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陽光燦燦,在水中閃耀。河面上,波光鄰鄰,水鳥不時飛掠過河。午後,紫荊在河邊撈起抓魚的竹簍時,听到了孩童的叫喊。
「紫荊!紫荊!」
她起身回頭看去,瞧見一位高大的男人,駕著驢車而來。驢車上除了他,還有兩位正拚命對她揮手的小男孩。
男孩們在車子還沒到時,就心急的跳了下來。
「阿羅、瓦喇!」她露出笑容,一把抱住朝她奔來的男孩們,笑著道︰「幾個月不見,你們怎麼一下子就長大啦!」
「因為我們吃很多飯啊!」男孩們開心的飛撲到她懷里,異口同聲的笑著宣布。
她還沒開口,小的那個已經急著道︰「紫荊、紫荊,我們可以下水嗎?我們可以下水玩嗎?」老大在旁搶話,道︰「爹說要問妳,妳說可以才可以。」她微笑點頭,「嗯,可以。雨季的水位已經退了,不過還是要小心喔,不要離岸邊太遠。」
「太好了!」歡呼一聲,男孩們瞬間拋下她,月兌掉衣服,就往水里跳進去,連著撲通兩聲,濺起了好大的水花。
雖然年紀小小,但兩人泳技很好,不一會兒就從水里鑽了出來,像兩條魚一般,在河里嬉戲打鬧著。
男孩們的開心,讓人忍不住也跟著揚起嘴角。
慢吞吞的驢車直到這時才來到河邊,駕車的男人將車停下,舉起手朝她一擺,燦爛笑著,「喲!好久不見!」
「喀努大哥,好久不見。」她笑著和他打了聲招呼。
「抱歉,我應該要直接把東西送到妳家的,但那兩個孩子堅持要到河邊玩水。」
「沒關系。」她抬手遮住陽光,仰頭看著那高大的男人,揚起嘴角,「辛苦你了。」
喀努是西方來的礦工。他們一族,從以前就替巫覡們挖水晶礦,挖出來的水晶,經過喀努他們的加工打磨,才會送來她這邊。平常都是好幾個月才會來一次,但最近因為那場戰爭,水晶的消耗量大增,喀努才不得不月月都來。「不客氣。」他豪爽的笑著,伸出手,模模她的頭。「妳別想太多了,想太多會長白頭發的。」
她仰起頭,露出微笑,只有他,還會把她當成十歲的小姑娘。
他笑著道︰「來吧,我送妳回去,那兩個孩子還要玩上一會兒呢。」
紫荊抓著魚簍,在他的協助下,上了車,一邊朝車後張望,問︰「嫂子呢?怎不見她?」
「她快生了,我讓她待在家里。」喀努瞧著她,笑著說︰「她也很想來的,但我怕她中途生了,好不容易才說服她留下的。」
「她狀況還好嗎?」
「還好,一天吃好幾碗飯呢。」他笑呵呵的說︰「她懷前兩個時也是這樣,胃口很好呢,和其它姑娘都不一樣。」
「吃得下很好啊。」她噙著笑道︰「嫂子若沒吃,你才是那第一個會擔心的吧。」
「也是啦,哈哈哈哈!」
喀努哈哈大笑,他駕著驢車,不一會兒就入了村,在她的屋子前停下。他跳下車,扛起車上沉重的麻袋,走上樓。她跟在他身後上樓,在他整理水晶時,轉到廚房準備飯菜。喀努大哥和他的家人,是少數會在她這邊過夜的人,他們家族的人,不是巫女,也非覡者,雖然知道她是守門人,他們卻不怎麼害怕。
喀努替她把柴火搬上了樓,一邊和她聊天,一邊替孩子們燒熱水。
黃昏時,兩個男孩跑了回來。
他們和她一起吃飯、一起談天說笑。
這屋子里,難得充滿了笑聲。
當黑夜來臨,星辰爬滿天際,她替孩子蓋上被子,看著孩子們在睡夢中的笑顏,沒來由的想到山里的夜影。
他一直都像個影子,膽小、怯懦,躲在陰影之地。
一天又一天,他慢慢的對她敞開自己,慢慢的學習信任她。
有時,他會突然發起呆來。
她知道他回想起從前的事,卻很少和她提及,他不提不快樂的事,他只是重新學習一些早該懂得的事。
像是梳頭,像是把肉煮熟來吃,像是……微笑……
「你在做什麼?」有一天,她看見他又蹲坐在水邊,看著水里的自己,忍不住擔心的上前詢問。他抬起頭來,有些害羞的開口。「我在……練習微笑…」她幾乎要為此笑了出來,然後才發現他是認真的。
他在練習微笑,因為他不記得該怎麼笑。
「我笑起來好奇怪……」他困擾的說,重新低下頭,面對著泉水,咧開他的大嘴,擺布他臉上的肌肉。
歡笑,對一般人來說,是如此自然的事,但在這之前,他卻連笑都不敢,都害怕旁人會因此生氣。
所以,他才要練習微笑。
他擔心自己笑不好,害怕旁人會因此討厭他。
喀努大哥就從來沒有這種問題。
看著那躺在草席上,已經攤成大字形,呼呼大睡的男人,她勾起嘴角,好笑的跨過喀努的長腳,離開房間,來到廚房。
自從發現她真的很高興收到梅子之後,每回上山,夜影總是會摘一大堆來,她好不容易才說服他,這樣就已經夠了。
不過那時,她收到的青梅,已有好幾個竹簍那麼多了。擔心村子里的人察覺不對,她不敢把青梅送人,只能自己留著吃。前陣子,她把他送她的青梅全腌漬了起來。紫荊從甕里拿出一顆梅子放到杯子里,再倒入熱水,然後捧著那杯梅茶,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如果可以,她真想介紹喀努和夜影認識。喀努知道生命的喜悅,懂得該如何大笑,他一定曉得該如何教會夜影歡笑。
但她不敢,喀努是人,夜影是妖。
她不能冒險讓他們認識,人與妖的偏見,太深太重了,她甚至懷疑,夜影身上那些老舊的傷痕,是人類造成的。
那是我。
他悄悄的說。
我不是垃圾-…
想起他的表情,她心口一緊。
她不能冒險讓他再次受傷,他是她的朋友。
她見過村里的人如何對付妖怪,她不希望他受到同樣的對待。
他不是垃圾,他是她的朋友。
坐在窗戶邊,紫荊捧著手里冒著裊裊白煙的茶,慢慢的喝著。那味道,有點酸,有些甜,但很暖很暖,有著春天的香味。她應該帶一甕上山,教他泡梅子茶。他可以把腌梅子埋到土里,想吃時再挖出來。瞧著窗外那輪明月,她揚起嘴角。
她想,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她幾乎能夠清楚看見,他收到腌梅子時的喜悅。
她每次送他東西時,他都像是收到了無比珍貴的寶貝,好像她給他的,並不只是一雙用舊的手套、一把木頭做的梳子、一個小小的束口皮袋、一條綁頭發的皮繩--…好像她並不是送他諸如此類平凡普通的小東西,而是一些瓖了金銀珠寶的稀奇寶貝。
他總是珍惜的收著她給他的東西,他總是會露出收到寶物的神情。
那讓她樂此不疲的想給他更多,不管是一顆飯團,抑或是一雙簡單的竹筷。
緩緩的,她再喝下一口酸甜的梅子茶。
她真的很期待,看他吃到第一顆腌梅子的表情。
他的臉,整個皺成了一團。發現整個碗都空了,她一愣,吃驚的道。「天啊,你把它們全倒進嘴里了嗎?」她應該要忍住的,但他一副不知道該吐出來還是吞下去的模樣,實在太好笑,她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連忙拿著碗湊到他面前,並道︰「太酸了,快把它們吐出來。」
他才不要,這是她給的食物。
瞪著她,雖然酸到眼淚都快飄出來了,他還是硬把那些酸得要命的酸梅給吞了下去。
「你這傻瓜」她幾乎笑翻了過去,趕緊拿竹筒給他。「快喝點水。」
他抓著竹筒,猛灌水。
狂喝了好幾口水,他才松了口氣,但口腔里依然充滿了酸溜溜的味道,讓他口水不斷分泌。
「好酸。」他眨著眼,瞧著那笑個不停的女人說。
「對不起。」紫荊笑著抹去眼角的淚,「但我真的沒想到你會一次把整碗的梅子都倒進嘴里,我以為你至少會先試吃一顆看看。」
「這個好酸。」他咕噥抱怨著。
「我知道,對不起啦……」她一邊道歉,還是一邊笑,拿了一個飯團給他。「腌梅子不是要直接吃的,要泡在水里當茶喝,或是配飯吃,去油解膩,很好吃的。」他接過飯團,狐疑的看著她。「真的啦,你先吃飯,我泡茶給你喝。」她邊說邊拿著布巾,把燒開的壺提起來,在杯子里倒了一些熱水。
他咬了一口夾著肉片的飯團,另一只手不忘照著她之前教他的方式,在燒熱的石板上,炮制燒烤腌肉,一邊歪著腦袋,看她在陶杯里倒熱水,杯里的腌梅子,在水中翻滾著,氤氳的白煙,散發出淡淡酸甜的清香。
手里的飯團,一下子就被他吞吃進肚里,她在泡茶時,他已經把石板上的肉也塞進嘴里。
「來,你喝一口看看。」
學會了教訓,這一次,他小心翼翼的輕啜一口。
酸甜的味道滑進口中,但不是之前那種酸到讓人頭皮發麻的酸,而是淡淡的,帶著清甜的酸。
這酸甜的味道,讓人胃口大開。
他有些驚訝,看著手中的杯子,那顆梅子仍在水中滾動。
「怎麼樣?」她帶著期待,開口問他,「好喝吧?」
他點點頭,「嗯,好喝。」她彎起嘴角,甜甜一笑。「等喝完之後,那顆梅子可以拿來吃,就不會那麼酸了。你要是想喝酸一點,就多放兩顆,若是想喝淡一點,就像這樣放一顆就好。」紫荊替自己也倒了一杯梅子茶。「平常的時候,只要把整甕都埋在土里就好,可以存放很久喔。」
真的不會酸嗎?
喝完了杯里的水,他伸手戳了戳那顆皺巴巴的梅子,然後恬了恬利爪,驚訝的看著她。
「真的不會酸耶。」他看著她說。
她笑了起來。
他把那顆梅子從杯里倒出來,倒進嘴里,梅子肉變得軟軟的,殘留著剩余的甜酸,吃起來剛剛好。
紫荊把那一小甕的梅子汁倒了一點在杯子里,邊和他解說︰「來,現在你把烤好的肉,沾點梅汁來吃吃看。」
他乖乖照做。當他把沾了梅子汁的烤肉放入口里,嚼了兩下時,不由得瞪大了眼,大大吃了一驚。
「好好吃!」他贊嘆的看著她,開心的道︰「好厲害!超好吃!我喜歡!」他夸張的表情,讓她笑聲連連。她知道,他是真的很喜歡。這陣子他越來越敢在她面前表達他的喜好,也不再那麼畏縮膽小。「我也喜歡。」她笑著說。
听到她這麼說,讓他更高興,頻頻追問︰「真的嗎?真的嗎?」
「真的,我最喜歡這樣配著吃了。」
他咧開了嘴,露齒一笑,連續夾了好幾片烤好的肉到她碗里。
「那妳多吃一點!」
「我吃不了這麼多,你吃吧,我飽了呢。」
她笑吟吟的把整碗都拿給他。
「妳確定?」他看著滿滿一碗肉,又看看她,有些想吃,又怕她會餓。
「確定。」他有這番心意,她就很高興了。她笑看著他道︰「我很飽呢,你快,涼了就不好吃了,我再幫你泡梅子茶。」
聞言,他這才接過那碗肉,快樂的吃了起來。
紫荊瞧著穿戴著簑衣笠帽,蹲坐在火堆旁,開開心心吃肉的他,不覺揚起嘴。
這幾個月,在她的喂食下,他漸漸長出了肌肉,不再枯瘦如柴,身上和臉上的傷痕幾乎完全淡去,看起來健康許多。她知道,他總是很乖的在洗澡,把自己弄得干干淨淨的。最近,他甚至開始曉得要梳頭,把頭發綁起來,不再披頭散發。因為漸漸有了自信,他慢慢的直起了背脊,不再佝樓著身子,不再彎腰駝背,變得又高又壯。
他的眼瞳,黑中帶金。
剛見到他時,他的眼有些黑濁,但最近,偶爾她會看見,他的眼會突然變得很清澈,那讓他瞳孔中那點點的金斑,看起來更加明顯。
有時候,看著他高大筆挺的身影,她會錯以為他是個人類,而不是妖怪。
那只是她的錯覺,她知道。
但她相信,他的改變是好的,她和他交朋友的行為是對的。
妖怪和精靈並沒有不同,人類其實也一樣。
身而為人,並沒有比較高貴;身而為妖,也不會比較低賤。
人與妖之間,其實存在的並不是外表、能力或壽命的差別,而是誤解。
人可以為惡,妖也有向善的。
看著他單純的表情,她忍不住開口。
「夜影。」
「嗯?」他吞下最後一口肉,眨著大眼看著她。她笑看著他那傻樣,「謝謝你願意信任我。」他愣了一愣,然後露出有些覡眺的笑,張嘴說了一句讓她為之鼻酸的話。「謝謝妳,願意和我當朋友。」
只是一句感謝而已,就讓她紅了眼眶。他擔心她會哭出來,他不知道若她真的哭了,他該怎麼辦。幸好她沒有真的哭,反而笑了,還張開雙臂擁抱他。有那麼一瞬間,他和上回一樣,有些手足無措,然後他想起來該如何反應。
他抬起了雙手,輕輕的將她摟在懷中。
沒錯,就是這樣。
他不敢太過用力,怕指尖堅硬的利爪傷了她。
即使已洗淨了身體,挺直了背脊,他仍覺得自己污穢不已,縱然只是輕摟著她,他都覺得自己彷佛弄髒玷污了懷里的珍寶。
但他無法抗拒擁抱她,假裝她屬于他的誘惑。
就算是輕輕摟著,隔著簑衣,他仍能感覺到她的心跳,感覺到她的溫暖。她身上,有陽光的香味。擁抱她,就像擁抱溫暖的春陽。曾經,他以為自己再也無法感受陽光。曾經,他以為他再也不在乎這世上的一切。
曾經,他以為他根本不介意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甚至不在乎被稱為垃圾,不在乎自己已經變成低賤而卑微的廢物,但她對他伸出了雙手,給予他溫暖。
她讓他再次看見自己。
在這短短的一剎那,懷里的女人,彷佛是屬于他的。
屬于他的溫暖,屬于他的光明。
他無以言明心中的悸動,只想好好的留住這美好的瞬間。
他想收緊雙臂,卻不敢。
然後,她退了開來,抬起頭,對他微笑。
看著她的笑,他只覺得心口發緊。
「我一定會保護妳。」
想也沒想,他月兌口承諾。
她訝然于他突如其來的話語,卻仍深受感動。「嗯,我知道。」紫荊抬起手,撫著他的臉,微笑道︰「但你要再吃胖一點變強壯一些,才會有力氣啊。」
「我會變強壯的。」他認真的說。她笑了,笑著回身收拾清洗餐具。
他知道,她沒有把他的話當一回事。
不過沒關系,他自己知道就好。
他蹲在她旁邊幫忙,听著她哼唱著歌曲,不禁在心里暗暗發誓,他要變強壯變得更高大、更厲害。
她听見小小的聲音。「噠啦啦…啦啦……啦啦…噠啦啦…啦……啦啦……」她抬起頭,看見他跟著她輕哼著。
「噠啦啦……噠啦啦……噠啦啦……啦啦……噠啦……」
她繼續哼著歌曲,他也沒有停。
紫荊懷疑,他並不知道自己正跟著她的歌聲,搖頭晃腦哼唱歌曲。
他唱得很小聲很小聲,幾乎完全淹沒在她的歌聲里。她依舊哼著小調,卻不禁露出微笑。他在唱歌呢。雖然,他自己並沒有發覺。她和他一起漫步在森林里,他正陪著她走向森林邊境。
她偷偷的停了一下下,他依然在小聲哼唱,沙啞的聲音正確的唱出那一小段的歌曲。
「噠啦啦……噠啦啦……噠啦啦……」
顯然,他已經將這首歌背了起來。
然後,他發現她沒了聲音,倏然收口,紅著臉,慌張的轉頭看她。
她不想勉強他,所以假裝沒有發現,只是張嘴繼續哼唱著剩下的部分。
剛開始,他沒有再開口。
可過沒有多久,他又忍不住跟著小小聲唱了起來。
那歌聲,好小聲好小聲。
但她覺得,那是她听過最好听的嗓音。
她希望,有一天,他能自由的、放松大膽的大聲唱歌。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散步的感覺,如此優閑又自在。每次和他在一起,看著他珍惜身邊的一切,她總能忘記其它煩憂,忘記那逐漸擴大的戰爭,忘記巫覡們陰郁擔憂的表情,忘記自己身為獻祭者的無奈與可悲。他總是如此渴望的看著這個世界,彷佛這一草一葉、一花一樹,並非觸手可及,都是難能可貴。在他以為她沒注意到的時候,他會坐在石頭上,閉上眼,感覺風。
每當那時,他的表情都像在做夢,做1個飛翔的夢。
有時候,他會嘴巴開開的看著天上的白雲,一看就看上好久。
「很好看嗎?」
有一次,她曾經問。
「嗯。」他不經意的點頭,然後又繼續看著那些被風吹著跑,不斷變幻形狀的雲朵發呆。
即使是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一朵路邊的小花,都會引起他的注意。
或許一開始,是她在幫他,但到後來,她發現自己受惠更多。
他讓她體悟到,她擁有的是如此之多。
以前,對她來說,吃飯喝茶睡覺,都是如此理所當然。
她從來不曾挨餓受凍過,巫覡們將她照顧的很好。
但認識他之後,她才發現,原來能吃飽,是很幸福的;能盡情微笑,是很幸福;能看見花開花謝,是很幸福的;能唱歌,是很幸福的……
他讓她學會重新欣賞這個世界,讓她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
「噠啦啦……啦啦……啦啦……噠啦啦……」
她笑著繼續在森林里漫步,哼唱著一首新的歌曲,讓那曲調飄蕩在森林里。她知道,他會記得這首歌曲,總有一天,他會不自覺的再和她一起唱歌,唱這一首歌。
世事無常,不會一成不變。他早該知道,卻忘了這個道理。「烏鬣!烏鬣!」
听到那回響在洞袕中的咆哮,他嚇得從角落跳了起來。主人反應比他還快,霍地閃過他眼前,在第一時間,穿過迂迥的隧道,沖過了大廳。他認分的跟在主人後面,快速的飛奔,來到了一個有穹頂,看得到夜空的洞袕。
他認得這里,這里是蒼穹之口。
白天時,這個洞中的石台,是地底唯一會照到陽光的地方。
以前妖怪們犯了錯,就會被拉到這里關起來,受日刑火燒之苦。
蒼穹之口並不大,其實只比他的腦袋再大一點,但也夠受了,平常大家都不願意靠近這里。現在是夜晚,不是白天,照不到陽光的。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敢踏進去,因為赤尾大人正站在那里,就連主人要進去之前,都稍微遲疑了一下,但只有一下下而已,他很快就跑到了赤尾大人那邊。
但縱然是主人,也不敢隨便打斷兩位大人的爭執,只是站在石台前的台階下。
他蹲縮在門邊,偷偷朝里頭張望著。
洞里,除了赤尾大人,還有白麟大人,他們倆站在石台前,爭論著。
「你說過,她能承受那個咒術的。」白麟冷著臉。「她恢復得太慢了,一次比一次慢。」
「她可以,她只是需要食物。」赤尾甩著尾巴,不悅的道。
「我們有給她食物。」白麟不滿的說︰「但她不吃,就算強迫她吃,她也全吐出來了。」
「那是因為她吃不慣我們的食物。」赤尾一把抓起那個癱倒在石台上的女人,抬起她的下巴。
「給她人類的食物,她會吃的。」赤尾冷笑,對著那女人道︰「她還想活下去呢,是不是?」
那蒼白虛弱的女人,睜開了眼。即使隔著大老遠的距離,他依然能看見她眼里如火般的憤恨。她張嘴,吐了赤尾大人一口口水。一室沉寂,他嚇得不敢發出丁點聲音,站在台階下的主人,更是忍不住顫抖。但赤尾卻笑了,只是伸出舌頭恬掉臉上的口水。
「謝謝,妳可以再多吐一些,我不介意多吃一點。」
「離我遠一點!」她咬牙切齒的說。
赤尾猖狂大笑,放開她,轉過身來,和白鱗說︰「瞧,她好得很呢。」
那個膽大妄為的人類,在失去支撐之後,立刻軟倒回石台上。
赤尾走下階梯,烏鬣立刻趨上前,卑躬屈膝的,擺出了虛偽的笑臉。
「赤尾大人,您找我?」
「去找些人類可以吃的食物回來。」赤尾說。
「現在嗎?」
「廢話,不是現在,難不成要等天亮?還不快去!」赤尾一瞪眼,開口就罵。
「是是是,我馬上去、馬上去!」
主人頻頻點頭,慌忙回身跑了出來,看見他在,立刻把氣出到他身上,吼道︰「垃圾,還不快去找些人類的食物回來!」
如果是之前,他一定恨死了,但現在是晚上,而他的確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人類吃的東西。所以他應答了一聲,轉過身就朝供奉地跑了出去。溪里有魚、樹上有果子,他還知道哪里有蜂窩,他可以取得到蜜。他只可惜現在是晚上,不是白天。
如果是白天,他說不定能遇見紫荊。
他考慮著混到白天再回去的可能性,但赤尾大人在等,主人也在等,他不敢冒險拖延。
而且,紫荊也不是每天都能上山。
但他還是忍不住,跑到森林邊界的懸崖,眺望山腳下的村子。
那條蜿蜓的河,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他知道她就住在那楝座落在村北的大屋里。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下山去找她,偷偷的看一眼也好。
那股渴望,是如此的強大。
他沖動的幾乎要踏出了森林,但最後還是因為害怕,而停下了腳步。
那座村子,住滿了巫女與覡者,他要是被發現,絕對會死得很難看。
紫荊再三警告,叫他不要接近村子,不是沒有原因的。
拖著沉重的腳步,他有些垂頭喪氣的轉身回到森林里。沒能下山的沮喪,始終佔據著他。他慢吞吞的在黑夜中收集食物,直到天快亮時,才帶著食物回去。
她,是個巫女。那個被煉鎖在蒼穹之口的人類,是好幾個月前,被赤尾大人帶回來的巫女。那個,擁有神之血的巫女。他帶食物回來時,才發現這件事。
主人去睡覺了,他被差使過來把食物拿給她,因為天亮了,沒有人願意冒險靠近蒼穹之口。
他閃避著刺眼的陽光,貼著牆,繞過光照的地方,爬上了階梯,把食物放到石台上。
有那麼一陣子,她看起來像已經死掉了。
她瘦得不成人樣,露在衣裙外的手腳上還有傷疤,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听其他妖怪們聊過。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青白枯槁的臉。
她要是死了,他就慘了,赤尾大人絕對會把他丟到地底深處最滾燙的岩漿里,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起初,她動也不動的。但下一瞬,她閃電般伸手抓住了他的手。他嚇了一大跳,一顆心差點從喉嚨里蹦出來。
可奇怪的是,她似乎也嚇了一大跳。
「你!」她瞪著他,一雙黑瞳瞪得好大好大,「你是誰?」
他呆了一下,還沒回答,就听見她說。
「為什麼你認得紫荊?」
那句問話,有若響雷,在洞袕中迥響。
他臉色刷白,用力把手怞了回來,不敢相信的瞪著她,慌張的說︰「什--…什麼紫荊?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
「我看得到,我看到她來找你,和你一起吃飯。」她的眼楮又黑又大,深邃得像湖水一般。
她看到了?她是個巫女,她擁有神之血!
或許她真的看得到,借著觸踫就能看到,想起這件事,他驚恐的退了一步,瞪著她,生氣的否認,「我不知道妳在說什麼!妳不要胡說八道!」
彷佛在黑暗中,看見一絲曙光。她以手撐起自己,拉下臉來向他懇求,「拜托你,放我走,我是紫荊的朋友!求求你放了我」她是紫荊的朋友?不,不可能。
但她是巫女,紫荊住在巫覡之村,巫女都會來見她。
剎那間,他只覺得手腳冰冷、頭皮發麻。
「拜托你,放我走!」她痛苦的說。
她再說下去,會引起門外守衛注意的。
雖然不是每個妖怪都听得懂人類的語言,但他不敢冒險。
他不能讓其它妖怪發現紫荊,他不能讓這巫女再胡說八道。他霍然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閉嘴!我不能放妳走,妳不要再亂說了!」他慌亂又憤怒的說。
她怒瞪著他,滾燙的熱淚滑落他骯髒的手背。
「妳閉嘴,听到沒有?」他害怕的低聲警告︰「妳再說下去,會害死她的。妳是她的朋友吧?妳不想她也被抓來這里吧?妳不想她和妳有同樣的遭遇吧?」
那巫女的眼中,出現一抹驚慌的情緒。
他痛苦的喘著氣,嘎啞的說︰「沒錯,他們會把她抓來,只是不會有妳那麼好的待遇,他們會拿她來威脅妳、恐嚇妳,直到妳再也不敢反抗!」他幾乎可以看見他們怎麼對待她,對待那溫柔善良的紫荊,只為了讓這個巫女乖乖就範。
她會失去她的笑容,她會痛恨他、痛恨她的朋友、痛恨世上所有的一切,她會從此生不如死
他知道、他知道……他看過太多、太多了……
那些畫面如此栩栩如生、如此清晰,恍若就在眼前。
像被燙傷一般,他閃電般松開了手,害怕的跟鎗退跌。
他想逃走,不想去記起,卻听到身後傳來巫女抖顫的語音。
「你不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
他僵住,停下了倉皇的腳步。
「我知道。」他蹲縮在陰影里,回過身,看著那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瘦弱的巫女,嘎啞的道︰「我知道他們對妳做了什麼,妳會習慣的。」
習慣?習慣!鬼才會習慣這種事!
她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卻听到他陰郁的開口。
「我就習慣了。」
她啞口無言,震懾的瞪著那個縮在黑暗里的陰影。「食物。」他把收集來的水果,推到她面前。「快吃。妳不吃,並不會讓他們放過妳,只會讓他們更生氣,想更多方法來折磨妳。」
她氣憤得將食物揮開。水果滾落台階,其中一個甚至打到了他。
他惱怒的瞪著她,霍然上前,咬牙道︰「吃了食物,妳才會有力氣。」
「殺了我……」她憤怒的看著他,「如果你不能放我走,那就殺了我……」
他譏諷的嘎聲道︰「不死咒之所以叫不死咒,就是讓妳不會死。我殺不死妳,妳不吃也不會死,只能永遠在這里苟延殘喘。吃了東西,妳至少會恢復得快一點,至少不會痛那麼久,至少在下一次開始之前可以休息」
「你為什麼知道?你也曾被煉在這里?你到底是誰?」
她氣憤又不解的試圖再抓住他,想看見些什麼,但他飛快退了開來。
「我不知道。」他在黑暗中,陰沉的瞪著她,「我不記得了。」
「我可以看見。」她誘哄著他,「我可以幫你記得。」
看著那蒼白瘦弱的巫女、他沒有上前,反而又退了一步。
「我不想記得。」他顫抖的,嘎聲道︰「有些事,忘了會比較好。」
他害怕的看著她,怕得連心都在顫抖,他想要逃走,逃去躲起來,躲得遠遠的,不要再回到這里。她讓他想起他根本不想記得的事。但他害怕她會把紫荊給他東西吃的事說出來,更害怕她會說她認識紫荊。所以,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在黑暗中,嘎啞開口懇求。「妳要還是個人,就不要拖她下水。」
她臉上有著憤怒、絕望,和無盡的痛苦。
「滾!你給我滾出去!」她抓起身前的水果,朝他砸去。
他沒有被砸到,她根本沒有力氣。
水果在砸到他之前,就掉在石台上。
瞧著淚流滿面的巫女,他知道她不會說出去,暫時不會。
她還是個人,還有她的驕傲、她的自尊。
他沉默的轉過身,繞過從頂上灑落的天光,離開這里。
她不會說出去,但只是暫時而已。
可能無法保守的秘密,讓他恐懼得腸胃翻攪,彷佛五髒六腑都要吐了出來。
他不能再到蒼穹之口,他不要再讓她看見,或許她會就此忘記他的存在。
回到了陰暗的洞袕,他蜷縮在角落,逃避的想著。
沒錯,她會忘了他的,他就把自己給忘了,只要他不要再去就好,她會忘記的,所有的事都會忘記……他對那個巫女無能為力,所以只能閉上眼、遮住耳,不要去在意。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他要躲起來!躲起來就不關他的事了,躲起來就不會和他有關了,只要躲過這段時間就好了。
沒事的、沒事的,他已經躲起來了,躲起來就好,躲起來就好,躲起來!
他抱著頭,在心里不斷說服自己。閉上眼,試圖睡覺,但那些殘破的片段不斷襲擊著他。
惡夢,如洪水般來襲。
他無法成眠,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驚醒,抖顫地抱頭縮在角落里……
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