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說……伏將軍回來了。」
李淮安正臥在長椅間讀著書冊,聞言挑了挑細眉,但沒從書冊間挪開視線,只不過她的唇角多添了一道微勾。
「公主,您有沒有听見?」丹芹見主子沒反應,補問了這句。
「听見了。」
「您……怎麼沒反應呀?」
「我該有什麼反應?他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不回來,我有權置喙嗎?」李淮安翻了頁,書里寫了什麼全都飛快掠過她眼前,半個字也沒瞧進心里。
「以前伏將軍回來的消息您都很在意的呀……」
現在仍是很在意,只是她在耍小任性,不想讓丹芹她們老覺得她一頭熱。每回伏鋼一走,丹芹她們瞧她的眼神里都多了好些憐憫,她們總以為她苦苦追逐著伏鋼,所以當伏鋼好幾個月甚至好些年沒消沒息也不聞不問時,她們就認為她好可憐,她不愛被這樣看待。
「別吵我讀書了。」李淮安揮揮絹,要丹芹別在她耳邊嗡嗡叫。
「公主,您不再關心伏將軍了嗎?」
「丹芹。」李淮安瞟給她一記白眼。
「不說就是了嘛……」丹芹終于如她所願地乖乖閉嘴,收拾桌上的各式點心退了出去。
李淮安獨自一人在房里,再也不強鎖臉上笑意,任它綻放開來。
伏鋼可總算回來了……
她數著好久的日子,總算盼見他又回來了……
他應該會來看她吧?穆無疾說,伏鋼時常在寫回來的軍情信函里向他詢問她的情況,代表他仍是關心她的吧?
擱下書,她觸踫髻上的銀簪,這支銀簪果真不是純品,它的銀澤已逐漸在褪,但她愛不釋手。從他走後,她幾乎不曾佩戴其他首飾,就是希望哪一天他匆匆回來,見著了她,也能見著他送給她的發簪她是如何的珍視。
「丹芹。」李淮安本想喚來丹芹替她配些新衣裳,但喚了幾聲,丹芹沒有機伶來應,她又喚了綺竹、凡蓉,同樣沒人過來。
李淮安從長椅上坐直身,從窗邊看到幾名小宮女就在不遠的亭邊湊在一塊交頭接耳,她一時疑惑,套妥絲履,悄聲挪了身影過去。
「……最好公主是真的不在意了,那麼這件事就無關痛癢,否則公主怎受得住……」綺竹跺著腳,口氣好惱。
「哪可能不在意!要是真不在意,公主就不會將那支破簪子視同寶貝,總是簪著它,任由其他皇女和妃子取笑寒酸也不以為意。伏將軍真過分……」凡蓉同仇敵慨,邊說邊絞緊手上絹子。
「可我跟公主說伏將軍回來,她沒反應耶。」丹芹道。
「你伺候公主這麼多年,不知道公主的性子嗎?她在獨處時一定開心得直傻笑!公主就是這樣,不想讓我們替她躁心……之前不是撞傷了額嗎?她明明就暈眩得想吐,也騙我們沒事呀!傻公主——」綺竹提及李淮安的性子,又心痛又不舍。
「綺竹,那這件事,我們該怎麼辦?瞞著公主不讓她知道?」
「這是當然,怎能讓公主知道,知道了還得了?!」
「什麼事不能讓公主知道?」李淮安緩緩走來,加入話題。
「當然是伏將軍帶了個女人回來的事呀!」丹芹輕嘖了聲。剛剛大伙不是就在討論嗎?誰一直在狀況外呀!
「伏鋼帶了個女人回來?」與其說是吃驚,倒不如說李淮安是驚嚇。
「對啦!而且還是一個不比公主美的平民老百姓!那個姑娘可是從頭到尾都沒將雙手從伏將軍身上挪開!這消息是城門守衛傳出來的,絕對正確!而今早上朝的文武百官全是證人,因為他們親眼見到伏將軍帶那女人一塊上朝,如膠似漆完全舍不得分開!」
「原來如此。」李淮安點點頭,轉身又走。
丹芹她們這才驚覺李淮安的出現——
「公主——」完了完了,公主全都听見了?!
「都別過來,我想一個人靜靜下盤棋。」李淮安阻止她們跟上,淡淡說著。
「都是你啦!公主問什麼你就答什麼!」綺竹和凡蓉各賞了丹芹一記爆栗,痛得丹芹半蹲在閃躲。
「人家不知道是公主呀……」丹芹好委屈。
李淮安用盡所有力量,強迫自己平穩地走回房內,她輕輕掩上房門,取來棋盤及棋子,為了要安下浮躁的心緒,她開始下起棋來。
要眼見為憑,不可輕信謠言。她不相信伏鋼那種魯漢子會明白何謂兒女情長,他不懂的……所以他從不曾在人前讓她親昵地挽著他,他會好別扭、好難為情的。他更不可能為了個姑娘而耽誤上朝正事,付鋼應該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人,公歸公、私歸私,他很有分寸的。他……
為了一個姑娘,他變成她認識之外的伏鋼了嗎?
一盤棋間,只有白子,她紊亂的心思根本不在棋盤上,不清楚手里拈的全是同色棋子。
「伏鋼,不要這樣嚇我……」她胸口悶疼著,這著棋殺得她無力招架,她從沒設想過會遇到今日這種情況,她不知如何應對,她承認自己好慌……
李淮安再也端不出冷靜自持,棋盤因她突然起身而撞得散亂,她拉開房門飛奔出去。
她得去看看究竟,再待在房里胡思亂想的話,只會將自己逼入死胡同里。她一直相信伏鋼是待她有心的,這……這是她一直支持下來的最大信念呀!
早朝結束了嗎?伏鋼還沒離開皇城吧?伏鋼在哪里?在哪里?
她走得焦急,沿路尋著伏鋼的身影,驀地听見了伏鋼熟悉而豪氣的聲音,她正要上前,卻被人攔住。
「穆宰相……」李淮安看著來人一眼,一時間有些迷茫,但她仍只記得要快些繞過他,去找伏鋼。
「十八公主,別過去。」穆無疾又阻了過來。
「為什麼擋著我?」
「听我的勸,別過去。」穆無疾語重心長。
她在穆無疾眼中看到了無限同情。同情什麼?同情她痴痴等著、傻傻盼著、深深愛著,全副心思只懸在伏鋼身上,換來的卻是成空的下場,所以他才用這種眼神在可憐她?!
逐漸听著伏鋼的聲音遠去,直至再也听不見了,她低著頭開口,「不想讓我看見他與其他女人卿卿我我的那一幕嗎?」
「你現在過去,也只是讓碎嘴的人看熱鬧罷了。一個公主質問大將軍帶個女人的戲碼,大家都很有興致想看,而伏鋼不擅長處理這棘手情況,我怕他情急之下會說些什麼傷害你。」伏鋼的性子,他與她都是明了的,萬一被逼急了,他只會口不擇言吠些畜生話,尤其是現下正值甫下朝的時間,百官魚貫走出朝堂,見到李淮安出現往伏鋼面前一站,會有多少人在一旁揚風點火,又會有多少人將這件事渲染扭曲,當成茶余飯後的笑話看待,對李淮安絕對不是好事。
「那姑娘……是什麼人?」
「是前方戰線鄰近小村的村民,屠村下的受害者,伏鋼救了她,但她喪失記憶,不記得任何事,只記得伏鋼,她誰也不肯信任,只信任伏鋼。」
「以身相許,是嗎?」她扯出僵硬苦笑,「這種老掉牙的橋段……我還以為是書里才有……」
「伏鋼帶她一塊上朝是因為她不肯離開他,一見不著伏鋼就害怕大哭,否則伏鋼原先根本不打算將她從戰場上帶回來,實在是無計可施。你也知道,伏鋼臉硬心軟,尤其是對待與他有相似喪家之痛的人,他不忍心。」
「他很心軟,他對誰都不忍心,獨獨只有對我例外……」
「你別妄自菲薄,伏鋼不會這樣待你的,你給他一點時間,等妤蘭姑娘傷勢好些,或許她就不會這麼纏著他了。」
妤蘭……是那姑娘的名兒嗎?伏鋼也是這麼喚她的嗎?
她與伏鋼相識了多久,伏鋼還是連名帶姓叫她的,這個妤蘭姑娘只出現了多久,就做到了她好想達成的事兒……
「穆宰相,你認為……伏鋼面對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女,以及一個與他站在同樣視線又同病相憐的平民姑娘,他會選誰?」
「這……我不清楚。」穆無疾歉然笑著。就算清楚,也絕不可能在此時坦言。
「但我清楚。我毫無勝算。」李淮安落寞低嘆,「只要我是皇女,我就一輩子不可能擁有他。」
「伏鋼會想通他對你的情意。」
「我還能有多少時間等他想通呢?我可以等,但誰能向我保證,等久了……他會是我的?」等待若能看得到盡頭,那麼再辛苦也不會有埋怨。最可怕的是自己掏心等著的,卻是別個女人小指紅線上所糾纏的良人。
李淮安氣若游絲說完,默默轉過身,循著方才奔來的原路走回,走了數步後,她停下。
「她……比我好看嗎?」
「她的模樣有些像你,但像柔弱的你,沒有你堅強。」
「是嗎?」她聲音平穩——也難得她還能如此平穩——再問,「他待她……如何?」原來嫉恨的滋味是如此酸澀,她到此時才明白,那時利用柳揚來氣惱伏鋼是多惡質的行徑……
「還算體貼——但那是因為她有傷在身,伏鋼自是會小心待她。」穆無疾補上這句,想讓李淮安寬心些——是因為有傷才待妤蘭體貼,無關情愛。
李淮安這回沒再應聲,也不再提問,她繼續挪了步,額際的舊傷宛如被硬生生剝開,再度血流如注。
有傷在身就能換來伏鋼的體貼,那她呢?她也是那麼那麼的疼呀……
「十八公主,你要不要……試試上回你我對弈時突發奇想的建議?」穆無疾喚住了她的腳步。
她頓了許久,緩緩回頭。「你是指……那時我說的玩笑話?」
「雖然你說的是玩笑話,但或許它會很有用。」
「若能成,自然是好事。若不能成……」
「若不能成,就放棄伏鋼吧,那代表他無心于你,你等待再久也是于事無補。」
「穆宰相,你話說得好直……好傷人。」
「我只是假設罷了。」
「讓我再想想吧,畢竟……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能力接受失敗的後果。」
「若決定了,跟我說一聲。」
「嗯……」
李淮安虛應,無力再撐起任何苦笑。
她在盼著他回來,並不希冀盼到的是這種苦境。
穆無疾說得簡單,放棄伏鋼,談何容易。對她而言,那幾乎是刨心挫骨的疼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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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鋼來去匆匆,只待了一日,便拎著穆無疾要他帶走的「東西」回戰場,畢竟戰陣上的情況十萬火急,不容得他浪費太多時間——即使他想偷偷跑一趟皇城去看李淮安一眼也不準許。
穆無疾真敢下決策,要他帶的東西正是五歲的小皇帝李鳴鳳。
竟真讓小女乃娃御駕親征?!
他還以為這次回來會帶個勞什子無敵兵器——很好,李鳴鳳也算是「兵器」,等兩軍對上時,再派李鳴鳳拿童子尿射他們嗎?!
偏偏穆無疾面對他的質疑還是笑得亂有自信,害他真想揪起穆無疾的衣領大聲喝問他是哪來的信心呀?!
當朝主事的大宰相都如此不顧皇上死活,他這個大將軍也隨便他去了啦,抱起小皇帝,趕回前方戰線。
十日後,捷報傳回皇城,東西鄰國各自退兵,戰事終于休止。
伏鋼只不過是讓李鳴鳳站到戰陣最前頭去晃個幾回,東鄰國君王自視甚高,不屑與一個女乃女圭女圭作戰,就算勝也不光榮,他的心態伏鋼可以理解,換成是他,他不會也不肯以大欺小地拿刀劍和女乃女圭女圭手上的博浪鼓拚個你死我活。但……西鄰國女皇哭成那個德行是怎麼回事?!
不過戰爭結束了,真好,希望可以安寧幾十年,讓百姓們也好好松口氣。
凱旋歸來的前夕,伏鋼額外帶著李鳴鳳去赴西鄰國女皇的邀約——當然穆無疾有交代,要他與李鳴鳳不得推拒這類有益國政的應酬——吃了一場名為談和的慶酒宴,只見李鳴鳳毫不怕生滿場跑,將西鄰國女皇及一班女官給哄得服眼帖帖,又是驚呼好可愛又是嘆息好懂事,硬是將李鳴鳳留在西鄰國都多待三天,他當然只能跟在李鳴鳳身邊,護他安全。
西鄰國吃完酒,換東鄰國也派人邀他們過去,東鄰國君王沒有西鄰國女皇好打發,吃酒歸吃酒,東鄰國君王不只一次明示,待李鳴鳳長大成人,他們同樣不放棄繼續擴張領上,言下之意就是叫他們皮繃緊一點,結果李鳴鳳竟還童言童語回了東鄰國君王一句「好呀,我等著你來,你可別太早被自個兒兄弟給斗下來,皇位要坐久一點呀。」
當李鳴鳳這句話月兌口而出,伏鋼已有心理準備會被一大群東鄰國士兵包圍起來砍,他雙手按住左右兩柄大刀,殺意一觸即發——
結果東鄰國君王不怒反喜,笑得像得了失心瘋,哈哈哈哈地連灌李鳴鳳好幾杯烈酒——也不想想李鳴鳳才幾歲大。
最後還是他扛著發酒瘋的五歲女乃娃回到營帳,才結束這種比打仗還累人的連日酒宴。
營帳內,士兵都在整束裝備,等著明早啟程回鄉,看著眾人在忙,伏鋼才開始有了笑意及歸鄉的喜悅。
他回去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先刷干淨一身的汗臭,刮刮胡、修修發,然後……
突然好想念在李淮安那兒喝到的茶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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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淮安站在城樓,見巷街上全是鑽動的人潮,迎接她二十六皇弟與所有將兵歸來,歡呼聲震耳欲聾,這一日的城里彌漫著無限喜悅。
綿延著好長的人龍佔滿街道,幾乎全城百姓都出門瞧這空前盛況。
「丹芹,咱們也去。」
「去哪兒?」丹芹正與狂風吹亂的一頭長發對抗,在呼呼風聲中听見主子拋來的這麼一句。
「我們也去看看熱鬧。」
「公主,你是要跟著百姓一塊擠在巷道看軍隊回來?」
「嗯。」
「在這里看也可以呀,反正等會兒他們還不是會進皇城來。」雖然按照此時的速度,回到皇城可能正好趕上晚宴。
「不一樣。那里好熱鬧、好歡樂。」而這里,只有冷風。
「但擠在人潮里就不好玩了嘛……呀呀,公主,等等丹芹啦!」丹芹追著不听勸的李淮安下城樓,在百般不願下,將自己的衣服貢獻給李淮安,讓李淮安打扮成尋常姑娘。綺竹她們也同樣反對李淮安出宮,但誰也阻止不了她,所以在一個半時辰之後,她們與李淮安一塊混在人群里,近距離看著長長軍隊歸來。
「有沒有瞧見伏將軍?」丹芹踮高腳尖,在混亂中尋人。
「還沒瞧見,可能還在後頭。公主,你要牽牢丹芹和凡蓉的手,不能放開哦。」綺竹不時小聲湊到李淮安耳邊叮囑。
「我知道。」她哪有本事放?丹芹和凡蓉根本不是握住她,而是牢牢纏住她,只差沒拿長絹子將她與她們扎在一塊。
「是伏將軍和皇上!」方有人大喊,隨即有人高呼萬歲。
人潮鼓動,推擠變得更頻繁,幾名小宮女護著她,往後頭又退了些。
「抱歉抱歉,能不能讓我到前頭去?」李淮安身後有姑娘輕聲央求,她回頭,瞧見一名清秀女孩,那女孩也匆匆瞥了李淮安一眼,互相給了彼此笑容,李淮安側身讓清秀女孩過去。
「她長得有幾分像公主耶。」丹芹壓著聲音道。「不過公主美多了。」
「那還用得著說。」凡蓉對于自家主子可是自信滿滿。
倒是李淮安禁不住多瞧了清秀女孩好幾眼,看清秀女孩好努力擠過重重人群,往最前頭擠去——
「伏大哥!伏大哥!我在這里!」清秀女孩使勁對著軍伍揮手,笑得何其燦爛。
李淮安瞠圓眼,一方面是因為清秀女孩的呼喊,一方面是騎著駿馬的伏鋼竟靠了過來。
妤蘭。這名兒瞬間浮上心頭。
原來她就是妤蘭……
「你怎麼跑來了?你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嗎?!」伏鋼大掌一撈,將妤蘭從擁擠人潮中撈到馬背上來。
先前帶了妤蘭回來,伏鋼便將她安置在將軍府里,讓府里的人照顧她,一開始她還是哭著不離開他,後來全賴府里老廚娘又哄又騙,才讓她點頭同意讓他趕回戰場去忙正事。這段日子里,妤蘭的傷勢逐漸痊愈,也不再那麼怕生,府里眾人待她又好,她不再總是怯生生的了。
「我請葉子哥帶我來接你……你終于回來了,我等好久哦!」葉子哥是將軍府里的馬夫,待她好和善,天天都摘花來送給她,所以她改纏葉子哥比較多。
「要等我回將軍府也能等到,你養病不養病,跟著人來擠,也不怕又摔倒?你這陣子有沒有乖乖吃飯喝藥?」
「當然有。你交代的事,我一定有做到。」她笑咪咪地環抱住他。
「好。」伏鋼像模小狗一樣模模她的頭。「葉子在哪?讓他帶你回去。我還得先跑皇城一趟,將皇上平安送回去。」
「葉子哥在——」她尋找葉子哥的身影,「那里!」
伏鋼隨著她的指瞥過去,發現葉子的同時,也看見葉子身後那名突然轉過身去的姑娘。因為匆匆一眼,他差點誤以為自己又看見李淮安了……
怎麼可能?李淮安才不可能到這種人擠人的地方看熱鬧。
「葉子,過來將妤蘭帶回去。」
「是。」
「等會順路帶妤蘭去買幾塊芝麻大餅。她不是很愛吃嗎?」瞧著葉子呵護妤蘭的模樣,以及妤蘭現在不纏他反而更纏葉子,伏鋼心里真的大松口氣,不過也有一種母鳥看著小鳥離巢學會飛的落寞。這大概就是嫁女兒的心情吧?
他將妤蘭當成妹子,若他的小妹沒死,應該也是妤蘭這如花似玉的待嫁年紀。
「我哪有很愛吃……」
「一個姑娘家能吃掉三塊就算很愛吃了。」伏鋼毫不給她面子地大笑。
他們還說了什麼,李淮安已經沒有在听,她背對著伏鋼,一直到軍伍又往前進,人群跟著移動,所有嘈雜都走遠,身旁的丹芹、綺竹及凡蓉誰也不敢開口喚她,方才那一幕,她們也瞧得夠清楚了。
從來不給公主好臉色的伏鋼,竟對個姑娘萬般呵護,她們看在眼底都覺得很難受,更何況是公主……
「陪我走一趟宰相府吧。」
李淮安再轉身,臉上又是一派平靜,只除了無法掩藏的淡紅眼眶。
是該去告訴穆無疾,她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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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鋼,在找誰?」
穆無疾不是沒有察覺伏鋼在酒宴上不時東張西望,故意這麼問。
「她怎麼沒出來一塊吃?」所有皇子皇女及皇親國戚全都出來吃慶功酒,獨獨不見李淮安。
「十八公主嗎?我還以為你忘了這號人物了。」
「胡說八道什麼,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干嘛說得好像他很狼心狗肺似的。
「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愁,可憐桃花面,日日見消瘦;玉膚不禁衣,冷肌寒風透;粉腮貼黃舊,蛾眉苦常皺;芳心哭欲碎,肝腸斷如朽——這些話你恐怕是沒讀到,不過倒是做得挺順手的。」穆無疾是酒席上唯一一個飲茶不飲酒的人,畢竟他的身子骨仍不好,愛妻嚴禁他踫酒。
「雖然沒讀到,但一听就不是好話。」尤其是穆無疾那一臉責備,他伏鋼駑歸駑,也不是真的蠢到極點。
「需要我替你解釋這些句子的意思嗎?它是在說負心漢有了新歡就一心只關懷新歡笑起來多美多可愛多惹人憐,任憑舊愛愁眉深鎖日漸消瘦都無心去理睬。」
「那你剛還說什麼我做得挺順手?我哪時這樣了?」
「新歡不正是妤蘭,舊愛不就是十八公主嗎?」
「妤蘭?!我跟妤蘭有什麼干系?!」
「是沒什麼干系,只是在大街上摟摟抱抱,讓全城的人都瞧見了你伏大將軍是如何如何地疼惜她,又是如何如何地關心她。我想想你是怎麼說的……你怎麼跑來了?你忘了自己還是個病人嗎?!要等我回將軍府也能等到,你養病不養病,跟著人來擠,也不怕又摔倒?你這陣子有沒有乖乖吃飯喝藥?等會順便帶妤蘭去買幾塊芝麻大餅,她不是很愛吃嗎?一個姑娘家能吃掉三塊就算很愛吃了……好個甜蜜景象。」穆無疾酸不溜丟地損伏鋼。
「你、你那時在場呀?」
「我不在場,但有人在。」
「誰?」
「十八公主。」
伏鋼先是驚訝,但想想又不對。「少誆我。她怎可能跑去那種地方?她如果出城,也一定是八人大轎扛著,我不可能沒看到她——」
「隨你愛怎麼說都罷,反正她瞧見也好,沒瞧見也好,城里傳得也夠精采了,不用雙眼看,光用耳朵听也差不多了。」
「我跟妤蘭真的沒什麼——」
「你跟我解釋有什麼用呢?」該讓伏鋼努力解釋的對象又不是他。
伏鋼執杯的手握了握,想起李淮安知道了妤蘭這號人物的存在,萬一誤會了怎麼辦——
「我……我去看看她。」
伏鋼離開熱鬧酒宴,直直往她的寢居去——他自然不可能太懂禮數地等人通報一聲,人就大刺刺闖了進去。
李淮安托著腮,自己與自己下著棋,低飲著長睫讓人看不清她此時的情緒。屋里很靜,只有棋子輕輕擱在棋盤上的喀喀聲,一直到燭光被伏鋼給擋去大半,她才緩緩抬頭,無言凝望他,臉上沒有驚喜。
「怎麼過來了?酒宴結束了嗎?」她換了黑子,放進盤里,又取來白子,沉思著下一步如何走,但在那之前,她喚來丹芹,要丹芹替伏鋼奉杯熱茶來。「抱歉,我沒料到你會過來,所以沒準備什麼好茶,你再稍待片刻。」
「你……你額上的傷好一些了沒?」
「你是不是問得太晚了些?那是兩年前的舊傷,若到今日還沒痊愈就太糟糕了。」
「有留下疤痕嗎?」此時她額際有長發掩著,瞧不出端倪,他想伸手去撥開看,又不能動手。
「不礙事的。頭發能蓋掉,沒人會瞧見。」
「那麼就是有留疤了……我那時不是故意的,抱、抱歉。」晚來的歉意。
「嗯,我接受你的歉意。」
丹芹此時也送來熱茶,福身將茶擱在桌上,瞪了伏鋼一眼才退下。
「喝杯茶解解酒吧,我聞到酒味了。」
「只灌一兩杯而已。」伏鋼將茶喝光,沖淡嘴里的酒臭。
「打了勝仗,難免的。」她說話時都沒抬頭,逕自下棋,口氣好淡,雖然句句有應有答,距離卻好遠。
「我听穆無疾說……你今天有到街上去看我們回來。」
她頓了頓。「嗯。」
「我怎麼沒瞧見你?」
因為你的心思不在我身上,又豈會看見我?
「大概是人多吧。我只待了一會兒,沒久留。」
「你有瞧見我嗎?為什麼不叫住我?」要是她出聲喚他,他就不會沒發現她。
李淮安靜了下來,執棋的手在顫抖,她將它藏在袖里,緊緊掄握起來。
「我是個公主,你要我在大街上喊出你的名字,然後呢?飛奔過去?跟你說歡迎歸來?」
還是飛奔過去,又讓他驚嚇得一把推開她?他那時的懷里,哪里還有她的位置?那里佔了個清秀姑娘,一個展開手臂抱住他時,不會被他掙開的漂亮姑娘……
「你看見我跟妤蘭……」
「伏鋼,有時我真的覺得你是鐵石心腸。」她抿著唇,慢慢吐納才能壓下鼻酸。「你看不出來我已經很難受了嗎?你看不出來我在嫉妒嗎?你看不出來我……已經好累了嗎?你非得見到我放聲大哭,才會知道我疼嗎?妤蘭妤蘭妤蘭……你在我面前喚著另一個姑娘的名兒,你當真以為我無動于衷嗎?我一點也不想听見你和那位姑娘任何事情,如果你還有一絲憐憫,求你就這麼掉頭走吧!你知道我可以熬得過去,我不會尋死覓活,只要不再見你,我會越過越好。」
「你誤會了!我和妤——我和她沒有其他干系,只是她生病了又死了親人,孤苦無依又死纏著我,我才會想說把她帶回來照顧——」
「你待她那般的好,卻告訴我她跟你沒有干系……我又不會去破壞你們,你何必騙我呢?」
「是因為她和我同樣遭受過——」伏鋼噤了聲,字句全梗在喉頭,在他看見李淮安揚睫覷他時,眼眶滾落的眼淚。
他從來沒看過她哭泣,從來沒有。不管他給過她多少壞臉色,也不管那時她撞傷額角很痛,她都沒哭,現在卻——
「求你,別再說了。」她低低央求。
「你讓我解釋——你,不要哭了……」之前妤蘭老是在他耳邊哇哇大哭,他只覺得麻煩,卻沒有這種撕心裂肺的糾結。「不要再哭了!不然我發誓給你听,我如果和她有任何不清不白的干系,我當下就被雷給劈死!」他不想讓她誤會!誰誤會誰調侃他都不在乎,就是她不能!
水濕的眸子幽幽與他互視,她安靜不開口,他難以平復激動。
「你還是不相信我?」沒听見李淮安做出任何回應,伏鋼心里焦急難當。
「伏鋼,你要不要先回去了?你說的我有听進去,你不用再多解釋什麼,也不要拿自己的生命發毒誓,我想安靜一會兒,你過幾天……再來吧,好嗎?」她抹干眼淚,對他擠出淺笑,卻開口驅趕他。
「你如果相信我的話,為什麼要我過幾天再來?我說的全是實話!不然我叫妤——她來跟你解釋……呃……」找妤蘭來解釋?弄個不好只會越解釋越糟。萬一妤蘭抱住他死不放,他就真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未了,伏鋼也只能做罷。「算了,我過幾天一定會再過來!」
「好。」
「你不準胡思亂想!也不準再哭!我真的真的真的和她沒有干系!」一連三個真的,強調再強調,連走掉後還不放心回來看了兩三次,確定她沒再悲切啜泣才真的走遠了。
「信他了?」穆無疾從一旁走出來,身後跟著擔心的小宮女們。
「我覺得自己好糟糕,明明說好要嚇嚇他的,看他那個模樣,又狠不下心來……」李淮安嘆口氣。方才她的確說了不少心底話,連落下的眼淚都是真的,但看見伏鋼那麼慌亂想為她釋疑,又因她的哭泣揪皺著濃眉,她連最後一絲的疑慮都煙消雲散了。
伏鋼不是個善于撒謊的人,他心思不夠深沉,也因此擁有更可貴的真誠。
「那麼,『那件事』是做或不做?」穆無疾怕她一心軟,又舍不得拿伏鋼來玩。
「做。因為不做的話,我和伏鋼仍是維持這樣的曖昧關系。我想得到他,不要再任他若即若離。這一次,我希望能真真切切地擁有他,不擇手段……」
「伏鋼是該吃些苦了。我支持你。」
「支持還不夠,你得幫我。」
這兩年來,穆無疾和李淮安培養出另類的好友誼,他發覺李淮安是聰明的,有好些條退敵計策還是他一邊與她對弈時,她突發奇想得來的。可惜她是個女子,否則她也有成為謀士的好天賦。他曾笑著夸她有副好頭腦,她听畢卻只是輕揚嘴角,說她沒有任何野望,她只奢望能將幸福握在手中,平平淡淡過知足的一生。
「之前不是才說你想自己來?」
「面對伏鋼,我可以自己來,但面對東鄰國,沒有您這位穆宰相,淮安毫無用武之地。」李淮安非常適時地贊譽穆無疾。
「說得也是。沒有我,這戲怎麼繼續演下去呢。」穆無疾絕不是在自夸,而是陳述事實。
伏鋼,你開始準備好暴跳如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