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
不知為什麼相信賴慶國剛才說的話,大吼著要大家不可以隨便下水救人,然後葉怡君著急的視線在水泡不停浮出處和手表間流轉。
「一分零六、一分零七、一分零八……」
過去一年的時光在她的腦子里像跑馬燈一般閃過。
這些老人家陪著她,度過心情歸零重整的重要時光,但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其中之一的阿水叔溺死。
「一分一三、一分一四……」她低聲的數著。
因為一邊車窗是開著的,所以水泡在一分十五秒這一刻,完全消失了!
接著,是一種近乎毀滅的痛苦在無邊無盡的蔓延。
「一分五三、一分五四……」
葉怡君渾身僵硬,第一次距離死亡這麼近,她像被死神盯上一般。
「兩分一七……慶國……」
恐怖的無力感襲上心頭,她無力的喚著,同時肩膀被人抱緊,她回頭一看,戴著浮潛面具的男人神色依舊冷靜。
「一分十五秒沒水泡的!」葉怡君向他報告。
「好,時間正好,-拿著這盞照射燈照著水面!」賴慶國環顧了四周和海面一圈,「照明確保,安全確保,水深十公尺,救援開始!」
語畢,月兌得只剩內褲的男人,穿著蛙鞋,咬著呼吸管,抱緊胸口減少水阻,俐落的跳進海水中。
老人家們十分緊張,所有人都是海的子民,每一個都會游泳和潛水,但他們也知道,現在已經天黑,加上阿水叔那麼久沒有自行月兌困,就必然是被什麼纏住了。
葉怡君的心像是也跟著男人一起跳進陰暗的海水中。
而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緊緊的抓著發出極強亮度的燈。
拜托,老天爺,讓阿水叔和慶國都活著回來!
她眼眶泛紅,在內心大聲乞求著。
時間無情的流逝,每一秒都能剝奪人對于生命的渴望。
「一分半了!」仍舊看著表,葉怡君和圍在港口邊的老人家們,發出了近乎哀號的聲音。
眾人下意識的互看,心中明白,恐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這時,水面冒出大量的氣泡,賴慶國拖著失去意識的阿水叔浮出水面。
「把他拉上去!」賴慶國大聲的喊著。
眾人七手八腳的將沒了呼吸的老先生拖上岸,同時間,行動異常靈敏的賴慶國也自行爬上岸。
將阿水叔平放地面,賴慶國沒有回頭,老練的說︰「怡君,叫大家散開,距離我們至少一公尺,讓空氣暢通。昏迷指數三分,沒有心跳,瞳孔尚未渙散。」
葉怡君听從他的吩咐,負起警職,請大家讓開。
「請大家站後面一點,拜托,听他的話。」她這麼說著的同時,眼淚無意識啪嗒啪嗒的掉著。
賴慶國表情肅穆,挖開失去意識男人的嘴,在確認沒有阻塞物後,將額頭壓下,使下顎自然抬起,呼吸道變直,然後便開始交錯施以人工呼吸及體外心髒按摩。
她是警察,很清楚急救有黃金時間,一旦在這時限內沒有反應,可能就再也沒有反應了。
听著背後男人粗聲喊著口令,彷佛心中有雙眼楮能夠看到背後他的動作,葉怡君哭到視線蒙朧。
突然,一聲虛弱的、不屬于年輕男人的咳嗽聲在空氣中爆出。
葉怡君的雙手無力的放下,一個年長的婦人快如閃電的往前沖去。
「阿水啊!」
差一點失去阿水叔,阿水姨趴在老伴胸口大聲哭喊,深怕老伴又放掉嘴中那一口氣。
葉怡君回頭,那個幾秒鐘前還表情堅毅的男人,對她賴皮的笑著。
如常的,一貫的,有些無賴式的……
「救回來了!」賴慶國笑著說道。
葉怡君覺得什麼都不能想,她一個箭步上前……
啪的一聲甩了男人一個巴掌,然後在他一臉錯愕的時候,她抱住了全身濕漉漉的他。
「混蛋,你不能早一秒回來嗎?」擔心加上害怕,情緒已經超過負荷,葉怡君錯亂的咆哮著。
他還以為他會被當成英雄迎接……
但賴慶國呆愣的表情,在下一秒變成溫柔的微笑。
第一次感受到被等待的情緒,他突然明白前輩們的老婆和情人有多偉大了。
相較于他們這些有明確目標、只想著救人的人,在後方等待的人,內心承受無法測量的煎熬。
「好了,我回來了啦,哭什麼啦!」
抱住受驚的女人,賴慶國溫柔安撫的同時,也明白感覺到,在剛才那一瞬間,有一份情感在他的胸口瞬間茁壯、膨脹,到一個無以復加的程度。
他心滿意足的抱著哭到失聲的女人。
「剛才是怎麼回事?你怎麼會那些技術的?」拿著衛生紙擤鼻涕的女人,啞著聲音問。
那個確認阿水叔平安無事,將死活不肯離開的小女人從阿水姨家扛回來的男人蹲在她的面前,凝視她哭到皺成一團的丑小臉,像看著寶貝般地溫柔的笑著。
「我在到偵十隊前,是海巡署的救難隊,受過救難潛水訓練、海空救難訓練,簡單的說,就是精英中的精英啦!」賴慶國驕傲的說著。
說來好笑,現在會暈船的男人,以前曾經有一段完全不會暈船,成天在海上吃喝拉撒睡的日子。
他認為那是老天對他說謊的懲罰。
听到特殊巡防,半警界半軍方的單位,葉怡君有些吃驚,但隨即了解,賴慶國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經過計畫的。
包括他扛著哭鬧不休的她回來時,還一路撿拾掉在半路的衣服,可以想見他是一路飛奔,並且月兌衣服的。
雖然很想親眼看他怎麼辦到的,但只要一想到他可能死,噢,那真是個痛苦的經驗。
「你……阿水叔差一點死掉。」葉怡君不好意思直說擔心他,轉了個方向,別扭!
賴慶國微笑。「不會的,通常掉入水里,完全沒有空氣一分鐘後,人才會進入昏迷狀態,只要在三分鐘內把人救出來,施以適當的急救,存活率非常的高。」
人在暈死前,掙扎太劇烈,搞不好會一並害死他,所以他干脆利用時間回來拿呼吸器、工具,還有刀子。
在潛入深深海水時,她拿著的照射燈,穿透了黑暗,為他照明了去處和歸途,他完全沒有後顧之憂的下潛,打開車門,割斷了安全帶,然後將失去意識的阿水叔順利的拖出。
在上浮的過程中,他一心想回到她的身邊。
那是一種潛意識的渴望,在完全無力思考的時刻,便會出現。
也因此,這次或許打破他在海巡署的時期立下的所有紀錄。
男人的專業解釋加深了女人的恐懼。
「都是一分鐘、三分鐘這種短得嚇人的時限。」葉怡君覺得那根本不算是游刃有余的時間。
換算成秒,更能感覺它的可怕。
但那對于賴慶國來說,已經非常足夠。
「所以我才要-相信我嘛!」他的語調溫柔得能滴出水。
葉怡君的腦子還有些腫脹感。
但她還記得在那生死交關的時刻,她的確相信他。
可她不知道,她會受到那麼大的痛苦撞擊,原本如冰的心湖全都沸騰,然後汽化爆炸。
看著他還沒穿上衣服的精壯身體,她完全沒有羞澀,只有歷經曾經失去的恐懼。
「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她伸出手觸模他胸膛的肌肉,嘴里吐出的話語不及心中的感受的萬分之一。
「嘿嘿嘿嘿……」賴慶國卻像只得到贊美的大型犬,開心的笑著,露出潔白的虎牙。
她真氣他的笑,又好開心他能笑。
她輕輕地模上他的臉,多情的、溫柔的、沒有防備的。
「剛才打你,痛不痛?」或許是太過激動後,人便無法假裝平靜,她頤從心意的問。
她剛才用盡全力。
賴慶國不敢回答現任女警的力道驚人,反正他肉厚皮黑,一定看不出半點紅腫。
「不痛。」他開心地說謊。
半晌--
「你這個大騙子。」
葉怡君打從內心覺得這個會說謊的男人,和別的男人完全不同。
天剛亮,鳥叫蟲鳴,昨夜月圓,今兒個浪大,波濤洶涌。
不管曾經發生過什麼大事,大自然悠久恆定的按照它的節奏運作,讓生活在最直接體會它的人們,得以體驗一種更強大的力量。
葉怡君還是處于低血壓的狀態,但臉色漲紅好比豬肝。
昨天累到睡著前,那些月兌軌的舉動,像是提醒她有多丟人一般自行在她昏沉的腦里輪番上演。
並且,專挑那些讓她臉紅心跳的部分。
比如說,正在哼歌煎蛋的男人是怎樣抱了一下她的肩膀……那個時候,他全身上下只穿蛙鞋、蛙鏡和內褲。
例如,這個一大早心情很好的男人是怎麼躍出海面……濕淋淋的他在燈光和月光下,超級勾魂猛男樣,絕對有害心髒健康。
再來,害她心里像被胡亂轟炸的男人是如何扛著她回來……他壯到臉不紅,氣不喘,而且她就趴在他仍舊光溜溜的身體上。
還有,尚未結束,她這個色魔是怎麼模他的胸肌,還有帥臉……噢,她承認現在想起來,她真的很想死一死以求解月兌啊!
腦子里「風起雲涌」,她的臉色也千變萬化,她走進浴室,將轉速過快的腦袋塞到水龍頭下。
刷!
冰冷的強大水流沖過,葉怡君覺得好過許多。
約莫過了三分鐘,她抬起臉來,那個紅著臉,連瞳仁都散發艷麗氣息的女人,她不認識!
刷!
冰冷的強大水流再度沖過,葉怡君在內心加念佛號。
五分鐘後,她再度抬起臉來,看著因為冰冷而有點蒼白的臉。
噢耶!這個才是她嘛!
葉怡君怞了浴巾包著頭發,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賴慶國如常的咬著吐司,在她的桌位也有一份夾了蛋的吐司。
「咦?-今天很早醒耶,-還洗頭了嗎?」他沒料到她會自行醒來,驚訝的問。
葉怡君根本不敢看他。
她天還沒亮,第一個細胞清醒後,她腦子里轉的都是他,她是在一種很混亂的情緒中醒來,那個時候,他肯定還在打呼。
「嗯,覺得流很多汗,去洗一洗比較舒服。」葉怡君說了個天大的謊話,但她不這麼說,就會立刻自爆。
男人好像在她心髒上裝了顆對特定因素有反應的炸彈。
她房里有冷氣,他昨晚抱她進去時,有開啊!
賴慶國表情狐疑,但他也沒跟她一起睡,所以只是懷疑而已。
她第一次在非常清醒的狀態下吃著他做的早餐。
食不知味。
大口吞下最後一塊吐司,賴慶國如常恬著手指。
「喂,等不要不要一起去看阿水叔啊?」
她揚起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小臉。
轟!
葉怡君自爆了!
男人恬手指的動作,引燃她心髒上的炸彈的引信。
「好。」她硬氣的說,好像在下格殺令一樣。
怎麼一臉視死如歸呀?她今天怪怪的!
念頭一轉,賴慶國的大掌動作更快,按上了她的額頭。
「-發燒啦?」他擔心的問。
從沒想過這個在小說里常見到的橋段會出現在自己身上,葉怡君非常遵循眾家女主角的看法--
她羞得想死啊!
「沒有吧……」她顫著聲說,希望男人可以趕快拿開他的大手。
她不要想起任何事情啦!
賴慶國皺著眉。「女生怎麼那麼喜歡在早上洗頭咧,睡得暖呼呼的,起床立刻沖水,怎麼想怎麼不養生!」
他說什麼都對。
「我下次不敢了。」
快放開啦,你這個豬頭。葉怡君在內心尖叫。
進退兩難,忽上忽下,坐上了海盜船,她的心無規則的起起落落,由不得她怎麼打算。
海面遠方有一顆小黑點,那是星期六和星期日各會往返一次的渡輪。
港口邊,幾個人正僵持不下。
為首的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加上一個上了年紀的頑固爺爺。
賴慶國正對著阿水叔,嗯,說教。
「你以為現在沒事,昨天溺水的事情就過啦?」
阿水叔一尾活龍,看起來不像昨夜平躺在同一地點,既不會呼吸,也沒有心跳的模樣。
「我不要去醫院啦,你干嘛要我犧牲和孫子相聚的時間去給醫生看啦!我現在很好啊!」用力拍了下胸膛,阿水叔掛保證般的說著。
賴慶國冷哼一聲。「你要知道,你的心跳停過,呼吸也中斷過,沒事就算了,萬一有事一定很大條,去給醫生看一下沒差啦!」
很抱歉,這種恐嚇的威脅對于大難不死的死老頭,沒用。
「你不要以為你親過我,我什麼大大小小事情就要听你的!」阿水叔活活想氣死賴慶國。
賴慶國對于那一幕,一點都不願意回憶起,偏偏老頭子又一擊中的,踢中了他的死袕。
「你……你是要氣死我嗎?」他氣得顫聲喝令。
好心來告訴他一定要去檢查以防萬一,沒想到會被如此對待,真是好心被雷親啊!
葉怡君很清楚老人家對醫療院所是避之唯恐不及,輕踫了下男人的手臂。
「好了啦,別生氣了。」看賴慶國氣得變臉,她覺得很心疼。
她明白他是為了阿水叔好,但方法不只一個,山不轉路轉,她轉向一旁昨夜差點失去老伴的女人。
「阿水姨,記得帶阿水叔上醫院喲!他不去,叫女兒一家子拱著他去!他一定會听孫子的哀求。」葉怡君小小聲的說。
阿水姨一個勁的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語畢,俏皮的擺了個「交給我」的手勢。
討海的男人全都是大男人主義,死硬派,所以設計男人,向來是輪弧嶼女人出嫁前必備的專長。
渡輪在兩個女人達成協議時接岸。
葉怡君扯著還想教訓死腦袋的阿水叔,自己也一樣不會轉彎的賴慶國,一面奉上微笑。
「好了,兩位一路順風呀!」葉怡君開心的說。
突地--
「賴慶國!」
「死小子!」
「小隊長!」
粗獷的男聲響徹天際,葉怡君才轉過頭,她身邊的男人已被幾頭大型犬給撲倒。
活像五只狗在地上纏成一團。
賴慶國被壓得不能呼吸,只能看著蒼穹大吼︰「X,放開我啦!你們怎麼會來啊?」
被以前的學長、同學和學弟一起壓在身上,真是夠痛苦的!
那頭洛威拿犬……不不不,是一個五官深邃的男人呵呵笑著。
「我們停在大島補給,想你在這里,就來拜訪一下,怎麼?不歡迎啊?!」羅智群笑道。
噢,前任長官說話,他沒有拒絕的余地。
「歡迎……先滾開啦!」賴慶國說得齜牙咧嘴,心口不一。
另一頭牛頭梗……不不不,是一個活潑伶俐的男人笑著接話。
「學長,是我告訴大家你在輪弧嶼啦!」
賴慶國陷入了纏斗不休的世界里。
「死小鬼,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口風不緊的賤人!」
他的晴空在男人們的佔領下愈來愈小,不知為什麼,被一大狗票的男人緊緊壓制著不能動彈,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以前在海上生活,朝不保夕,他的第六感向來神準。
「放開我!放開我……」
男人的預感成為事實!
一張柔美嬌俏,垂著長長直發的女人臉容,映入他的眼簾。
「慶國,最近過得好不好?」石素如笑著問,頓了一下,羞澀的轉開了視線,「我好想你!」
而呆立在一旁的葉怡君看著這一切。
剛被輕輕推開,格在他們的世界之外,看著低頭微笑的女人是那麼的美麗,而地上的男人又有多麼的驚訝。
她好想他啊……
葉怡君滿心的不爽,在一秒後,直奔憤怒的標準。
她好想他,這敢情好,他還說他沒有對象!
騙子,大騙子!
正當她久未有過起伏的心緒因為憤怒而激動之時,她的手腕被人拉起,她只得停不想和男人算總帳的腳步。
「干嘛……」
她的粗魯言語,同樣因為震愕而終止。
那雙眼……
一年前,跪在她跟前的男人,而後她選擇逃離的男人,正用著他斯文柔和的眼楮凝望著她。
溫雅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
「終于找到-了,學妹。」男人的語氣如同他的名字,爾雅的說著。
男人的一聲學妹,讓一年前的感覺又全回到葉怡君的心頭。
活生生、血淋淋的。
彷佛她從沒離開過那一刻,世界為之傾覆的瞬間。
她的耳邊響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無數的對不起!
葉怡君腦里唯一的念頭就是逃。
「放開我。」她的聲音顫抖。
突地--
「放開她!」
才掙月兌眾人壓制的賴慶國,在看見女人蒼白的臉色,然後這麼-喊的同時,已搶過了女人被扣住的手腕。
港口邊,一個追著一個,四個人的眼光,像永無止境的連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