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引璋這病一來固然是因為天氣嚴寒,二來主要是因為在書中與現實來回穿越,魂魄不定導致身體虛弱,現在既然幾次睡覺都回不去,她也就下定決心在書中好好生活,在這大黎國除了沒有家電產品不方便,其他都有了。
從孤身一人變成二十幾人大家族中的一份子,從每天都要打工才能賺生活費的大學生變成四品門戶大小姐,這……還真的挺舒服。
定下心思要翻轉人生之後,能吃了,也能睡了,短短幾日,薛引璋精神就恢復了四五成,更能感受到家族的羈絆——父親薛耀祖跟母親汪氏是天天過來,全太君和大伯母柳氏知道她好轉,也都出現探望,還沒出嫁的從姊薛來兒隔三差五來陪她說話,更別說已經出嫁的二從姊還特意寫信過來。
生活二十二年都在感受人情淡薄的薛引璋,什麼時候被這樣關心過,沒幾天就超愛薛家的人,心里想著終于有了爸爸媽媽,她要當個幸福的女兒,她要一家人一直在京城快樂的活下去——她太懂漫畫中那個寂寞的鬼了,不是真的也沒關系,她依然會開心不已。
薛引璋是個有毅力的人,既然決定了目標,那就好好實踐,每天乖乖吃三餐,乖乖進補,一面又努力回想書中情節,她一定要想辦法補漏。
就這樣一天過一天,天氣轉暖,薛引璋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挑了個好日子要去祠堂稟告,第一次在玫瑰黃銅鏡中看到這主人的容貌,她嚇了很大一跳,突然了解為什麼定福郡王一看到就要求親事。
她曾經在很多小說中看到「眉目如畫」這四個字,但總很難明白,此刻終于知道了什麼叫做眉目如畫。
她詞窮,只覺得鏡中人物漂亮得像電腦合成,美麗中帶著颯爽,英姿煥發,讓人一看就喜歡。
桃紅笑嘻嘻的說︰「八小姐可真好看。」
柳綠接口,「八小姐年後就病倒,好不容易好了起來,奴婢跟人學了新的發式,一定讓所有人大開眼界。」
說話間,女乃娘郝嬤嬤進來,笑著罵,「你們兩人話這麼多,手可不要停,雖然我們八小姐有佛緣,但在薛家還是得長幼有序,不好讓長輩等。」
薛引璋笑著說︰「我明白。」
不過兩刻鐘,已經梳妝完畢。
薛引璋一身紫綃蝴蝶紋衣裙,淡淡的紫色襯得膚白勝雪,發上則是簡單的碧玉簪——桃紅原本要給她上全套紅寶頭面,被她推辭了,她只是病好了去祠堂上香,然後去祖父書房報告一下,再到祖母那邊露個臉,又不是要入宮選妃,不用那樣慎重。
薛引璋在汪氏的陪伴下,給列祖列宗上了香。
汪氏,一方面高興女兒身子恢復,一方面又有些煩惱——兒子安哥兒最近跟她提想娶晚玉,她就很煩惱。
晚玉是賤籍,比一般奴僕不如,這樣的人怎麼能當薛家的嫡長孫媳婦?可是安哥兒情竇初開,非晚玉不可。
汪氏已經煩惱好幾天,但想想今日是女兒拜祖宗回報身體恢復的好日子,自己可不能不專心,于是她對著祖宗牌位念念有詞,希望保佑孩子平安,闔家安康。
薛引璋注意到汪氏求了一大堆事情,但說來說去都是求賜福給孩子。這就是一個媽媽,什麼好事都只想到她跟安哥兒,至于自己則不重要。
薛引璋很感動,拿著香心里想著,媽媽,我一定保你平安。
然後林管事帶著她前往薛老太爺的書苑——那是薛家的聖地,祠堂還能任人來去,薛老太爺的書苑可不行,大房的庶子薛平恩小時候闖入過一次,生母戈姨娘被打了十個板子,外加禁足了一個月,包括主母柳氏也被罰了月銀,孩子不懂事,所以不罰孩子,就罰看管的大人,看大人是管不動,還是想借機試探老太爺是否另眼相看。
林管事帶著薛引璋進入書苑。
薛老太爺是讀書人,院中種植大樹,青竹,但不見任何花卉,倒是枯了一整個冬天的葫蘆架開始轉綠,生氣蓬勃。
林管事推開格扇,「老太爺,八小姐來了。」
薛引璋提裙跨過門檻,「祖父。」然後看到薛耀祖也在,連忙補上,「父親。」
薛老太爺看到她,老臉露出笑意,「快點進來。」
對于這個出生十六年,讓自己官運亨通了十六年的孫女,一向嚴肅的薛老太爺也忍不住慈藹。
想當年在國子監丞熬了五年,他是白身出身,朝中無人,當時覺得從六品下已經是自己官路的盡頭了,沒想到引璋出生後,他就開始節節高昇,現在已經是正四品的黃門侍郎,朝廷百官不靠家族而能上五品的就只有他了。
薛老太爺先問問她吃喝的事情,仔細端詳她的氣色,「歐陽大夫果然還是有本事的,現在看來跟過年前也差不多。」
他頓了頓又說︰「你今年已經十六歲,也差不多該成親,照理說應該由你祖母主持,可你祖母只是個不識字的農婦,祖父擔心她眼光短淺,誤了你的前程……璋兒,你是想嫁高門大戶,還是想下嫁一般商戶過簡單日子?」
薛引璋沒想到自己穿書後第一次跟祖父說話就這樣重要,想也不想就說︰「多謝祖父費心,孫女兒還不想成親。」
薛耀祖笑著說︰「父親您看,兒子就說了璋兒與幾個姊姊不同,她雖然懂琴棋書畫,但更愛騎馬射箭,我們家又不是養不起一個姑娘,再多留她幾年吧。」
薛引璋知道這個大黎國迷信到什麼程度,補充道︰「孫女兒想等兩房的弟弟成親,生了男孩,確保香火,這才能放心出嫁。」
薛老太爺沉思起來,引璋的名字真的太好了,她出生後薛家接連來了幾個都是兒子,就連寄居的親戚媳婦也都順利傳宗接代,如果能多留幾年,讓安哥兒跟席哥兒有後,這樣兩房都是子嗣圓滿,將來自己死了見到爹娘也能有個交代。
有些商戶人家因為兒子年幼,把姑娘多留幾年幫忙家計也是有的,二十歲再成親也不晚,他們薛家的八小姐還怕找不到良人嗎?
薛引璋察言觀色,知道是同意了,松了一口氣,「多謝祖父。」
薛老太爺拿這孫女沒辦法,只好回道︰「行了,去你祖母那邊吧。」
「祖父,孫女還有件事情——孫女昨日作了個跟朝政有關的夢。」
薛老太爺動了動眉毛,「哦。」
「我們大黎國多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讀書之人一年比一年多,這些都是將來的棟梁,可是文房四寶價格不菲,不是人人都讀得起書,孫女夢見皇上下令讓幾位朝臣資助貧困生員,我們薛家也在名單之列。」
薛老太爺一呆——今日下朝後,皇上點了二十人到御書房,最後便是講這件事情。
古來一直有「供書」這種事情,通常是商戶供養生員或者舉人,一旦高中,那商戶就成了伯樂,入朝為官的千里馬自然是要給回報的,只是最後難免流于官商勾結,皇上前陣子派宣王去了民間一趟,宣王回報的就是這事。
皇上不太樂意了,百官利用職權做買賣,他這皇帝已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現在還要把供書這件雅事弄臭,身為天子可不能忍。
于是今日在御書房中,眾人商議干脆明令官員供書,對于讀書人來講,能給官員當門生總比給商戶養好听,而且有些商戶還會強迫許女,官戶就不會有這問題,退後一步說,即使如此,娶個官家小姐為正妻也沒損失。
初步商議是出來了,但要怎麼施行才能避免將來的朝堂勾結,年紀頗大的皇上讓這二十人回去想辦法,三天後要問。
薛老太爺本就在傷腦筋,听得薛引璋這樣說,不禁深思起來。
作夢夢到的。
是啊,當年法華師太就說了,璋兒不一般。
薛老太爺緊張起來,「璋兒,你還夢到什麼?」
薛引璋這兩個月努力回想這本傳記,是把該想的都想起來了,怕自己忘記,還在內心編了一首歌,歌詞就是這本傳記中主要的大事年分——成親,德王逼宮,仁王反殺,出家。
書中的薛引璋正式出家後就開始朝偉人的方向而去,但怎麼想都是逼不得已,因為她生有三個孩子,而她的祖父曾經建議新皇誅殺親王子嗣,為了不讓自己的親生孩子受到連累,她只能讓自己名聲遠揚,日後即位的皇帝就算對薛家不滿,也不會牽連到她的孩子身上,因為他們有一個堪比活菩薩的生母啊。
當然,她既然穿書了,就要改變這命運。
「我夢見有個生員將來會考上探花,成為皇上的左右手,並成為我們大黎國最年輕的太傅,皇上對其甚是倚重。」薛引璋雙眼直視祖父,「他家境貧困,我們薛家如果施以援手,將來他會照顧弟弟們的。」
薛老太爺呼吸急促起來,如果是大房那幾個女兒如招兒,來兒這樣說,他是絕對不會相信的……不對,他根本不會讓大房那幾個沒用的丫頭進來他的書苑。
可是璋兒的話——璋兒不是一般人啊。
法華師太以前也夢見過饑荒,大黎國因為相信她老人家的夢境,開始囤糧,這才幸免于難,璋兒興許沒師太那樣的大神通,所以夢不到天下,只能夢到跟薛家有關的東西。
他下朝後就直接到書房,連朝服都還沒換,璋兒根本無從得知皇帝要朝臣供書這件事情,可是她卻能說出來,這也是證明。
薛老太爺已然深信,「你還記得那生員的模樣嗎?趕緊畫出來,祖父好派人去尋。」
薛引璋內心一突,她根本不知道任雷歌長什麼樣子啊。
書中,仁王登上大寶後,提拔了原本只是正七品的司竹監任雷歌為太傅——然後在他當皇帝的漫長歲月中,任雷歌一直穩坐太傅之位。
任雷歌提高軍餉,讓壯丁都樂于當兵,六十萬大軍給了四周異族充分的威嚇,即使是邊陲地帶,異族人也不敢佔大黎人的便宜。這些兵丁平常修橋搭路,開墾荒野,節省建設預算,一旦有異族擾亂邊疆,馬上整肅出發。
任雷歌還放寬了科考跟做生意的規矩,以前三代有案者,子孫不得讀書,買賣,登記財產,這不人道的連坐處罰並沒有讓治安變好,沒良心的人就是沒良心,哪怕會禍延子孫也不會顧慮,可憐的就是那些孩子了。
他廢除了這條法律,犯罪者加重懲罰,不禍延子孫。
當然,牢里的人多,吃飯的人就多,任雷歌又命人引進工藝,那些牢中罪犯必須做事情才有飯吃,犯懶就等著餓死,減輕國庫負擔。
最最最讓人稱道的是他提議佛寺必須開課,讓窮人家的孩子能讀書寫字,不求考狀元榜眼,好歹將來能自己寫信,買賣不會上當,總比大字不識好得多,有些佛寺大贊善哉,積極配合,但有些不願意,不願意的就直接封了香油箱,于是不樂意的也樂意了。
有些人說任太傅這樣要禍延子孫的,怎麼能勉強出家人做事情啊,不過任太傅還真不怕,他無後。
身為一個能讓皇帝听話的人,當然很多人想把女兒許給她,可是在這本《薛引璋傳》完結之前,任雷歌都沒有娶妻。
薛引璋心想,如果薛家能在任雷歌的貧困少年時代就給予支持,那麼對于扭轉命運就多了個籌碼。
書中都說仁王年紀不小,但被當年的賴婕妤,現在的賴貴妃養廢了,見識有限,什麼都听任太傅的,她覺得真相有待商榷——畢竟一個真正的廢物恐怕也不能反殺回京,不過任雷歌此人是天子寵臣是肯定的。
至于怎麼引導祖父去找到任雷歌,她自然也有一套想法,如果直接給名字,那太玄了,即使法華師太也做不到,只能給個大概的方向,大不了符合資格的一律都接到薛家來供書,也就是多幾個人吃飯而已,結個善緣,不吃虧的。
薛引璋恭恭敬敬的回答,「祖父,孫女沒夢見他的模樣,但有在夢中看到他的身影。他到市集替人寫信,念信,然後收拾攤位回家,他居住的地方在城郊的稻豐村。」
☆☆☆
過不到半個月,薛引璋就听得下人在收拾客院,桃紅簡直是八卦小能手,幾乎都是第一天就來傳消息了。
「老太爺接了兩個生員到家里住,一個叫任雷歌,一個叫甘順風。任生員還沒娶妻,家里也只有一個母親米氏,丈夫打獵被咬死,懷孕的米氏就被婆婆趕出來,還寫了休書,說以後不是任家人,她也挺厲害,靠著山邊沒人要的地硬是種菜養雞,加上娘家哥哥幫忙,這樣把任生員扶養長大,都說孤兒寡母難伺候,這任生員將來就算能考上舉子進士,艱難的恐怕還在後頭。」
柳綠一臉嫌棄,「把懷孕的媳婦趕出門?」
「就是。」桃紅也是不可思議,「鄉下地方的老婆子也這麼能耍威風,這樣比起來,京城一些夫人們真的都是仙女下凡了,庶子的小妾懷孕還給雞湯呢。」
薛引璋听著這些——她對任雷歌的政策跟聰慧很了解,因為原主能游歷天下,靠的也是治安穩定,但對于任雷歌的背景就完全不清楚了,幸好桃紅愛打听。
桃紅見自家小姐沒斥責,于是大著膽子繼續說︰「這任生員說來也是有點冤,他早已經有資格考舉人,可是誰想到米氏突然生病,他也只能缺考。說來考試除了看學識,也是需要靠運氣的,如果讓人知道任生員在母親生病時還執意考試,那就算能考上舉子進士,也是沒資格替皇上分憂,今年又遇到外公過世,要守孝一年,所以也不用報名了。」
柳綠奇怪,「生員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頭餃,但卻能免田稅,這對農村來說可是不小的一筆,怎麼任生員家人沒想著要他回去嗎?」
「那是當然要他回去的,別說嫡親祖母,連比較富裕的族中長輩都想認他承嗣,這點我還挺佩服任生員,硬氣,他說當年沒人對他們母子伸出援手,現在就不用提了,倒是米家那邊多年幫忙,任生員讓三個舅舅的田產都掛了他的名字,一年可以省十幾兩呢,兩三年節省下來就能多蓋一排瓦屋了,要我說,任家肯定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薛引璋點頭,「這就是莫欺少年窮了,人的際遇不好說,將來你倆在府里見到祖父供書的學子,記得要恭敬,給人留余地。」
桃紅縮縮脖子,笑著回答,「小姐是菩薩心腸,奴婢自然會學的,說來這任生員真的挺孝順,奴婢听說當初老太爺找上門的時候,任生員沒有一口答應,因為不放心米氏一個人在家,這麼好的機會出現,卻惦記著母親,書沒白讀。」
柳綠好奇,「那後來怎麼答應的?」
「任生員跟米家未出閣的表妹商量,讓那表妹過來陪米氏居住,每個月得到的膏火銀兩分成三份,米氏一份,表妹一份,任生員一份。」
薛引璋心想,任雷歌真的是做大事的人,不汲汲于眼前小利,舍得銀子。
能到京城四品官門下讀書是多好的機會,但放下寡母確實不孝,如果能由表妹陪伴,那再好不過,一來自己放心,二來不會落人口實。
對米氏來說,這不是普通的大姑娘,是自己弟弟的女兒,陪伴起來也貼心,至于表妹當然知道這銀子是買青春的,至少三五年內不能嫁人,但能跟姑姑表哥平分銀子,存一筆體己起來,晚幾年成親也不算什麼。
後來桃紅也說了甘順風的出身,薛引璋听著,但沒放心上,心里打算的都是任雷歌——第一步先把他接到府中,讓他跟祖父建立起師生關系,自己這邊也要盡量展現善意,最好讓他跟自家站在同一陣線。
原本書中沒有薛家供書任雷歌這段,現在事情順利產生變化,表示命運的齒輪已經開始轉動,她不會像原主那樣悲慘,而是走向另一個結局。
至于在這個改變之後,人生會有什麼發展,薛引璋相信人定勝天,何況她還有外掛——她可是一個知道後續發展的人,明明知道前面有坑,卻還跳不過,那就太笨了。
當天稍晚,她去到父母親的院子,把汪氏名下的一間畫坊要來了——寶畫坊是原主的嫁妝,所以她知道汪氏有這資產。
汪氏以為她是要為了將來打算,也就干脆給了,又問女兒要不要管事,薛引璋說不用,她有自己的規劃。
汪氏寵愛女兒,當然也不覺得什麼,在她的想法中,就算畫坊被女兒經營倒閉也不算什麼,她嫁妝不少,薛家這幾年經營副業也收入多多,既然璋兒想試著經營畫坊,那就給她試試。
☆☆☆
薛老太爺是四品黃門侍郎,生平第一次收學生,自然是找個借口開席宴客——這是老人家自己的主意,他深信薛引璋的夢境,將來稻豐村出身的任雷歌或者甘順風能入未來皇帝的眼,是誰都沒關系,重要的是薛家好好扶持,讀書人總是要顧忌師生關系,互相提攜。
當然,收了寒門孩子,自己族里能讀書的也得扶持,不然那些老到不行的族老可饒不了他,族中晚輩薛漢光讀書一直不錯,雖然生員沒上,但有童生資格,好好栽培還能有個前程。
全太君眼見丈夫收學生,娘家人當然也叫來了——全太君是農村出身,家里親戚不但多,還來往密切,有一個叫做全水福的二十五歲時考上童生。
全太君死求活求,講起年輕時自己一個人侍奉公婆,務農養家,孩子也全是她一人照顧,薛老太爺沒辦法只能允了,不然倒顯得自己沒良心。
芒種時節,萬里晴朗,還是節氣好日子,薛家席開五十桌,請的都是有來往的達官貴人,按照薛老太爺自己的私心,這也是昭告了這四個年輕學子將來就是他的門生,日後如果有什麼出息,人人都能作證是薛家幫忙的。
若一切如璋兒所言,那薛家至少可以保幾代富貴——二房三個孫子,目前只有嫡長孫薛平安考過了童生試,剩下兩個兄弟資質實在一般,有時候覺得他們浪費了讀書機會,但老妻幾次說不學壞就好了,將來留幾間鋪子給他們收租,可保一世無憂。
薛老太爺雖然覺得老妻沒見識,但午夜夢回又覺得有點道理,讀書得靠天分,終其一生連童生試都沒考過的大有人在,平健,平康都頭好壯壯,也沒壞習慣。
至于大房就更一般了,平恩還算靜得下來,但也沒考過童生試,平瑞跟平柏明顯對讀書沒興趣,但對武術卻有耐心,薛老太爺也想過是不是把平瑞平柏兩兄弟送去大將軍處從個上兵做起,將來從軍也是一條康莊大道,但老妻死活不肯,說當兵太苦了,還不如在京城當個富貴閑人。
雖然兒子孫子到現在都沒個功名,但退後一步想,至少也不惹事——京城的賭場,青樓都太能留人了,一旦著迷,那可就是傾家蕩產,薛老太爺總是自我安慰,平庸就平庸吧,只要自己這個祖父未雨綢繆,總能保他們一世康寧。
「大人。」林管事過來說,「時間差不多,可以開席了。」
薛老太爺回過神,眼見奼紫嫣紅,花木扶疏的寬敞庭院擺了五十桌,有來往的官員都是闔家出席,給足了面子,心里想著,他今日辛苦籌謀,將來等孫輩當家了,也要這般富貴。薛老太爺點點頭,林管事這就去張羅了。
四品官戶宴客「菜色自然十分豐盛,蝴蝶蝦卷,玉蘭片,八寶野鴨,黃瓜銀耳,豬蹄蘑菇,五彩抄手,陳皮牛肉,黃心管兒,香芒魚柳,白果素鰻,禪園素凍,三絲湯等等,一共二十道大菜。
眾人吃吃喝喝一頓,僕婦撤下席面,又上了隻果,西瓜,蜜桃,芒果,好去油解膩。
琴娘調了調音便彈了起來,技藝精湛不在話下,樹蔭下夏風吹拂,琴音悠揚,說不出的清稚。
薛引璋因為是嫡女,所以坐在主桌旁的桌次,可以清楚看見祖父的四個學生——薛漢光在清明祭祖時見過幾次,倒是可以先排除,剩下三個,有兩個年紀大些的顯得局促又興奮,另一個年少的則是悠閑自在。
任雷歌今年十八歲。
薛引璋幾乎可以確定,那一身鴉青長袍的就是日後的一品太傅——能被仁王重用,多年當權,不會只是運氣,更不會是普通人。
瓜果也吃得差不多,便陸續散開聊天,官員跟官員聊,夫人跟夫人聊,大黎國男女之防不嚴,未婚的年輕男女聚集聊天也是可以的。
大房的薛來兒拉了薛引璋就往爬滿凌霄花的八角涼亭去,「小八,我們去那邊比較熱鬧。」
薛引璋求之不得,「那邊」是以田大少爺為主的幾個少年少女,包括任雷歌,甘順風,薛漢光,全水福都在,田大少爺的父親雖然只是九品校書郎,他自己並無功名,但家族歷代善于經商,庫房充裕,老夫人生日過得可比皇太後隆重,田大少爺又是適婚年紀,因此在未婚市場上很受到歡迎。
薛引璋也懂薛來兒的心思,但不好戳破,就算再怎麼開放,女孩子家的臉皮總是薄的。
八角亭原本就是蓋來下棋烹茶的,空間自然不小,加上田大少爺長袖善舞,交游廣闊,居然有十二三人聚集,眾人不知道在說什麼,笑得十分開心。
「兩位薛家姊姊來得正好。」武庫署監事之女洪雪梅笑著說,「田大少爺說起航海趣事,說海邊沒有盡頭,浪花可比翠煙湖大上千萬倍,真難以想像。」
薛來兒立刻搭話,「是嗎,這麼神奇?」
薛來兒容貌酷似生母姬姨娘,薛引璋第一次看到這從姊,想到的就是洛神賦中那兩句,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薛引璋是很美了,但她的美是中性的,是英姿煥發,而薛來兒完全是個美貌嬌柔的千金大小姐,會讓人神魂顛倒。
全水福一看漂亮表妹對田大少爺的話感興趣,頓時不高興,「我們這里的人都沒見過大海,當然全憑田大少爺怎麼吹,反正也無從認證,要我說啊,我曾經上過佛界,佛祖說我很好呢,反正也沒人見過佛祖,自然由我胡說。」
薛漢光久居京城,知道田家有多富貴,被族伯收為學生當然很不錯,但如果能從田家撈到一點好處,那就更不錯了,便幫著田大少爺說話,「田大少爺何必騙我們,全兄,我們讀書人心胸要放開,心思狹窄做不好事情。」
甘順風不認同了,「薛兄怎麼自貶身價,古來士農工商,萬萬沒有讀書人听商人說話的道理。」
薛引璋心想,這全水福居然這種個性,不過也不用意外,一樣米養百樣人,比起自大的甘順風,她的族兄薛漢光還誠實得多。
全水福見狀想找友軍,一眼看到任雷歌——自己跟薛漢光也就罷了,都是有親戚關系,這甘順風跟任雷歌倒是不知道什麼緣由被姑祖父收為門生。
不管,反正現在甘順風已經站在自己這邊,只要任雷歌表態,就能壓過薛漢光一頭,順便挫挫田大少爺的銳氣,什麼玩意兒,父親是九品官了不起啊,家里還不是只是商戶,他全水福只是這幾年運氣不好,將來肯定能當進士。
全水福一把搭上任雷歌的肩膀,「不知道任兄覺得商人如何?言語可否相信?是覺得田大少爺說話有理,還是我們讀書人更高一等?」
薛引璋就覺得全水福真的又蠢又壞,蠢的是自己都是家貧學子,靠著全太君這個姑祖母才能進京讀書,不用愁三餐,不用愁文房四寶,如今薛家設宴,這麼好的機會不用來拓展人脈,用來拉仇恨?
壞的是全水福設陷阱給任雷歌,任雷歌說商人不好,那是不給田大少爺面子,說商人好,又辜負了供書人的心意。
薛引璋雖然心里對全水福不以為然,但也想看看任雷歌怎麼接招——畢竟書中對這人著墨的都是他的政策,對于性格為人實在無從想像。
就見任雷歌大方一笑,「商人之後可從政,可科考,就如同朝廷也允許百官做生意一樣,既然都是大黎百姓,就沒有孰高孰低,只要遵守律法,那都是眾生平等。」
全水福跟甘順風一臉噎住的表情。
薛引璋也很想笑,這回答太妙,任雷歌的言下之意也很簡單,皇上都沒意見,普通老百姓就不要指指點點啦。而且還指出一點,百官也做生意,如果說商人地位低,那好像也把百官罵進去了。
她昨天還在想,任雷歌到底是怎麼樣的人,殺伐型?笑面虎型?高冷不講情面?貧困自卑導致的過度自傲?原來都不是,他不主動引戰,但也不避戰。
他知道全水福是全太君娘家晚輩,但他不會因為這樣就低頭討好。
薛來兒眼見祖父這學生替田大少爺說話,忍不住對薛漢光說︰「族兄好歹書香之後,見識還不如任生員。」然後轉對田大少爺一個屈膝,「田大少爺不要放心上。」
洪雪梅心想,好啊,你這個薛來兒,庶女也想飛上枝頭是嗎?想得美!「田大少爺,听說海外有異人,是金色頭發,綠色眼珠,我只在說書先生那邊听過,也不知道是真假。」
田大少爺笑著回答,「自然是真的。」
接著開始高談闊論起來。
八角亭人多,有人聚集,薛引璋就看到任雷歌悄悄的挪動腳步,周遭十幾人都專心听田大少爺講海外風光,任雷歌的偷溜沒引起任何騷動。
薛引璋連忙跟上去——她要自我介紹,要跟未來的任太傅混個臉熟。
除了薛老太爺的師生關系,她自己也得下功夫,關系是越厚實緊密越好。
「任生員。」
听到呼喚,任雷歌在一片紫薇牆邊停住腳步,回頭。
她行了一禮,「我叫薛引璋,行八。」
任雷歌拱手,禮儀周到,「原來是八小姐。」
夏日太陽耀眼,她能很清楚的看到任雷歌的眼瞳顏色,不是東方人的純黑,而是有點像琥珀。
如果要討好全水福,就送美人,如果要討好薛漢光跟甘順風,就送銀子,但要討好任雷歌,倒是有點不好說。
比起全水福的過度求表現,薛漢光跟甘順風的拘謹,任雷歌顯得灑月兌愜意。
他一點也沒有貧困子弟的不自在——貧困會讓一個人有多難受,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因為在穿書前,她就是被錢追著跑,同學討論哪家手搖飲好喝的時候,她大口喝著飲水機裝來的白開水,連續四天連假,同學跑去沖日韓,她想著還能打哪些短期工。
她覺得跟一個人拉近距離的第一步,是不能讓他感覺到局促,不管什麼年代,一文錢都能逼得人抬不起頭,一般來說供書一個月就是一兩,如果門第高的可能會給到二兩,薛引璋要求祖父給到三兩,理由很簡單,讓他們能照顧鄉下的父母,收門生看的是長遠,他們薛家的棉田,茶園收入一年比一年好,不差這點銀子。
根據桃紅的情報,他們四人果然都寄了錢回家,薛引璋想,這才是真正的無後顧之憂。
日後若還需要銀子支援,她手中的寶畫坊就能派上用場。
寶畫坊這兩個月越經營越好,女掌櫃可厲害了,交代什麼事情都辦得好,說一不用說二,聰明得很。
當然,她給那女掌櫃的花紅也不少,上上下下的小廝娘子每個人都能分利,眾人只知道換了個老板,卻不知道那老板是誰——她覺得這樣挺好,賺錢這種事情不用大肆宣揚,自己拿到好處就夠了,不然大房七個從姊知道自己拿了畫坊,搞不好都去纏大伯母,大膽一點甚至會去纏大伯父,說憑什麼小八有鋪子,她們沒有,什麼,這是二叔母的嫁妝?不管,小八有,我們也要有,不然就是不公平。
她仗著看過這本書,知道如今朝中大官昔日畫作流落何方——誰年輕時沒在詩會,文會展現過文才,那些畫作書法自然有人收起來,久了就忘了,可能放在某間飯館的儲藏室,或者某艘湖船的倉庫。
為了銀子,薛引璋想破頭,這兩三個月得到了幾幅畫作,有些是當今重臣年輕時的作品,有些則是大師級人物初出茅廬的作品,都有蓋章落款,別人無法假造。
她那畫坊前兩個月掛出許老先生的作品時,許家還派人來了一趟,就要確認是真品還是仿品,那老管家看了半晌,是自家大爺年少時的作品沒錯,只是奇怪都二、三十年前的舊物了,怎麼現在才被人找出來。
那當然是因為薛引璋看完了那本書,知道幾十年後這些舊時書畫是怎麼出世的,她把時間提早。
許老先生年少時的真跡讓薛引璋賺了很多錢,銀子實在是太可愛了,她又想起一事,明年會有一個姓羅的娘子投靠在碧山庵,擅長手繪百子,一幅一兩,普通香客都說瘋了,又不是什麼大師,居然賣到一兩一幅,可是羅娘子的手繪百子在幾年後輾轉流入京城畫鋪,卻讓富可敵國的田老夫人看上了,搜尋整個京城只得幾幅,派人去碧山庵打听,羅娘子已經離開兩個月。
薛引璋想,自己可要搶先把羅娘子的畫買下,田家海船百艘,一次出海就賺進上千兩銀子,田老爺對母親最孝順不過,到時候自己就算開到一幅二百兩,田老爺也會買的。
想到白花花的銀子,薛引璋心情很好,面對任雷歌也輕松露出友好的笑容——多年火鍋店打工經驗,她很知道怎麼笑讓人如沐春風,「我只是想跟任生員說一聲,您的胸襟非比尋常,古來都說士農工商,不要說朝中大員,就連普通私塾學生都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可是連菩薩都說眾生平等呢,工人,商人循規蹈矩,憑什麼不如讀書人跟農民,面對同僚的質問,任生員沒有含糊,而是大方說出心中想法,這點別說同齡讀書人,哪怕是一些文人學者都不見得能做到,小女子十分佩服。」
好話人人愛,何況她有舉例,不是隨便亂拍馬屁,相信任雷歌願意多跟她聊幾句。
任雷歌怔了怔,沒想到薛引璋會這麼贊許他,這還是第一次有姑娘主動跟他說話。
因為他有生員的身分,任家想要他把戶籍遷回去,但他一點都不願意,如今沒有家族當靠山,他又還沒入朝做官,家境依然貧困,上面還有一個身體不太好的母親,雖然三個舅舅想給他說親,但連幾個表妹都避之唯恐不及,更別說其他姑娘。
進入薛家,他原本也是有點不安,可是沒想到薛家上上下下以禮相待,前幾日一個叫做桃紅的丫頭過來,給他們四人送上文房四寶。
他們自己當然都有帶,不過是最便宜的筆,最臭的墨,最粗糙的紙,最劣質的硯。
而桃紅送來的一看就是精品,筆是一套一套的,有羊毫,紫毫——他寫草書時總無法寫得好看,因為筆毛太差,寫不出剛勁,拿到新筆那天,他一口氣寫了十幾張草書,墨中丁香跟白檀的氣味若有似無,聞之舒暢。
他並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特意問了桃紅是誰送的禮物。
桃紅笑嘻嘻的說︰「我家小姐行八。」
入薛府後,他便听說薛老太爺願意讓他們這些寒門學子入府供書,除了是陛下有令,也是八小姐提議。
他心想,日後自己如果有所成,一定要報這恩惠。
他們四個同僚要說什麼相像的話,就是都是清貧出身,每個人的喜好不同,但讀書人肯定想要一套好文具。
想到這里,任雷歌心中有一陣奇異的感受,送他金銀,他會感謝,但不會有如此觸動,送他文房四寶,那是送到他心上了,而且是四人都有,光明正大的禮物,他不會覺得別扭,也不會尷尬。
此刻,任雷歌大大方方的開口,「多謝八小姐的禮物,我必定好好使用,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回報老師的恩惠。」
薛引璋覺得他真的非池中物,明明很貧困,卻不自卑,也不敏感,道謝也是抬頭挺胸,難怪當政多年還國泰民安,能成為那般人物,少年的時候就不普通。
他能這樣說,那她自然也不用客氣,「薛家食指浩繁,祖父跟祖母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任生員如果有什麼需要,盡可以派人來找我,家里幾個弟弟資質都一般,我們薛家是真心誠意希望任生員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