人,她相信。
或許就如同蓉妃娘娘所言,日子一久,兩人一定能相處的十分融洽。他不是說了嗎,他並不討厭她。
這大概代表了他接受她,有這句話就能給予她莫大的信心了!她也相信快樂地生活在皇宮里是指日可待的事。
至于,為什麼會打定主意如此相信?以芸喬率性單純的個性,壓根還沒想到那麼多。
「好了,傷口處理妥當了,你介意和我這老女人聊聊嗎?」蓉妃微笑道。
「娘娘,你高貴美麗,一點都不老!」芸喬立刻反駁,率真的態度自然流露,沒有拘謹的束縛。
「我的兒子都娶妻了,不久以後說不定有孫子可抱,還不老麼!」蓉妃愈來愈喜歡芸喬可愛的性子。
「不能那麼說啦……」芸喬不贊同地揮揮手。
「芸喬,我這麼問或許很冒昧……」蓉妃欲言又止。
「娘娘,你盡管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芸喬豪氣地拍胸脯保證。
「你會愛永璋一輩子嗎?」
呃?
這問題應該不屬冒昧的範圍,而是……芸喬根本不懂問題的意思,她只能微微顰起煙眉,側頭思量。
愛?
她愛阿瑪、額娘;愛黑兒、小白;愛雞腿、甜餅。
但……「愛永璋一輩子」是什麼意思?總覺得,蓉妃娘娘提的「愛」和她所想的「愛」似乎不太一樣?
成親的本身除了生活在一起,還有什麼別的是她不知道的嗎?
好困難的問題呀……
「你不用忙著回答沒關系,未曾謀面的男女結成夫妻確實是需要時間來累積情感的,我不能逼迫你現在就理清你自己的心意,可是,請你答應我,盡你所能地去愛永璋,好麼?」此時的蓉妃就如同天下的母親,期盼著自己的孩子能擁有最真摯的一份情愛相伴。
「蓉妃娘娘……」這實在是太深奧了,她真的想不透耶,應該答應嗎?
「永璋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讀書過目不忘、論事有條有理。但自七歲以後不知為何開始變得少言,從來沒有為自己爭取過什麼,也從不曾刻意在其他人面前展現自己的長處。大家都以為永璋毫無主見、可隨意任人擺布……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
蓉妃邊說,迷蒙的眼光仿佛回到了從前,芸喬听得人神。
「皇兒,太傅先生教你的‘大學章句-經一章’背熟了嗎?」
「還……沒。」六歲的小男孩愈說愈小聲,低著頭不敢面對眼前有著和他相似面孔的美麗女人。「敏嬤嬤跟我說你又出宮到昭王府去玩了?有這回事麼?」女人問。
「有……」
「永璋,你教我太失望了。」女人平穩的口吻包含嚴厲,平靜的臉孔閃過一絲惱怒,言語間的期望深之又深,像一團沉重的迷霧籠罩住小男孩。
「額娘,我可以很快將‘大學章句’背好!」像是不服氣,小男孩夸口而出。事實上,過目不忘的他,的確很快就能把文章倒背如流。
「你這種讀書態度對嗎?額娘教過你什麼你全部都忘記了嗎?」女人一掌拍于桌上,優雅的動作中沒有暴怒、也無巨大的聲響,但嚴肅的氣氛卻令小男孩瑟縮了一下。
「孩兒沒忘……」
「沒忘就復誦一遍。」
「額娘說過,讀書戒之在急,不可粗而略之,熟而時習,更不可恃才智聰敏而驕。」小男孩一字不漏說出。
「既然知之,為何漠視?」
「……孩兒知錯了」
「今日以內,我要你抄寫‘經一章’二十遍,沒有抄完的話不許睡。」
「是……」小男孩低著頭,俊秀的臉上了無六歲孩童該有的天真調皮。
蓉妃輕嘆口氣,又繼續說道︰
「或許是我教他要在皇上面前不能有一點差池,對他的期望高過一個年僅七歲的孩子所能負荷的,以至于他對我不諒解,漸漸地對人產生陌生的疏離……可我是想給皇上一個優秀的兒子呀……」蓉妃在言語之間隱藏了太多的自責,不難窺知她和永璋之間的心結。
「所以我希望你能……別給他負擔,好嗎——」
「我來帶芸喬回-熙宮。」永璋頎長的身軀出現在她們身旁,打斷蓉妃的話,平靜的臉龐沒有任何表情。
芸喬握住蓉妃的手,一臉誠摯。「我答應你。」隨後走向永璋。
「兒臣告退。」永璋率先朝外頭走去,情緒淡得比煙還輕。
「蓉妃娘娘,我走先嘍!我會再來看你的!」芸喬朝蓉妃大揮手中的繡絹。
「永璋,近日我會設宴替芸喬接風,你能陪芸喬來麼?」蓉妃殷切地問。
「一切謹遵額娘安排。」永璋依舊淡然得不加以多說。
這些看在芸喬眼里,有說不出的惆悵。
永璋和蓉妃娘娘與她和自己的阿瑪、額娘之間,相親的感覺相差好遠……
哎呀!她把黑兒和小白從天山帶到京城來,雖然它們都斷女乃了,但和它們的娘親分離太久會不會造成母子間的疏離呀?
這問題不就比永璋和蓉妃娘娘還嚴重了嗎?
兀自沉浸在自責之中的芸喬,又是皺眉、又是撇嘴,最後則是張大菱嘴意識到帶小羊到京城來是件多麼罪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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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想蓉宮的兩人,隔了一大段距離一前一後地走在雕欄曲廊上。
「永璋,等等我!」芸喬因為受不了腳下的鞋所帶給她的不適,又加上追不上他人高馬大的腳程,她忍不住抱膝蹲下,在原地輕喚出聲。
清楚听到後方傳來的聲音,永璋頓形,回頭就見芸喬蹲在地上,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他的腳不禁往她的方向舉步而去。
「怎麼了?」永璋亦蹲,與她平視,語氣平淡得有如談論天氣。
其實大可不必管她的,但他發覺自己無法漠視她無助的神情……異樣的情緒包圍住他,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腳。
算了,就當他做件好事!
「我能不能月兌掉鞋走路?」芸喬用殷殷哀求的眼光望向他。穿這鞋好像在踩高蹺,雖說是必須,但她還很不習慣。
「不能。」就算他也不屑繁文褥節那套,但大內之中赤腳走路成何體統,她不明白嗎?
「可是我走得好辛苦喔……」芸喬嘟起小嘴,她健步如飛的優點都敗在這雙鞋上了,害她趕不上他!
「赤腳走路你不怕扎腳?」看她適應不良的模樣,他只好讓一步。
「不怕不怕,我在天山赤腳在草原上跑慣了,更何況這里的路這麼平坦,我還是第一次走呢!」不愧是皇宮,連鋪路都特別講究!
芸喬說得眉飛色舞,還用小手模了模光潔滑淨的大理石地板。
「隨時會有宮人經過,不能赤腳。」他解釋。
「是嗎?」
永璋有趣地發現她神態的自如,不像才見面第二次的「陌生人」。
「面對我,你不緊張了?」他問。
「是你自己告訴過我的‘基本守則第一條︰和你獨處時,不準避開你、也不必緊張’,你忘了嗎?為了學好宮廷禮儀,我可是拼命記耶!」
基本守則?永璋有一瞬間的茫然。
是了,他昨夜的確對她說過這些,沒想到他隨口說說的玩笑,她卻將其奉為圭臬?
「不過,你剛才在想蓉宮時為什麼好像突然不認識我了?我們是要相處一輩子的夫妻,不是嗎?」她已經認定他為寄托一生的良人了。
芸喬的俏臉悄悄飄上一朵紅雲,將她健康紅潤的臉蛋襯托得更加俏麗。
听聞她的話,永璋驚覺自己對她出現太多的情緒,神色忽然一黯。
昨夜並不代表什麼,既然被迫娶妻,他當然要從中討點什麼。
說到夫妻,芸喬想起蓉妃對她說的話。「蓉妃娘娘要我——」
「不要過問我的事。」他只是淡淡地撇下一句,隨即起身打算離開。
關于額娘對芸喬的請托他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既然他不打算付出,沒有理由要芸喬做出犧牲。「永璋……」感覺到永璋眼底的冷漠,慌亂猛然佔據心頭,芸喬急忙拉住他的手。
手里傳來的無措令永璋蹙起劍眉,宛如踫上了不該踫的東西,迅速甩開。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慌張會引發他的歉疚?!他不是應該對她「無心」的嗎?
「我闖禍了嗎?你在生氣……」她不喜歡被他排斥的感覺,這種感覺讓她的心里有點難受……
「等你想走的時候再走吧,我會派人來接你。」話甫落,永璋邁開步伐離開,冷凝的嗓音不帶一絲情感,不復昨夜的濃情。
他不想看見那雙清澈的眼眸,似乎能讓他無所遁形的眼眸……
「我想跟你一起走!」芸喬朝他的背影大喊。
沒有回應,英挺的背影愈行愈遠……
沒有嘗過愁滋味的芸喬,單純的她只能盯著永璋遠去的背影暗忖,模不透自己低落的心情從何而來。
她不喜歡這種感覺,苦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