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莊荷池畔,笑聲不斷。
有人在哼唱著采蓮謠,和著輕舟弄漪、木楫撥水聲,為熱鬧而繁忙的景象添了悠然自得的樂趣。
循著聲,她听出正在哼曲兒的聲音是梅舒懷所有,但偌大的池畔有著數十顆腦袋在璧玉團葉的荷間探探縮縮,他們正忙著采蓮花,幾艘來往穿梭的輕舟上已是滿滿的荷枝。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期彩雲里,欲贈隔遠天。相思無由見,悵望涼風前──」
清亮的嗓,緩緩吟來成曲,其余幾道不成調的粗嗓也貪隨著他的快樂而唱,不見眾人松懈偷懶,反而因此精神振奮,更是勤快。
月蓮華掩著口鼻,環顧四周,他的聲音像在荷池間,從葉繁枝盛的荷葉里朗朗傳來,卻仍不見其影。
「梅舒懷──」她索性朝著池心大嚷,用盡了一口氣才又急忙拎起絹子捂鼻。
那歌聲仍唱著,不因她的叫喊而歇止,只是幾名比較靠近月蓮華的采蓮人抬起頭瞧了瞧她,月蓮華又喊了一回,換來更多采蓮人的注目。
在梅莊,見過月蓮華的人並不多,一方面是她不與任何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她將荷花池畔視為禁地,非到必要,絕不駐足于此,所以對采蓮人來說,月蓮華的出現讓他們疑惑不已,再加上她連名帶姓地叫著二當家,听來兩人關系很是陌生,卻又像是熟到可以直呼名諱。
「蓮華姑娘。」
突地,她身後飛來一掌偷襲,差點就將她給拍到荷花池里泅水……或溺斃。月蓮華震驚回首,瞧見梅興正拿著濕毛巾擦拭手臉。
月蓮華認出了他就是那個老跟在梅舒懷身後打轉的管事,只不過記不起他的名字。「你們當家人呢?」咳咳,他那掌打得她有些岔氣。
梅興很驚訝月蓮華會出現在荷花池邊,因為平時都是二當家親自到她的客房去調戲她。「你是問二當家吧,喏,不就在那邊唱歌采蓮嗎?」他指著蚤動的荷葉間,「你要找他嗎?我招人泛舟帶你過去?不過那邊水淺,小舟比較難行。」
她猛搖頭,說什麼也不願進到荷花池里。
「那我替你去找他?」
點頭。
梅興褲管一卷,噗通跳下池,在泥濘間緩步移動,幾個深陷的足印子立刻被池水重新填滿,他畢竟也在荷池里打滾了十數年,泥淖間動作俐落不在話下,才轉眼,他的身影也被繁葉淹沒。
接著,采蓮曲乍歇,荷葉問挺起了梅舒懷的頤長身影,視線沒有任何遲滯地迎往她的方向。
然後,咧笑,招手,跑來。
興許是他突然地停了歌聲,讓池里的采蓮人紛紛好奇地看向他,當然也順便覷向他所奔去的她。
梅舒懷褪去華美的衣裳外褂,只剩一件白素袍衫裹身,袍衫的下擺全沒入泥水間,沾了泥髒卻無損他的俊美,在青翠得近乎玉澤般的荷葉襯托下,他化身為一株出水白蓮,只是這株白蓮不夠聖潔也不夠高雅,因為他此時臉上那像小狗貪寵的笑靨壞了所有綺想。
「蓮華!」梅舒懷驚喜喊著,一直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站在眼前的月蓮華是真真切切的,因為他太清楚月蓮華避蓮唯恐不及的個性。
月蓮華小退一步,因他身上的泥味,更因他手上圈抱的幾枝清荷所散發的蓮味。
「梅興說你找我?」他沒上岸,仰著頭看她,汗濕的臉龐在日光折射下,散發與他白咧的牙同樣的璀璨。
她差點伸出手替他拭汗,幸好及時忍下沖動,咬咬唇,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冷靜。
「你收買我的丫鬟,還抄詞兒給她們。」
哎呀,被抓包了?那麼否認也枉然。「是呀,一人十兩。」
「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知道我的用意,不是嗎?」他沒正面回答,見她反應不若平常,他心里先有了底,仍故意問︰「那兩個小丫鬟念到哪張詞兒給你听了?」總得先弄清楚她發現了多少詭計。
「我沒有一句記得起來。」她撒著謊。
「她們有沒有說我很懂得怎麼讓你笑、讓你生氣,好像非常了解你一樣?」梅舒懷以袖抹去汗水。
「沒有。」否認得太快。
「喔。」有。梅舒懷在心底肯定。「還是說我真的待你不錯,瞧你對我都是壞臉色比好臉色多,我可沒退卻半步,老纏著你討罵挨?」
「沒有。」
原來第二張抄給小潔小淨的詞兒也已經叨念給月蓮華听了,很好。
「那句‘願果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求伴蓮’的經典,說了沒?」
「什麼?!連這句話都是你抄給她們的?!」話才吼出口,她懊惱地咬著手絹,恨不能將這十四個字下鍋熱炒,重新給咽回肚里去!
「喔──這句話她們也說給你听羅?」這兩個小丫頭辦事成效不錯,他本來還以為這句重點得熬上個把月哩,沒想到她們才接下賄銀不過四日就辦妥了事,厲害。
「你利用我的貼身丫鬟,不覺得很小人嗎?!」害她還因為那句話而……翻騰思緒。
「不覺得。」就算覺得,他也會去做,反正他對「君子」這詞兒沒什麼特殊好感。「你就是為了數落我這事才飛奔來找我?」
「誰飛奔來著了?!」她火紅著臉,不知是被烈陽給曬燙的,還是其他因素。
「梅興說你很著急地在池畔呼喚著我的名字。」他身邊的爪牙提供的消息,說時還不忘加油添醋。
「他胡說!」月蓮華反駁。
「胡說也好,事實也罷,你來找我總是真的吧?」他當然很歡迎啦,「你只是要來罵我收買丫鬟的劣行嗎?」
太陽有些刺眼,梅舒懷折了枝荷葉擋日光,大小正好,也很體貼地替她摘了一枝,遞上討好。
「遮遮,曬傷就不好了。」
她沒接過,甚至將雙手擱到身後。她的拒絕並沒有讓梅舒懷失望,只是更加趣然地看著她低俯的螓首。
「蓮華,你有什麼話就別客氣,直說了吧。」瞧她的舉止,應該不單單是來訓他兩、三句話,否則她早就一口氣轟完閃人,不會有這麼雅的興致留在這里與蓮為伍。
月蓮華停頓了半晌,淺呼了口氣。「梅舒懷,我不是特意來罵你收買小潔小淨的事,或許也是,但那不是重點。」眸子對上他的,「我……有話想對你說。」
「現在?」以往都是他纏著她才有話說,難得她自己主動。
「更待何時?」
「我很樂意。」他笑見荷池里每雙盯注著他們的好奇眼眸,每個采蓮人都在觀賞他們兩人上演的戲碼。「這里不合適,咱們換個地方?」他提議道,也指著他一身泥濘。
「我在房里等你。」
月蓮華拋下這句話,旋身離去,留下失笑的梅舒懷。
「笨蓮華,對男人說這種話,是鼓勵我對你不軌嗎?」
高高興興捧著一把荷蓮,蹦蹦跳跳地換了新裳,趕赴佳人邀約──結果荷蓮被阻隔在門外,被允許入內的他也被一眼給瞪到椅上正襟危坐,不準嘻皮笑臉。
屋里一角有幾枝綴滿粉色桂子的枝啞在瓷瓶里散著清香,月蓮華撤了兩名貼身丫鬟的服侍,獨留下他共處廂房,梅舒懷當然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月蓮華是打算和他獨處,以培養卿卿我我的感情。
月蓮華替自己與他斟上了茶,兩人一東一西地圍坐在桌邊。
他知道她正在思索著如何開口,卻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所以他也不逼她,緩道了聲謝,開始灌茶,直到月蓮華起了頭,他才放下茗杯。
「在你眼中,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她一開口就先拋來疑問,「或許我應該這麼問──在你眼中,我是朵怎麼樣的蓮?」
「可愛。」一次回答她兩個問題,無論是人是蓮。
「我這輩子唯一構不著的就是這兩個子。」說她美麗也行、漂亮也罷,說她可愛……這簡直是完全不了解她的人才會說出來的笑話。
他說懂她,卻給了她最可笑的答案。
「那你希望我答什麼?陰沉、任性、自私、做作、虛偽,你想听哪個,我都可以奉送。」他是不介意說啦,不過前提是她要有度量听。
月蓮華臉色一沉。「我不是同你說笑。」
「我知道,我也很認真。」
「如果你認真,怎麼可能會說出‘可愛’這麼可笑的答案?!」這兩字听來就覺得敷衍了事,沒有半點思考過的誠意。
「蓮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替你冠上可愛這個答案。」梅舒懷為她現在氣惱的模樣而笑。「你陰沉,陰沉得可愛;你任性,任性得可愛;你自私,自私得更可愛,為什麼不能說你可愛?」他反問。
俗話說「情人眼里出西施」,那麼他眼中每一回見到的她都是可愛的,這樣形容她有何沖突?
「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會認為──」
「認為你可愛?」
月蓮華沒做任何表示,因為無論搖頭或點頭都好像在自貶身價。
「我覺得你很可愛。像我那個還賒欠了我好幾萬兩沒還的未來大嫂在我大哥眼中也很可愛,可我就看不出那個小奸商可愛在哪里,因為我壓根沒將她放在可愛與否的秤上去秤過。」他梅舒懷可沒興趣和大哥搶女人,況且他們兄弟喜歡的類型不同,那種渾身銅臭的小奸商只適合他大哥。
他笑柔了神情,續道︰「而且我也很慶幸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你可愛的地方,這表示沒有人像我一樣懂你,沒有人同我爭搶,你的可愛只屬于我一個人的,這樣我覺得驕傲。」
月蓮華面色潮紅地轉開視線,奮力調勻呼吸。
「你懂我多少?」久久,她才又開口問。
「我想,沒人比我更懂了。」他很是自信。「或許是你願意讓我懂你,所以你在我面前不隱藏自己,關于這點,我將它解讀成──我在你心目中是不同的,可以嗎?」他都已經這認為了,還矯情一問,更在她準備啟唇否認時,無恥地伸出食指點住她的唇,理所當然地轉移話題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和我很像?」
梅舒懷的輕問,成功地讓月蓮華忘了原來要反駁他那句「我在你心目中是相同的」。
像?她和他……
他那麼耀眼、那麼光彩奪目,總是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怎麼可能與她這個處處拒人于千里外的人相像?他愛蓮,她恨蓮,從最初的起點上就天差地別,更別提迥異的環境背景造就出來的迥異性格,她……是這麼羨慕他的自信及一切,甚至曾經打從心底嫉妒過,這樣的他,是她遠遠不及的,如何能像?!
他這句話,是調侃嗎?
「你別急著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在他眼前,她像無色透明的琉璃,不用太多心思去揣摩,就能看出她在想什麼。「和你相像的梅舒懷是你所不認識的梅舒懷,也是我一直隱藏起來的梅舒懷,‘他’從來沒在人前出現,當然也還沒有機會出來和你打照面。你與我唯一不相像的地方在于──」長指卷起她的發鬢,輕輕扯動那柔膩的三千煩惱絲。「我的虛偽比你更高竿。」
鼻尖湊近,嗅得她發梢上的甜甜桂香。
「我不信。」
他呵呵笑道︰「我也像你這樣,總是不信人。蓮華,你問我懂你多少之前,你可曾先想過,你又懂我多少?」在這點上,他可不想吃虧。
「我不懂你,也不想費心去懂。」她坦言。她不會將心思花費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所以她也稱得上冷血,不然那一年,她也不會坐視她娘親溺斃于荷池而無動于衷。
「怕懂了,就像沾上毒,無藥可解,越沉越深?」他笑。
她惱紅著臉,懷疑起他是不是擁有讀心異能。「才不是!」
他才不將她那無力的否認當真,逕自道︰「你若想多懂我一些,我可以破例在你面前現出原形噢。」說得好像他只要臉皮一扯,就會跑出另一只面目猙獰的妖怪似的。
無法否認,她好奇著他口中那位與她相似的「梅舒懷」,雖然暗自思量過那樣的梅舒懷極可能是她深惡痛絕的個性──因為一個像極了她的人,實在是讓人無法喜愛半分。
「想看嗎?」梅舒懷看起來很熱絡,努力想拐她點頭。
「那樣的你,一定很討人厭。」
「你何不親眼瞧過了再下評語?」光用猜的,怎有個準呀?
許是他的眼光太過鼓勵,讓她心底的好奇越深。
「怎麼瞧?」
見她上鉤,他的神情更亢奮了。「從今晚開始,到三天後的這個時辰為止,我不隱藏自己,用最真實的我來同你相處,只要認識了這個梅舒懷,你就等于完全懂我了,不過千萬別被我嚇跑了。」
「完全懂你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也與她今天找他來的目的全然無關,每回總是這樣,到後來都是她被他牽著鼻子走。
「誰說沒意義?我想與你推誠相見,只有我這麼懂你是不公平的,也得讓你明白你喜歡的人是什麼德行才成──」
啪!
月蓮華拍掉那只纏繞在她發鬢上,越卷越逾矩的長指。
「誰說過喜歡你來著?!」
「你沒說過嗎?」他問得好故意,一副登徒子模樣。「可你記得咱們一同游荷池的那天,你在我懷里睡去,不斷囈語著喜歡我、愛慕我,那些全都不作數嗎?」他又使出誣賴的賤招,臉上還露出慘遭無情人玩弄的委屈神色,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的臉頰紅得像要淌出血來。「當然不作──」
「數」字還咀嚼在她嘴里,梅舒懷可不讓她說全,傾身逼近。
「我一字一句全刻在心版上,夜深人靜就挖出來想想,瞧見你時就拿出來反芻反芻,我這麼認真待你,你怎好說你只是信口胡謅,難道你只是想欺我?!」驚恐無助的神色出現在他眼底,如果是有良知的女人,早就因他這副被人欺陵的痴情無辜樣給騙了一缸子淚水,但月蓮華恰巧是個良知少得很可憐的女人。
「不要在我面前演得這麼夸張……」她真想舉白旗告饒,明知他是在詆她,但教他這麼一演,她幾乎真要錯認自己待他沒心沒肺。
「蓮華,你不會否認自己說過的話吧?」
「你愛怎麼想、愛怎麼反芻都是你的事,我……反正,我本來只是想知道在你眼中所看見的我到底有幾分真實,因為我認為你若真懂我,該是厭惡我、瞧不起我,甚至該避著我,而不是像現在,死纏爛打、糾纏不休──我懷疑你根本不認識我。」為了避免自己又被梅舒懷打斷今天喚他前來的目的,月蓮華一口氣將話全吼齊了,俏顏上還殘留著甫教梅舒懷給激出的紅霞。
「喔──你希望我懂你,卻又害怕我懂你,你怕我離你而去,卻又不要我像月府所有人一樣被你隔離在心房之外,成為一個不懂你的人?」梅舒懷輕易說出了她的掙扎,「所以你找我來,是想知道我懂了你多少,還是想知道已經懂了你多少的我會在何時轉身離去?」
月蓮華只能直勾勾看著他,發現自己全然沒辦法開口回答。
她突然覺得,心頭壓著一顆沉重巨石,壓著一股連她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壓力,從遇上他之後便逐日加重,她總探不出緣由,如今經他一說,讓她瞧見了端倪──
她還沒來得及看出來的害怕,已經被他搶先道出。
這一刻,她確信自己在他眼中無所遁形。
「那麼……你是否可以給我答案?」她問得簡潔,不知怎麼的,她知道他一定會懂她原原本本的意思。
內室陷入靜寂無聲,只有听聞到梅舒懷均勻的吐息──而她,不自覺地屏息以待。
像是等待趣覷她能屏氣多久,梅舒懷硬是不開口,好整以暇地支頤欣賞著她越來越鮮紅的臉蛋。
直到她再也閉不住氣,緩松吐納之際,他才打破滯悶的氣氛。
「是我追逐著你這一株蓮華,你何需害怕我的離去?該怕的人是我,我怕你情願孤立水中央,拒我于千里之外,不容我靠近,甚至不容我──」待她拾眸注視著他,彎成笑弧的唇才輕啟︰「愛你。」
她輕震,連被手中晃泄而出的熱茶給燙到也毫無所覺,全副心思都在他赤果果呈現的愛意下怔然。
退卻,成了她第一個念頭。
「蓮華,為什麼逃開?」梅舒懷猿臂一撈,卻撲了個空。
月蓮華沉著臉,「你現在會追逐我這株蓮,以後,你還會追逐第二株、第三株……滿池的荷,你怎會獨鍾一株最不嬌最不艷的蓮?」她與他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我娘也曾是千萬荷蓮中最美麗的一株,但她勝過其他女人俏艷,卻也輸了她們嬌弱;她勝過她們婀娜自信,卻也輸她們溫婉體貼,她已經是個傾城無雙的絕色美人,但仍必須與十數個女人爭求一個男人的寵愛,一個女人沒有辦法擁有男人所想要的全數優點,所以男人會在不同女人身上尋求吸引他們的特質……我不及我娘的容貌、不及她的自信,一切一切都不及她,老實說,我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成為三千弱水之中的一瓢。萬一我成為你身邊眾多妻妾之一,我怕我會步上娘的後塵……」
「不會的,如果是我負你,你大可將我踢入荷池,你不會像你娘那樣含冤而死。」呀,忘了同她提,梅氏祖訓十之三,娶妻從一而終,忌多妻多妾──因為人口一多,吃飯的嘴也多,花的銀兩也更多──這是大當家梅舒城訂下的規矩。
月蓮華嗤笑,笑聲中有著輕嘲︰「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
這件事,在月府並不是秘密,但從不對外人提及,因為這對月府而言,算是丑事一樁,她本來沒打算讓梅舒懷知道,可是……一看見他是那般篤定地訴說著他是如何積極追逐著她,甚至想愛她,這讓她覺得心好慌……
梅舒懷微驚。「我以為她是讓人推下去的。」他還曾懷疑是哪房妻妾下的毒手。
「她是畏罪自殺,她在全府里人喝的湯品中下毒,企圖用玉石俱焚的舉止來哀悼她的失寵。人的妒意好可怕……誰也不知道當嫉妒支配意念時,會將一個人逼到什麼境界、做出什麼不可理喻的事……」說著說著,月蓮華竟無法自己地顫著聲,她見識過一個女人被逼瘋的模樣,那種分辨不出清醒或錯亂的眼神,好可怕。
她也會變成那副模樣吧?
她身上也流著同樣的血液,一旦她觸踫了愛苗,是不是也會變成她娘那副模樣?!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娘親一樣善護──為什麼上天給了人「嫉妒」這種情緒後,卻又容許世人將嫉妒視為惡性,多加撻伐?
「結果全府的人都沒死成,只有她一個人魂歸離恨天?」梅舒懷猜道,不,是肯定道。
她扯起僵笑。「是呀,沒有人死,除了她……」她握著顫抖的拳心,「我一定會變成她那樣的女人,你不怕嗎?到那時,不只是荷花,我毒死的……不會只是荷花……」
一旦她變成娘親那樣,她是不是也會不擇手段地痛下毒手,成為偏激的殺人凶手?!
「蓮華。」梅舒懷走近她,將大掌輕覆在她不斷發顫的慘白手背上。「我現在終于完全懂你了,那部分我一直無法找到解釋的疑竇,你全告訴我了。」
她望著他,緊蹙的柳眉下是對不解的眸子。
「我眼見你對月府眾人若即若離,本猜測著你是怨恨他們,但你面對他們的時候,眼神又矛盾的充滿內疚及罪惡,這股罪惡內疚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是我猜錯的地方。」難怪那時她听到他的猜測後,只是露出諷笑,原來他在這點上頭想偏了,而今他得到了答案。
她拒絕著月府親人待她的好,是因為她替她娘背負著罪孽,即便眾家人早已原諒了她,她卻無法輕易釋懷,她對家人的歉疚並不隨著她娘跳入荷池而一並沉去,每一年荷花盛開的繽紛夏季,她的罪惡感也像花苞綻放一樣不絕地冒出、心田……
她恨蓮,不是恨蓮池吞噬了她親娘的生命,而是恨那植蓮的親娘,竟為一己之私,妄想讓月府百來條的人命結伴黃泉,她對月府人負疚,月府人越是待她好,她越是覺得自己不配。
現在,她竟也因她娘的行為舉止而拒絕他的示好,她不是怕他移情別戀,也不是怕他用情不專,而是怕她會親手傷害他──這樣的蓮華,怎麼能不教他多費心思去疼寵她呢?
「你完全懂了我是怎生的人,怕嗎?若怕,現在立刻差人將我送回月府便罷,這些日子所發生的事情……我不會擱在心上,不會……」她輕輕搖頭吁嘆,嘴里說著不會,但梅舒懷卻見到她眼眸間那無形的蓮淚淌溢而出。
月蓮華願意在他面前吐實所有,或許是想讓他知難而退,或許……是想在一切莫名情愫還沒來得及探頭之前便先斬斷,以保有最初的自己。
即使就此形同陌路,對彼此也是好事一樁。
不要等到像她娘那樣,再無退路而變成那麼可怕的女人……
「你很在意我的看法和決定?」他俯低身子,用著含笑的俊顏貼近她的眼,輕吻去那只有他能見到的淚痕。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吧?
月蓮華不用回應也早教他看透了答案。
「蓮華,我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他執起她的手,「無論是毒死負心漢或是遣送你回月府,還是讓你將這些日子所有回憶都摒除心門之外,這些,我都不會給你機會。」
掬著她的掌心,放在他溫熱的臉頰磨搓,偶爾滑過他的唇瓣,他會印下幾個淺吻,薄唇並且開始上移,落在她的腕脈。
「如果這些是你所害怕的,相信我,你會忙到沒有時間胡思亂想,除非你有把握你想要的愛遠遠勝過我所能給你的,除非你感到不滿足了,否則,你不會有機會。」
他故意將唇停在同樣彰顯著心跳快慢的脈動,讓她再沒有一絲反應能逃出他的眼中。
「我不會讓你變成你娘那樣的人,信我。」
月蓮華無語地覷著那張俯貼在自己掌間的容顏,慢慢的,他露笑仰首,然後,那張正噙笑的嘴,熨上她的唇,將所有承諾哺入她的唇舌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