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苗 第十章 作者 ︰ 決明

月蓮華自始至終掩著泛紅發燙的臉,止不住的聲吟偶爾從指縫間阻擋不了地泄出。

她真的不懂他。

梅舒懷對她耐心十足,無論是她賞了他多少軟釘子或壞臉色,他總用四兩撥千斤的方式來回應她的惡意,就連吻她時亦然,捺著性子的誘哄,挑勾起她的青澀好奇,直到她完全接納了他,他才展開令她赧然失神的探索。

思及那一吻,月蓮華吟聲加重,臉色通紅。

好羞人……

她這樣回味無窮的反應好羞人呀……

趴伏在桌上,月蓮華像是要懲罰自己的敗德而用額頭去叩磕桌面,在心底暗暗向月氏祖宗數落自己的瀅亂重罪,力道雖不重,但聲音可是又響又亮,好似想藉此敲去腦海中盤旋了整晚的畫面──

他在她唇瓣間不斷訴說著承諾,用以喂養她,要她相信他的真心。

梅舒懷沒給她什麼白頭到老的承諾,他只說︰不會讓她有機會變成她娘親那樣的人。

他該知道,她怕的也不是無法白頭到老,而是怕自己變得像娘親一般猙獰瘋狂,他的承諾,平實而更貼近她的希望。

她,願意信他這回吧。

隨梅興到庫房去取薰香爐回來薰蚊的小淨一踏進桂園,就瞧見月蓮華的怪異舉動。

「小姐,你在做什麼?」敲木魚嗎?听起來好疼哩。

被貼身丫鬟看到自己的失態,月蓮華忙從桌上抬頭。「沒、沒什麼!」甫敲叩好些回的腦袋有些昏沉及暈眩,額心殘留的發紅印子也鮮明得教她無法辯解。

被月蓮華的反常所提醒,小淨想起就在剛才,她從梅興口中听到另一件新鮮事,她一面燃起薰香一面道︰

「這幾天是怎麼了?大家都怪怪的,梅興哥才剛埋怨他家二爺從昨兒個開始像變了個人似的,現在小淨也瞧見我的好小姐一發呆就是整日,你和梅二當家一塊約好了反常嗎?」小淨無心地取笑著月蓮華,蓋妥薰香爐銅蓋,擱在桌面左上角。雖然被邀進梅莊不過數日,小淨的傻丫頭個性已經讓她和梅興稱兄道妹,就連小潔也時常到廚房去幫忙,瞧,現在也正是如此。

月蓮華知道梅興口中「反常」的梅舒懷,因為那是梅舒懷向她提過的「真實」──真實的梅舒懷。

本來是兩人的約定游戲,但梅舒懷似乎決定將全梅莊的人都一塊攪和進來參一腳。難道……這個真實的梅舒懷,連他的貼身管事也沒能瞧見過嗎?

經小淨一提,她才想起,她還沒見識過另一個梅舒懷,而他今日也還沒來找過她。

「梅興有沒有說……他怪在什麼地方?」月蓮華狀似無意地問道,一邊還作勢-拂薰香爐裊竄的香煙,明擺著粉飾太平樣。

「梅興哥沒說得很清楚,只是一直嘟囔著二當家什麼脾氣像啃了火藥,不理人來著,其他梅莊人也叫苦連天,說梅二當家像極了被髒東西給沾上般失常,以往愛笑愛逗人的個性大變。」小淨繼續忙著沖茶,嘴皮子也沒忘了動。「小姐,你很好奇噢?」

「呃……沒有。」她慌忙搖手。

小淨不意外會得到月蓮華這個答案,因為她家小姐對梅舒懷的態度本來就若即若離,連她和小潔都瞧不清自家主子心思里轉了幾個彎,所以她沒起疑。

「小姐,茶。」

接過小淨捧上的香茗,月蓮華沒啜飲,只是注視著茶杯中自己的倒影,一雙眉眼全透著掩藏不住的好奇。

「不知道梅二當家今天會不會上桂園來同小姐斗嘴?」小淨毫無心機地掩嘴笑道︰「若二當家來了,就可以看看他究竟是哪里不同。」好期待噢。

「小淨,你想看?」

「當然想呀,梅莊里傳得可精采哩,據說連梅大當家都對二當家沒轍,成天繃著滿是殺氣的臉,可又不能對二當家做什麼,苦了其他梅莊的管事及小斯哩。不過……」小淨頓了下來,替自己倒杯茶,小口小口地喝起來,順便捶捶自己奔波了一段時間的酸腿。

「不過什麼?」月蓮華沒察覺自己的口吻有多麼心急。

小淨狐疑地瞧了月蓮華一眼,單純的腦袋又找不出什麼不對勁,只好再道︰「也沒什麼,只是有幾個待在梅莊比較久的老管事說,二當家怎麼像是變回了之前。」她壓低聲音,畢竟她們現在頂的是別人家的天,站的是別人家的地,說別人是非也不好大聲嚷嚷。

變回了之前……

和你相像的梅舒懷是你所不認識的梅舒懷,也是我一直隱藏起來的梅舒懷──

他那時的口氣,總是帶著自嘲,好似他是逼不得已才變成今天這個又自信又爾雅的梅舒懷,而先前的他,被自己塵封在心底深處。

我的虛偽比你更高竿。

「梅莊里的人都好擔心噢。」

「沒關系,只是短短三天罷了……」她記得,梅舒懷同她說過,只有三天期限。

「什麼?」小淨沒听清楚月蓮華的低低喃語。

月蓮華搖頭,沒打算重復。

反正……晚上就可見到眾人所謂的梅舒懷了吧。

可惜,那一天晚上,梅舒懷沒來。

隔天早上,小淨想見梅舒懷反常的期待仍落了空,而月蓮華表面不動聲色,仍坐在桂樹下看書打發時間,兩名丫鬟也不好多言。

到了晚上,卻來了梅-姍。

沒有寒暄、沒有遲疑,梅-姍一把就揪著月蓮華朝主屋走,快得連月蓮華左右兩名丫鬟也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愣愣地看著自家小姐被人扯著跑。

「等……等等,你要拖我去哪?!」月蓮華掙不開練家子梅-姍的手勁,只能跌跌撞撞、狼狽且吃力地追趕梅-姍的快步。

「帳房!」梅-姍不改簡潔。

「去帳房做什麼?!」那種梅莊當家們才能去的禁地,與她何干?

「見人。」

「見誰?!」

「梅舒懷。」

听聞梅舒懷的名字,月蓮華緩了掙扎。「見他?見他做什麼?」

這些天來,他不曾來見她,為什麼要她一個姑娘家拉下矜持,拋頭露臉去見他?

梅-姍沒應聲,只專注于拖著她跑的這項工作上,直到──

「-姍。」

男人的呼喚聲輕易地止住了梅-姍的腳步,也險些害月蓮華撞上梅磐姍的背脊。

很明顯地,眼前的男人對梅-姍而言具有特殊的地位,否則她那張原先沒有半分情緒的麗顏不會變得無措,薄俏的雙唇抿起,似倔強似下屈,沉默了好半晌,梅-姍才松開緊咬著下唇的貝齒。

「三爺。」口氣好疏遠。

三爺?梅莊三當家?

在梅-姍身後的月蓮華微探螓首,瞧清了男人的模樣。

嗯……很直覺地,即使今天她不是在梅莊見到梅三當家,她也絕對會第一個念頭就將他與梅舒懷聯想在一塊,因為他們很相像,是那種形于外的氣質相似。

發覺到月蓮華的注視,梅家小三回給她一個淺笑及頷首,穩重的當家氣勢似乎勝過梅舒懷不少。「你就是月府四姑娘吧?」

哇,連嗓音都像梅舒懷,只是他不像梅舒懷說起話來總愛調侃人,梅家小三的聲音就像他給人的感覺一樣,平乎穩穩,若真要形容,他的聲音就像梅舒懷正經時的語氣。

「嗯。」與不熟識的人說話,她向來只有單音。

「是大哥讓你來請月姑娘的?」他轉問向梅-姍,墨黑的眸子里閃動著月蓮華很眼熟的光彩。

是了,他看梅-姍的眼神,與她在梅舒懷身上看到的目光一模一樣,這兩人……

「是,奉大當家之命,來請月姑娘。」梅-姍答得既恭敬也仔細,更刻意用著「下人」對「主子」的態度來面對梅家小三。

月蓮華听到梅家小三逸出淺嘆,不知是否是因為梅-姍太過明顯的疏離。

「如果三爺沒別的交代,那麼,-姍退下了,大當家還在等著月姑娘。」梅-姍一抱完拳,就一副想逃難的迫切樣。

既然梅-姍非要劃清楚河漢界,那麼梅家小三也只好順了她的意。

「慢。我有幾句話要與月姑娘單獨談,你退下。」主子架式一撐,揚手要梅-姍退場。

「我──」

梅家小三淡瞥她一眼,梅-姍咽回所有到口的字眼,不甘不願地應了聲「是」,身影暫且退到數丈外的橋墩,只是不時投來眸光注意。

「你喜歡她。」

月蓮華一出口,直搗黃龍。

梅家小三牽起俊笑,柔了遠遠眺望梅-姍方向的眼。「全梅莊的人都知道。」

「但她……」

「她不屬于我。」梅家小三收回視線,臉上除了平靜還是平靜,他邁步先行,月蓮華緩跟在他身後,兩人走入湖心亭外。「半年後,她將是別人的結發妻。」

月蓮華不清楚他們兩人之間的情愫糾葛,無從置喙,也不認為梅家小三有興趣和她談這般私人的事。

果然,梅家小三再開口,話題已經不繞在他與梅-姍身上打轉。

「你听過這幾天我二哥的事了吧。」

「我听過。」

「有什麼看法?」他問。

「什麼看法?我還沒見到梅舒懷,不下定論。」她壓根不知道梅舒懷變成什麼模樣好不好?

輕風拂動梅家小三的黑發,也讓他的笑語變得淺淡。

「我二哥沒變,他只是沒再假裝而已。」他觀向她,「我二哥好些年不曾如此,我猜,原因出在月姑娘身上?」

他和梅舒懷同樣擁有一雙很精明的眼。

「是他說要讓我見識見識他的真面目,好……好讓我更懂他。」月蓮華蹙了蹙眉,反正梅舒懷想要的就是公平。「期限不過三天,你們梅莊的人太大驚小怪了些。」

「你不是說你還沒見過我二哥,不下定論,你現在又如何能說梅莊人太大驚小怪?」一句話就堵了她的嘴。「我二哥這副模樣,最難過的就屬我大哥,他以為他花了很多時間來改變我二哥的態度,但要改變一個人並非易事,我們其余兄弟都懂,連我二哥也知道,所以他強迫自己變出另一張面貌,用著這張虛偽的笑臉來面對我大哥。我只能說,或許連我二哥都分辨不清真實的他究竟是那個敬佩我大哥的梅舒懷,還是那個恨著我大哥的梅舒懷。」

「……你在說什麼,我一句也听不懂。」月蓮華一頭霧水。什麼敬佩呀恨的,她瞧上回梅舒懷和梅舒城兩兄弟感情挺好的,還在府邸大門口上演擁抱戲碼,哪來這些曲折?

「有一段時間,我二哥非常恨我大哥,因為我大哥為了銀子,將我們三個弟弟賣給人當螟蛉。」梅家小三的語調像在陳述著別人家的故事一樣平靜,沒有半絲童年記憶駐足的苦,也听不出正在說話的他心里想著些什麼。「雖只有短短一夜,對我們三人,卻像是場醒不來的惡夢,那種被人遺棄的疼,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撫平。我們能體諒大哥的難處,更看到他之後為我們所做的努力──」

「可是能體諒卻不代表能原諒?」她一點就通。

記得以前曾約略听芙蓉細數梅家的過去,她知道梅舒城一手帶大弟弟們,無論再累再苦,也不曾喪志過,所以梅家小三這番話讓她很驚訝……原來,他們有過這樣的辛苦生活,竟窮困到願意割舍親情。

「很矛盾的心情,也因為這種矛盾,讓人陷入掙扎。知道過去該放手遺忘,卻在夢境中一回又一回地重復經歷,想忘,也忘不掉。」

終于,月蓮華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曾經存在過的陰霾,很淺的、很淡的,那是一種害怕被遺棄的恐懼,這份恐懼並沒有隨著時間、隨著年齡增長而消失,反而一直根深柢固地植在心田。

她低下頭,試著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在梅舒懷眼中發現這種情緒。

「不用多想了,我二哥絕對不會讓你看到。倘若連你都能瞧出來,又怎麼可能過得了我大哥那關?」梅家小三陡然說道。

她嚇了一跳,雙手捂住胸口。「喂喂,你們梅家的男人是怎麼回事呀?!一個一個全會看人心里在想什麼是不是?」太可怕了,跟這些男人聊天根本不用嘴,他們一瞧就全模透了!

梅家小三側過身,不讓她感受到來自他目光的壓力。「應該說,我們都很會察言觀色,因為我們都怕說錯一句話或做錯一件事會讓我們再度失去彼此。」這是環境逼迫下所養成的習慣,改也改不了。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月蓮華思索了良久,問道。

「讓你有心理準備,等會兒見到我二哥才不會亂了分寸。」

「我不需要有心理準備。」梅舒懷說過,那個「他」和她很相似,她不會被另一個自己給嚇壞,不過她不保證不討厭他。

梅家小三露出一抹「那就好」的微微笑意。「如果可能,別和我二哥玩這種游戲,那對我大哥是種傷害。」

他到最後還是為梅舒城考量一切,畢竟當年的事並非梅舒城的本意,只能怪環境逼人。他終能對過去釋懷,也希望梅舒懷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我相信我二哥也會希望將那個擁有虛偽皮相的‘梅舒懷’變成他的本性,至少那樣的他,很快樂。」

月蓮華點頭,是答應了他的要求,也同意了他的說法。

她沒辦法想像一個相似于月蓮華的梅舒懷,總是將所有人阻在心房之外,懷疑、不信任、怨懟……這些個性都和他格格不入。

若梅舒懷是這樣的人,她不可能會愛上他。

絕對不會。

怔了怔,她沒料到自己無意間竟思索起愛或不愛這等問題,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不去觸踫情愛,更不會為此多加煩心,豈知,自己似乎早對情愫有了肯定的看法。

「我的話僅止于此,你隨-姍去吧,別讓她久等而誤事,挨了我大哥的遷怒。」梅家小三為梅-姍擔憂著,即便,她終不會屬于他羽翼下的被保護者,他依然以她好為主。

遠遠凝望了梅-姍一眼,衣袖輕拂,旋身,往反方向走離。

見狀,梅-姍急奔而來,明明能輕易追上他的腳步,她卻在觸及衣緣的剎那止步,任憑指尖滑出他雲似的袖,無能為力地看著他遠去。

拳手收收握握,梅-姍臉上讀不出情緒,只有緊握的雙拳代替了她的擰眉。調勻吐納,再轉向月蓮華時,她已經恢復成未見到梅家小三時的冷靜。

「走吧。」

月蓮華並沒有進到帳房里,她停駐在側牆圓窗旁,透過精致的雕花窗-,里頭的情況一覽無遺。

屋內桌旁站著一群人,個個面色凝重,在桌旁五步外站著兩個被詭譎氛圍給嚇得不敢大口呼吸的小斯,兩人抖呀抖的,只差沒將捧在手上那束奉命采來的蓮荷給抖得枝骨盡散。

而人群之中,有個悠閑的人正搖著白玉骨扇坐在主位,那人,正是梅舒懷。

相較于雙手負在腰後,鐵青著臉的梅舒城,梅舒懷的神情簡直是──好欠扁。

仰頸、側目、挺顎、支頤,十足十的高傲不羈,活似誰欠了他幾十萬兩沒還一般,向來高揚的唇只是淺淺抿著,卻輕易地磨滅了所有笑意。

悶悶的低迷中,梅舒城開口。

「小二,你鬧夠了沒?」厲聲中挾雜無力沉吟。

梅舒懷的反應僅是覷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說著「誰同你鬧了,我認真得很」。

「大哥又做了什麼事惹你不快,你非得端出這張臉來招呼我?!」梅舒城的眉心已經緊擰了一天一夜,要是梅舒懷再繼續用這副模樣面對他,可想見他蹙皺的眉,很難有平撫的一天。

梅舒懷沒什麼興致回話,沒停下揚扇的手,一個哈欠破口而出。

不說話,他就是不說話。

梅舒城只能惱火地背轉過身,帶著無限挫敗。

現在眾人眼前的梅舒懷,根本就是十多年前那個不信任人的梅舒懷!

不開口、不笑、不鬧,真要說他壞,他偏又安靜得好像將自己當成木頭,不惹是生非,用著冷眼看待眼前所有事物,不許別人近身、不要別人關懷,帶著墮落及靡爛的頹廢意念,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的──放縱。

身為大哥的梅舒城自是無法容忍二弟恢復成這副古怪的樣子,看得他擔心不已,如同十多年前那般被無力感淹沒。

梅舒城左思右想,怎麼也湊不出自家二弟會在一夕之間變回這副德行的原因。是不是他這個月塞給二弟的工作太多,將他逼急了,才會患了這怪病?還是上回二弟興高采烈地捧了個青瓷龍鳳碗來送他,又被他訓了幾句梅氏家訓,心里感到委屈?還是上上次那幾套百來銀兩的絲織外褂,他全舍不得穿上一回,擱在箱里,讓二弟覺得好意被踐踏?抑或是上上上次……

唉。

一群人繼續回歸低迷沉默,完全沒辦法將現況扭轉半分。

月蓮華靜靜看著,身後的梅-姍本準備喚回她的注意並領她入內,但月蓮華的表情看來很認真,梅-姍決定不去干擾她。

真的好像。

他沒騙她,真實的梅舒懷幾乎完全是她的翻版,陰沉而封閉。

知道這樣的事實,她心底非但沒有遇上同類的欣喜,反倒涌起了一絲悲哀。

如果眼前的他才是真實,那麼,糾結在她思緒里的梅舒懷、佔滿她念頭里的梅舒懷、說著要她信他的梅舒懷,是假的……

當她發現吸引她的,竟不是最原本的他時,她該做何反應?

大笑三聲?

還是沖進屋里去賞他一頓好打?

抑或大罵他欺騙了她的專注及……悸動?

他真如此懂她的話,應該也清楚她是不可能喜歡這種模樣的梅舒懷,為什麼還堅持要讓她看見這樣的他?他可以瞞過梅舒城十多年,要瞞一輩子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當然,也可以輕易瞞過她,為什麼要……

「月姑娘?」

梅-姍輕輕驚喚,在月蓮華提著裙擺跨進帳房之際。

梅舒城及身旁幾名資歷較深的老管事全投以注目,托著腮幫子的梅舒懷則是一反以往,只是瞥給她意思意思的一眼。

月蓮華回他一個甜笑,快手躁起小斯手上一枝荷蓮,硬生生將花苞往梅舒懷臉上砸去,粉瓣因撞擊力道過大而散成花雨,全落在梅舒懷身上。

眾人的反應無法跟上她的動作,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二當家帶回來的女人笑吟吟,卻也同樣惡狠狠地對二當家施暴。

拋下幾乎斷成兩截,勉強只剩下幾縷銀絲及睫皮殘連的蓮蓬,她在裙上擦拭手掌沾到的荷味。

「夠了,我不同你玩這游戲,你可以做回你想做的梅舒懷。」

月蓮華的語調輕凝,在鴉雀無聲中顯得格外清楚。

匆地,一聲重重怞息發自于梅舒懷的喉間,似乎是火氣爆發的前兆。

「呼──」一口氣吁出,梅舒懷的不對勁全部吐出體內,薄唇一揚,展臂抱住了正巧站在他身側的月蓮華。「好累噢,還好你及時喊停,不然我定會先受不了的。」輕快的口吻與方才不理睬人的欠扁樣可真天差地別。

「這是怎麼回事?」梅舒城滿腔疑惑,卻隱約抓到了蛛絲馬跡,尤其是剛剛月蓮華說溜嘴的「游戲」兩字。

梅舒懷藏住眼底那抹「該糟」的眼神,忙露出討好又諂媚的笑靨,不敢明說又覺得對親親大哥充滿歉意。

「呃……怎麼回事就不用太深究了,一時半刻也說不清,乾脆就省口水別說了,不然等會兒還得喝杯藕茶潤喉,一杯藕茶也得一兩銀。」他乾笑。

大不了以後未來小奸商大嫂那邊十幾萬兩的債就轉到他大哥梅舒城身上好了,由他大哥去同她討,反正他大哥可以藉由向她討債中尋找樂趣,就當做是他這做弟弟的一點心意,祝他們百年好合──雖然覺得把麻煩事推給未來大嫂好像有些不人道,但死道友不死貧道,他當然選擇能保自己全身而退的路走。

逃難似的,他挽起月蓮華的縴臂,朝眾人揮揮手,笑容可掬地退出帳房,然後,拔腿狂奔──

跑了好一會兒的亡命鴛鴦,直到石拱橋上才喘吁吁地放慢腳步,梅舒懷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要是被我大哥知道這只是我們兩人的游戲,八成又把我們拖到荷池里去種。」

「為什麼要用‘我們’,我在梅莊的身份是客人,下場應該會比你好一點。」月蓮華的模樣沒比梅舒懷好,短短一句話她說來辛苦。

「喔,好,我改口,我大哥會差人把我們拖到荷池里去種,我種在水深一點的地方,你種在水淺一點的地方。」雖然下場差不多,不過他大哥的確當嘗待客之道,會對她禮遇些,不過以後她嫁進梅莊,還是得在大哥的瀅威下討生活嘛。

「那有什麼不一樣?!」

「是呀,沒什麼不一樣,所以你計較這個做什麼?」梅舒懷笑嘻嘻的,好像要將他這一天一夜沒笑足的份全給補回來。「蓮華,你有沒有瞧清另一個我呵?一他冒著被大哥殺頭的危險,全是為了她。

望著再度黏膩貼上來的俊顏,月蓮華沒退開,任他心滿意足地挑了個最親密的距離靠近她。

她不解問道︰「你既然不想變回那個梅舒懷,為什麼又要勉強自己做?」

梅舒懷驚訝于她看出他的勉強,轉念一想,定是她開始將他擱在心頭上,所以對他的言行才會觀察入微,因為他對她也是這樣呵。

「仔細想想是挺勉強的。」一看到他大哥露出那種無能為力的失落表情,他真有股沖動想向大哥磕頭謝罪,可……那個梅舒懷明明才是他的本性呀!天底下有哪個人流露本性像他這般勉強的?

但他幾乎快忘了真實的自己,甚至認為……忘了更好。

若不是允了要讓月蓮華看到另一面的他,他恐怕這輩子都沒什麼機會露出本性。

「那你何必多此一舉──」

「我不是說過我們兩個很像嗎?」梅舒懷輕挽著她,順手替她擦去鬢邊的薄汗,方才的奔跑,讓健康的熱氣煨紅了她的頰,看來活月兌月兌像是朵粉女敕荷花。

「那又代表什麼?」

「我和你一樣,愛著一個人,卻也同時恨著一個人,矛盾的情緒並存。而為了這種矛盾的情緒,我們勢必得隱藏起一個自己,不讓兩種情感困擾著我們。」

「你是指……你大哥和我娘?」

「你知道我大哥的事了?」他微驚,在梅莊,應該沒人向她提,而她也不是一個愛探人隱私的女孩,怎麼會清楚?

她明白他的疑惑,不待他發問先回道︰「是梅家小三對我說的。」

「原來是他,自己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還有心思來管哥哥的情事。」梅舒懷提到自家兄弟,又是笑意滿滿。「他應該說得不多吧?」梅家小三不是碎嘴之人。

「不多,但足夠讓我猜到大半。」她停頓了片刻,像是有些話不知該不該問而遲疑。

「你想問,我愛我大哥多些,還是恨他多些嗎?」梅舒懷自己開了題。

月蓮華搖頭,不是否認,而是對他的讀心術感到無力。沒錯,她就是想問這個問題。

「隱藏了本性十多年,我已經找不到恨他的理由,他待我們太好太好了,好到讓我們三個小弟都深覺得歉疚,那恨意,是兒時的夢魘,但當我變成現在這個梅舒懷的時候,我不曾作過半次惡夢。這一回,我做回梅舒懷的那個夜里,是十多年來頭一回再夢到我大哥牽著我的手,將我賣給那戶人家,你猜怎麼著?」他笑著要她回答,卻又沒給她回答的機會。「那夢,到了後頭,我那傻大哥急奔了回來,掏盡了銀兩,一直求著要將我再買回去。」

看見梅舒懷的神情變得好溫柔,她知道,夢魘從那夜之後,已消失無蹤。

「既是如此,你為什麼又要板起那樣的臉?」幾乎要教人認不出來了,也讓他敬愛的梅舒城憂心了一天一夜。

「你會怕嗎?」

「我只能說,我討厭一個這麼像我的梅舒懷。討人厭的月蓮華一個就夠了,不用你來湊熱鬧。」她比較喜歡弄假成真的梅舒懷,而不是那個小鼻子小眼楮的梅舒懷,她陰沉,犯不著拉他一塊作伴,他還是繼續做他的快樂敗家子合適些。

梅舒懷因她賭氣的口吻而莞爾。

「或許和你的心思一樣,我想知道……當你完全明白了我是怎麼樣的人之後,你會選擇什麼?是掉頭離開梅莊,毫不留戀?還是用著異樣的眼光看我?」一旦遇到了重視的人,會希望對方懂你全部,卻也害怕對方懂你全部。

誰說越是了解對方就越能毫無隔閡?

一旦透徹到極致,所有的好壞都赤果果呈現在彼此眼前,欣賞對方的好並不代表著能接納對方的壞,兩者間的平衡,增減一分都是難題。

「我……我有什麼資格用異樣眼光看你,那個梅舒懷根本就是我的分身。」嫌棄他就如同嫌棄自己。

「你也不會掉頭就走?」梅舒懷心喜,得寸進尺再問。

月蓮華被迫與他互視。

「在你懂我之後,仍一心只想追逐著我,我有什麼立場掉頭就走?」這些話說來讓她覺得挺別扭。

「蓮華,現在可不是和我談公不公平的時候,你要適當的替自己著想噢。」他雖對于她的答案感到高興,但也對其中那種「你做什麼,我也只能跟著怎麼做」的心態頗有微詞。「按你這樣說,那我對你說一句‘我愛你’,你是不是也要還我一句才公平?」

「你別奢想!」月蓮華對于他的舉例,連想都沒想就反駁,毫不給他綺想的空間。

「我知道姑娘家臉皮薄,自然是不會大剌剌說愛,不怪你、不怪你。」他寵溺地拍拍她的頰,口氣寬容得好良善。「況且你哪天轉了性,直接還我一句愛語,我還會給嚇傻了,半天回不了神哩。」呵呵。

「我愛你。」

一陣無言對視,良久、再良久──

月蓮華很滿意地點頭。「很好,我確定听了這三個字後的你真給嚇傻了。」那三個子她只是隨口說說,雖還不到十成的真實度,也或許……只有一成誠實,但重點是她挺想看看嚇傻的梅舒懷。

他沒騙她,甫听聞她的話,梅舒懷扎扎實實給愣住了,連手上的玉骨扇月兌手,砸疼了他的腳背竟也毫無所覺,傻不隆咚的模樣讓她頗想發笑。

「……你真的是月蓮華嗎?」梅舒懷一回神就先小人地懷疑她是披了月蓮華皮相的路人甲。

「如假包換。」她沒好氣地回道。

彎月的唇開始咧笑,露出璀璨白牙。「蓮華,再說一次。」

「如假包換。」

「不是這句,是‘我愛你’那句!」這種機會不多,趕快趁勝追擊。

「那句只是用來嚇傻你的,沒有其他涵義,收起你的口水。」嗯,做什麼露出一臉富豪敗家子看到豆腐西施的豬哥臉?!

「我希望一輩子都能被你給這麼驚嚇,嚇到傻也是我心甘情願。」梅舒懷湊上嘴,在粉女敕到令人垂涎的芙頰印下響吻。

誰說只有春天才會有愛苗滋長呢?

今年荷謝了,而小小愛苗才開始萌芽哩。

也許到了明年的這個時候,又會是一池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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