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公園里,涼風徐徐。
火輪漸沒,天色被染成一片橙橘,與遠邊即將到來的夜幕,交織成了一片奇異的顏色。
夏品曦與石湛蘅就在這樣的氛圍中散步。
夏品曦已經有一點點肚子了,只有一點點而已--看不出來,必須以手掌覆上才能隱約的感受。
石湛蘅很喜歡在她肚子上模來模去,說是要記錄一個小生命成長的過程,每天模、每天模,模到她的男朋友程捷都跟夏品曦開玩笑說,他覺得自己正在被拋棄。
「哎,品曦。」石湛蘅突然喚她。
「嗯?」
「左承尉後來有再來找-嗎?」
「人沒有來,可是會有電話跟簡訊。」固定的時間來電話,固定的時間來簡訊,然後內容也都大同小異。
大同小異是大同小異,但她還是有種不知道該算深還是淺的愉快。
她對他的愛還是存在,不過比起剛分手時的恍神,現在的她非常的好,因為知道自己即將要當媽媽了。
她的肚子里有她跟左承尉的孩子--雖然才幾公分大小,但已經佔去她全部的思緒,逛街時,會去逛童裝部,到了書局也是找育嬰書,在路上看到可愛的孩子,會忍不住回頭望。
她還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湛蘅我跟-說喔,雖然寶寶還沒出生,但我現在已經很愛他了,愛到我會覺得沒有承尉也沒關系,有這個孩子就好。」
「-希望是男生還女生?」
「女生。」
「比較貼心?」
「也不是,嗯,如果是男孩子的話,我就會忍不住想把他養成一個小的左承尉,可我覺得這樣對小孩子不公平,所以我希望是女生,女生的話,我比較可能讓她照著天賦發展。」
「還天賦發展咧。」石湛蘅哈哈一笑,「-育嬰書看得走火入魔啦,那些是參考,不是要照本宣科。」
「但我覺得那上面說得很有道理耶。」
像是,怎麼樣誘發寶寶的創造力,怎麼樣在游戲中學習,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想過的部分。
還好有育嬰書可看,要不然像她這種單身的新科媽媽,還真的不知道要怎麼做對嬰兒才好。
「喬霓從不看育嬰書,還不是把沈晨育養得白胖健康。」
想起沈晨育的樣子,夏品曦露出了一抹笑容,「希望我女兒也能長得那樣白白胖胖,人見人愛。」
「-不覺得她兒子很像麻-嗎?」
「她兒子明明長得像沈亮宇。」
「就是攀化的沈亮宇嘛。」石湛蘅笑了笑,「最好-也生一個小的夏品曦,然後小沈亮宇跟小夏品曦就可以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談戀愛。」
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談戀愛……
夏品曦在心中反復吟著這句話。
她跟左承尉是最典型的青梅竹馬,認識的時候是他先對她伸出手,然後他等她長大,教會她什麼叫做戀愛,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在他的房間做了大人千交萬代不能做的事情……
但是,又怎麼樣?
倘若不是因為愛得這麼久,也許她就沒有那麼樣的不可原諒。
如果他們是新情人,他一定會原諒她,因為認識不久,知道得不深,但事實卻是,他們已經認識得久到不能再久,知道得深到不能再深,她沒有借口,也沒有任何理由替自己解釋。
也許是發現自己無意中的言語引起了好友的思潮,石湛蘅開玩笑說︰「不要這樣啦,-要左承尉也容易,我送-一只黃金獵犬,-就替-取名承尉,-叫承尉來,承尉就會來,-叫承尉乖,承尉就會乖,晚上-睡覺,-就在-床角邊,-的世界只有-,多好。」
夏品曦想象那畫面,忍不住的一笑,「也是。」
承尉來,陪我去散步,陪我看電視,陪我聊天……
如果名字能帶給人安慰的話,那麼,重復呼喚著愛過的人的名字,對她這樣生性軟弱的人來說,也許會是另外一種幸福。
只要回憶過去的好,其它的都不要想。
「湛蘅,重新相信一個人很難嗎?」
「難。」
「多難?」
石湛蘅付度著,「除了聖人跟呆子之外,應該沒人可以做得到完全的再次信任吧。」
「那-對喬霓呢?」
「我們的情形又不一樣了。」
石湛蘅與喬霓是私立中學起就認識的,石湛蘅是永遠的第一,喬霓是永遠的第二,對一向爭強好勝的喬霓來說,「永遠的第二」是很大很大的污辱,甚至一度對自己失去信心。
為了要挽回自信,她做了一件事情--搶了石湛蘅的男朋友。
成功了,但成功之後才發現自己做錯了。
她不愛那個男孩子。
而相對于她的惴惴不安,石湛蘅一直平平靜靜的,但是太平靜,終究是不正常,夏天來臨的時候,換上短袖,大家才看到她手上的疤。
「我那時恨死喬霓了,不過我很明白,恨也沒有用,因為他已經不愛我了,我在他面前哭成這樣,他卻只念著,不好意思,我時間到了,我跟喬霓約好了要去看電影,他對我,沒有一點心軟,那時我就知道,愛不見了,怎麼樣都沒有用。」
「那-後來是怎麼原諒她的?」
「後來……」石湛蘅一笑,「不可以跟別人說喔?」
「嗯。」
「其實也沒有原諒不原諒的問題,我後來接近她,只是想報復而已,因為我知道她對我很內疚,只要看到我的疤痕,她就不好受,硬來,我不行,那我就跟她當好朋友,讓她更內疚,只要看到她慚愧的表情,我就覺得好過一點--剛開始我是抱著這種心情去接近她的。」
看了看好友的臉色,石湛蘅笑了,「嚇到了喔!」
「嗯……有點。」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魔女,無論是幾歲,也無論是什麼時候,只要有什麼想得到的,或者有什麼急需平衡的,魔女就會出現。」石湛蘅指了指自己,「我那時就是那樣。」
魔女啊……
夏品曦想,那麼,她心中其實也有一個啊。
那個假裝受傷的夏品曦,還有現在這個夏品曦,都不再天真溫柔,而是在算計著自己想要的。
她一笑,「我好像也有。」
「不是好像,是一定。」
夏品曦也沒有反駁好友的話,薄薄的唇角維持一貫的淡雅笑意,「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讓-真的把喬霓當朋友?」
「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是我自己真的想通了。他會背叛我,不是因為喬霓,而是因為他本來就不夠愛我,即使喬霓不主動約會他,將來還是會有其它的女生去對他示好,想通這點後,我對喬霓就沒有那樣多的責怪了,相反的,我還覺得不錯,我在十六歲就可以體會到人的意志有多薄弱。」
「可是-不會覺得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讓-拒絕了很多人的追求,同時,也失去戀愛的機會?」
夏品曦想著,因為緣分,他們四個不同科系的人成為好朋友,雖然無話不談,但個性都不一樣,這點從她們戀愛的型態就可以看出來。
喬霓是花蝴蝶,交過的男朋友多到令人眼花撩亂,這輩子只有別人追她,她沒有倒追過任何人。
方璽媛是冰山美人,冰冷的面孔可以讓追求者卻步。
她呢,是青梅竹馬一路走來。
而湛蘅似乎是屬于怕到,所以不再愛。
不過對于她這樣的說法,石湛蘅倒是很快的否認了。
「-這句話不對,我從來沒有拒絕任何人的追求,當然基本上要看得順眼才行,我改變的是我的戀愛方式,我不去特意迎合了,我也不介意讓他們看到我最丑的一面--他們是自己跑掉的,不是被我趕走的。」
「那還不是一樣。」
「當然不一樣。」石湛蘅振振有詞的說,「我是真的很討厭那種一定要對方配合自己的人,他喜歡看女生留長發,我就要留長發,他喜歡看女生穿裙子,我就要穿裙子,我留長發跟穿裙子是因為我喜歡,不是為了配合他大爺的高興。」
「那程捷呢?」
「我在他面前是村婦。」
夏品曦一笑,「騙人。」
「騙-干麼,我喜歡他是因為他能接受我這個樣子,而不是像其它人,認識才沒多久就開始『其實-下次可以試試穿白色的衣服,我覺得-穿白色應該很好看。』『女孩子還是多少化一點妝比較好。』他們以為他們是誰啊?」
「可是,如果真心喜歡一個人的話,為他改變應該是很愉快的吧。」
就像……她跟左承尉一樣。
他是無敵大男人,什麼事都有意見,可是,她從來不會覺得討厭,反而覺得由他拿主意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甚至,她還喜歡他替她作主的感覺。
霸道這兩個字在他們之間是不存在的,多年下來,她對這樣的相處模式感到安心,也覺得那再自然不過。
只是,那都過去了。
夏品曦看了鏡子一眼。嗯,微凸的月復部被女圭女圭裝掩飾得很好,外人應該看不出來她有孩子。
而所謂的外人,指的是夏義舜律師事務所中的律師們以及助理群。
昨天,父親打電話給她,說佩恩突然辭職,留下一堆帳沒弄,責無旁貸的,她只好來公司處理。
所幸肚子還可以藏,不然,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別人詢問的眼光。
花了一個上午,她將帳目處理好,然後,把出納的事物交給了晶晶。
對完最後一筆帳的時候,剛好是十二點十分,夏品曦捏了捏肩膀--然後,听到有人喚她。
「品曦。」
她抬起頭,是一個多月不見的黎家航,他還是那一臉陽光燦爛的笑意。
「好久不見。」她說。
「真的很久。」黎家航故意裝出一臉哀怨的表情,「打電話-沒有接,我還以為以後都見不到-了呢。」
夏品曦笑了笑。她知道他對自己有好感,所以才故意不跟他聯絡,別說她的人生即將不同,即使沒有這個意外,她也不會跟他在一起。
「一起吃個飯吧?」他提出邀約,「我知道附近新開了一家不錯的餐廳,幾個去吃過的同事都說東西很不錯。」
「可是……」
「-不會是要告訴我,-肚子不餓吧?」黎家航半開玩笑的說,「就算不餓,跟我喝杯咖啡總行。」
他已經降低要求了,那她應該怎麼說才好?
接受不對,拒絕好像也不對。
接受的話,他會不會會錯意呢?
拒絕的話,未免也不近人情--畢竟,所謂的好感只是她自己的感覺,他什麼都沒說出口。
猶豫之間,她突然想起喬霓跟她說過,要多交朋友這件事情。
喬霓還說,男生其實沒那麼笨,只要她的態度大方一點,然後堅決不讓對方付帳,那麼有點腦筋的男生就會知道,這女孩子只想停留在朋友的關系。
「吃飯可以,不過我們各付各的。」
黎家航先是一怔,繼而笑了,「好。」
然後,夏品曦拿起包包,隨著他一起走出去。
等電梯的時候,黎家航忍不住打量起她的衣裳,「這種衣服叫什麼,洋裝?還是連身洋裝?」
她笑,「這叫女圭女圭裝。」
「喔,難怪。」他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就一直覺得很像我佷女玩的芭比女圭女圭的衣服,一整套一整套,都是連身的,每次回家,都被她纏著一起玩,她要當芭比,我要演肯尼,每天都一樣,都不知道她怎麼玩不膩。」
夏品曦的興趣來了,「你家有小朋友啊?」
「我哥哥的,現在五歲,正在學講話,吵的不得了。」
「那你就是看著她長大的嘛。」
「是啊。」黎家航點點頭,「跟-說一件秘密,我大嫂在生的時候,我哥進去陪她,我跟我爸媽在外面等,後來我哥先出來,眼眶紅紅的,我那時還笑他沒用,等晚一點,我從嬰兒房外面的玻璃看到她,打呵欠、睡覺,看起來好可愛,可愛到我想哭,-能想象嗎?一個大男人站在玻璃窗外,對著小嬰兒流眼淚。」
她笑了起來,「那有什麼好丟臉。」
「丟臉到不行。」
「不會啦!」
「現在連我佷女都知道這件事情,有時候我哄她睡覺,她都會跟我說,叔叔,我要睡了,你不要哭喔--看,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被一個五歲的小孩子這樣說,真是顏面無存。」
夏品曦听了一直笑,「等她大一點就會明白,那是感動的眼淚。」
「我現在也不要求她能了解,只希望她不要在幼兒園跟同學說就好。」
「跟同學說?」
「今年幼兒園的成果發表會,我有去,原本都沒事,就在中班跳完舞蹈後,突然有好幾個小朋友朝我跑過來,問說你是黎婷薇的叔叔嗎?我說是啊,然後他們問了一句讓我當場傻眼的話。」
她忍著笑意,等他繼續說下去。
只見黎家航清了清嗓子,模仿小朋友的聲音說︰「婷薇說你很愛哭是真的嗎?老師說男生不可以哭耶,叔叔你是女生嗎?」
至此,夏品曦終于忍俊不住,雖然沒有笑出聲音,但表情已經說明了,她的心情很愉快。
而在電梯前說笑的兩個人,完全沒有發現身後不遠處,有個人也在等待。
從一開始到後來,兩人的互動都落入了那人的眼中。
嫉妒?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嫉妒吧?左承尉想。
當他看到品曦跟另外一個男人有說有笑的樣子的時候︰心中突然有種極度不舒服的感覺。
她知道他的佔有欲強,因此,一向很少跟外人打交道,更不用說這樣旁若無人的談笑風生。
他們之間總是他一喚她的名字,她就會過來,然後他會握住她的手,任溫度在指尖與掌心間傳遞著不言而喻的親密……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石湛蘅對他說過的話。
「你沒辦法忘記她騙過你,就是代表你沒辦法接受她,你沒辦法接受她,那就不要再去招惹她。」
他不否認他沒辦法忘記,但也不否認,自己越來越在意。
這些日子來的自我催眠在看到她的背影後,突然失去了效用,在那一瞬間,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要她回過頭來……
「承尉。」夏義舜的聲音。
「伯父。」
「很少看你出神成這樣,電梯已經在你面前停很久了。」夏義舜率先進去,「一起下去吧。」
兩家律師樓位在最高一層,所以從事務所出來後要搭電梯,一定就是往下。
夏義舜與左豐偉雖然彼此看到都沒給對方好臉色,但對晚輩卻不會怎麼樣,而且就像左豐偉希望有品曦那樣貼心的女兒,夏義舜其實也希望能有個克紹箕裘的兒子。
清了清嗓子,他假裝不介意的說︰「對啦,我听說,你準備相親?」
「那是我爸爸自作主張,但我已經拒絕了。」
「拒絕了?對嘛,年輕人不需要相親,緣分來了就來了,不需要勉強,你爸爸就是太古板。」
「他只是急著想抱孫子。」
听到「孫子」兩個字,夏義舜嘿了一聲,面有得色,「回去幫我告訴你爸爸,要當爺爺可快不過我。」然後壓低聲音,「品曦去醫院做了手術,我明年二月就有孫子可以抱啦。」講到這里,又忍不住笑了兩聲,「承尉你知不知道,我老婆昨天晚上作夢,夢見一對雙生兄弟,說不定品曦肚子里,真的是一對小伙子,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