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晉開是冷著臉離開正院的。
連續兩個孩子出事,顯然已經過了他耐性的底線,這回鄒玉杏不僅被罰閉門思過,連府里執掌中饋的對牌都被迫交出來,之前她還能硬扛著不將對牌交給周氏,如今侯爺親自盯著,她縱然再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將管家權拱手讓人。
下達命令後,葉晉開將好風這個失職的丫鬟交給鄒玉杏自行處置便逕自走人,程向藍自然也不會留下來自討沒趣,連忙牽著兒子的手也快步跟出來。
這一路,葉晉開不吭一聲,身上滿滿的低氣壓,連向來在親娘身邊十分活潑的葉君旋也不敢造次,如鵪鶉一般乖乖縮著。
程向藍不免心疼,想了想,在一行人經過花園時先讓兒子到一旁看花,自己則拉著葉晉開到僻靜處說話。
「侯爺,你生氣了嗎?」她也不打迂回戰,單刀直入地問。
葉晉開一凜,墨眸沉沉地盯著她。
「你是不是覺得這一切都是夫人的錯,是她御下不嚴,沒將孩子給照顧好?」
葉晉開默然不語,但眉目間的冷硬已然說明了他的想法。
程向藍淺淺一笑,直視男人森冷的臉龐。「照妾身看來,夫人的過錯若有七分,那你的錯也有三分!」
「你說什麼!」男人的眸光陡然凌厲起來。
程向藍沒有閃躲,依然不疾不徐。「我說,你也有過錯,身為父親,你只將教養孩子的責任推給女眷,你的疏忽才導致了孩子們今日的處境。」
這話說得重了,就是葉晉開再不想和一個女人計較也不禁沉下臉色。「男人志在四方,豈能教後宅之事所困!」
「後宅也是你的家,是你親人孩子所在之處。」
葉晉開一窒,神色更冷了。
程向藍卻是嫣然一笑。「侯爺,若是你願意信任妾身,妾身斗膽在此請命。」
「你說。」
「請侯爺將三個孩子交給我。」
男人劍眉一挑,嘴角喻了一絲嘲諷意味。「你這屋里養了旋哥兒和媛姐兒還不夠?」
「侯爺誤會了,妾身不是讓庭哥兒也養在我屋里,而是來我這里上課,一日三個時辰即可,由我為他們安排課程。」
「你能教他們什麼?」
「詩書典籍自有府里聘請的先生教導,我這里可為他們安排別的課程。」程向藍頓了頓,大膽地探問。「侯爺,不知你心目中理想的兒女是如何的?」
葉晉開一愣,似乎沒料到她會問得這般直接,又像是從未在心里勾勒過對兒女的期望,竟是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冷聲揚嗓。「至少得有主見,莫要唯唯諾諾的,遇事膽怯不決。」
「我明白了。」程向藍微笑頷首。「侯爺是想培養出將門虎子虎女,可若要孩子有主見,得先給他們能夠做選擇的機會,否則他們習慣了听從大人的指示,又如何會有自己的想法?」
男人犀利的目光打量著她。「所以你有辦法將他們的性格扭過來?」
「侯爺且等著瞧吧!」她眉目之間盡是自信的神采。
葉晉開有些意外,盯著程向藍看了好片刻,終于沉默地頷首同意,程向藍頓時芳心雀躍。
她的侯府幼兒園可以正式開張了!
女人笑逐顏開,眼神瞬間璀璨如星,男人看著竟是一時失了神。
☆☆☆
「侯爺竟然讓庭哥兒以後日日都去碎玉軒讀書!」
接到前院傳來葉晉開的指示,鄒玉杏驚駭又惱火,轉頭回到里屋就沖著自己兩大親信的丫鬟發起脾氣來。
「那程向藍憑什麼?不過是個秀才家的女兒,她能懂得什麼詩書經綸?放著府里聘來的夫子賦閑,竟是將啟蒙的重任都交給那個女人?我瞧侯爺不只傷了腿,怕是連腦子也傷了吧!」
「夫人慎言!」
明月和如霜見鄒玉杏氣到口不擇言,兩人都覺得頭皮發麻,連忙制止。
「侯爺此番下令,必有他的用意,夫人稍安勿躁……」
鄒玉杏一凜,自己也明白自己一時氣昏頭,說了不該說的話,可她真的好恨啊,還記得初見葉晉開時,他是隨著長姊三朝回門,當時她年歲尚幼,見他相貌堂堂,如芝蘭玉樹般挺拔出眾,她就已對他心生傾慕了,更別說後來他無意間在他遭受長姊斥責時替她解了圍,她更是芳心暗許。
處心積慮為自己謀奪來這門親事,原以為能與他就此夫唱婦隨,琴瑟和鳴,哪里曉得先是兩人尚來不及圓房他便奉命出征,讓她獨守空閨一年,待得好不容易盼到他回來了,卻又發生媛姐兒遭受下人苛待一事,令他大為光火,罰她禁足,甚至奪了她管家之權。
「之前媛姐兒身上有傷一事就是那程向藍捅出來的,這回庭哥兒失蹤又是她找到了庭哥兒……」鄒玉杏越想越憤恨。「如今還要將三個孩子交給她啟蒙,再這麼下去,這後宅哪還有我這個正牌夫人立足的余地!」
明月和如霜也都覺得情勢不妙。
「夫人,那程姨娘能哄得侯爺留宿于她屋里,怕已不似之前那般痴傻糊涂了,否則又豈能將為府里少爺小姐啟蒙的重責大任也攬在手上?還請夫人一定要小心提防。」
鄒玉杏一凜,其實由程向藍近日的所作所為,她也覺得對方似乎並不傻,氣得重重拍了下桌子。「合著從前都在扮豬吃老虎呢!」
明月和如霜都點點頭,深有同感。
鄒玉杏勉強壓下怒氣,想了想。「碎玉軒可能安插進去我們的人?」
明月謹慎地回應。「奴婢想過了,此時夫人失了管家權,碎玉軒那頭打理庶務的又是太夫人院里派去的秋意,我們想往那邊送人怕是不易。」
「不能送新人過去,那就收買原本的舊人!」鄒玉杏冷笑。「我記得之前程姨娘身邊只剩一個貼身丫鬟,叫什麼來著?」
「是彩雲。」明月低聲應道。
「就是她了,將她給我拿下來!」
明月與如霜交換一眼,兩人同時躬身領命。「是。」
☆☆☆
侯爺軍令如山,一句話就定下程向藍「幼兒園園長」的地位,只不過正如現代員工入職考核一般,也是有試用期的,雙方約定好以三個月為期,以觀後效。
能為自己爭取到這機會,程向藍興奮非常,徹夜設計課程、編寫教案、制作教具,彷佛又回到了那段在現代平淡又自在的日子。
雖然當時她偶爾也會被吵鬧又問題多多的小鬼們給逼到瀕臨崩潰,可如今回想起來,卻只記得那種打從心底油然而生的成就感,是她上一世穿越成丫鬟時萬萬感受不到的。
而這一世她有幸重生,開局卻是個不受寵的小妾,原以為說不定也只能一輩子受困于後宅,如今卻有了不一樣的契機。
當程向藍拿著炭筆和一盤盤各色顏料在紙上繪出一幅又一幅充作教具的圖畫時,她竟有股喜極而泣的沖動,心跳快如擂鼓,熱血沸騰。
原來她還是想當幼教老師的,原來她還是夢想著能在這古代闖出屬于自己的事業,原來她雖恨極了鄒玉杏,恨極了前世將她當成螻蟻糟蹋的長樂伯府,但報復他們並不能真正令她快樂。
她有比宅斗更重要的追求!
第二天,程向藍的侯府幼兒園開學了,今日天氣晴好,春暖花開,陽光曬在人身上暖融融的,程向藍便決定不在室內上課,而是把教室搬到了戶外,在碎玉軒院子里一株老銀杏樹下鋪開一條毛絨絨的毯子,讓三個孩子排排坐。
三個小豆丁,葉君庭、葉巧媛、葉君旋顯然都有些狀況外,圓圓的大眼楮萌萌地盯著她。
葉君庭自從被程向藍發現自己困在假山洞里後,就對這位從前陌生的姨娘有了些好感,見她笑盈盈的,完全不似父親總板著一張冷臉,也不像姨母經常用陰沉的眼神打量他,就大著膽子直接開口問︰「姨娘,父親說以後我們每日都要來碎玉軒上課三個時辰,姨娘是要當我們的先生嗎?」
「是先生沒錯。」程向藍神色溫和。「不過我更希望上課的時候你們能喊我一聲『老師』。」
「老師。」葉君庭從善如流,立刻喊了一聲。
「乖!」程向藍笑著模模他的頭,接著目光轉向葉巧媛和葉君旋。
「老師好,老師早安!」葉君旋可不能讓大哥在自己娘親面前搶了鋒頭,不僅喊了老師,還附加問好。
程向藍自然看出了兒子較勁的意味,明眸流轉笑意,也模模他的頭。「你也乖啊。」
就只剩葉巧媛尚未表示了,一大兩小紛紛將視線投向她,小姑娘又是緊張又是羞怯,小手絞成一團。
葉君庭都替她緊張起來,看了程向藍一眼,深怕這位父親指定的新先生不高興,連忙悄悄拽了拽妹妹的衣袖,小聲催促。「妹妹,你快喊啊!」
葉君庭不催還好,一催葉巧媛就更惶然了,小臉蛋低著,抿唇不語。
葉君庭都想哭了,妹妹之前一直是跟他一起養在正屋里的,兩人都不受姨母喜歡,同病相憐,而妹妹還比自己更受姨母忽視,所以他總覺得自己這個哥哥要多多照顧她一些,也很怕她惹惱了老師,老師會不喜歡她。
「妹妹……」葉君庭吶吶的,還想再勸妹妹幾句。
程向藍看出這孩子是真心為妹妹著急,心頭一軟,雖是個膽小又愛哭的孩子,但還是挺善良的,有顆赤子之心。
她安撫地又模模葉君庭的頭,特別溫柔地笑道︰「妹妹不想喊沒關系,等她想喊的時候再喊就好了,老師不介意的。」
葉君庭一愣。「真的嗎?」
「真的。」程向藍認真地頷首。「庭哥兒是個好哥哥。」她柔聲稱贊。
葉君庭先是茫然,彷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麼,接著一雙眼眸就隱隱泛紅,自從娘親去世以後就沒人再這般贊許過他了。
程向藍又對他微微一笑,接著拍拍手。「好了,既然小朋友都到齊了,那我們就開始上課吧!天第一課,我們要來認識自己上課的教室……小朋友知道這是什麼樹嗎?」
葉君庭和葉巧媛都愣愣的,葉君旋第一個舉手。
「我知道,是銀杏樹!」
「沒錯,這是銀杏樹,而且已經是個有好幾百歲的銀杏老爺爺喔,今天老師要跟你們說說銀杏老爺爺的故事……」
程向藍唱作俱佳,語調活潑而生動,故事內容又趣味橫生,三個孩子很快地便沉浸于程向藍所描繪的想像世界里,听得如痴如醉。
就連悄悄來到角落旁听的葉晉開,也不禁感到驚奇。
這女人說要為孩子們安排幼教課程,他還以為是教些琴棋書畫之類的,怎麼也想不到她第一堂課竟是教孩子們認識花草樹木,而且還為每樣植物都編了個角色,在她講述的童話世界里,這些花草樹木能說能動,也有著人類的喜怒哀樂,甚至比一般人更厲害的,他們有「魔法」。
這簡直是胡說八道!
葉晉開難得地自覺矛盾,有部分的他想即刻阻止這女人繼續對孩子們灌輸這些荒誕又不合理的故事,可也有一部分的他想听她說更多一些,想知道她那小腦袋里究竟還裝了多少奇思妙想。
他想了解她,更深一些。
于是他幾乎日日都會來旁听她給孩子們上課,有時是悄悄地隱身于一旁,有時則光明正大地表示他就是來監督她如何教學的,而她好似並不在意,不管他在或不在,同樣是那麼熱情地引導孩子們激發各種想像力。
她不只將許多日常的知識深入淺出地教給孩子們,還經常帶領他們唱歌做體操,據她的說法是如此可訓練孩子的肢體協調,也幫助他們舒緩情緒,保持身心健康。
她格外喜歡讓孩子們學習自己動手做,繪畫、摺紙、手做七巧板等等,甚至有一次他還听說她在院子里擺了一張案桌,從廚房里拿了面粉和肉餡調料等等,教孩子們揉面團、桿面皮、包餃子。
當晚,他在書房里和幕僚商議朝廷事務時就得到了一大盤她讓下人送過來給他的孩子們親手包的餃子,幾乎沒有一顆是完美成形的,不是包得太胖就是太瘦,不是破皮就是漏了餡。
他光看就知道這餃子肯定不美味,可他還是一口一口將一大盤的餃子吃完了,並成功地將自己的胃吃撐了,連幕僚好奇想分幾顆去吃,他都小氣地不願多給。
他看得出來,孩子們在她那里上課是真心感到快樂的,可當他收到寒光向他報告的消息時,心卻不由得一沉。
「你可清楚了?程姨娘于前年臘月確實不曾出過侯府?」
「回侯爺,屬下來來回回核實過了,程姨娘當時頭部已受傷,一直是足不出戶地在碎玉軒養病。」
「她的娘家人呢?難道她連娘家也未曾回過?」
「她父親在她年幼時去世了,母親也在她出嫁後不久便改嫁為一名商人的繼室,如今跟著那名富商住在江南,也已經許多年不曾回京城了。」
「就沒有其他親人了嗎?」
「父族老家那邊倒還有幾個親戚,不過關系並不好,還曾經想霸佔母女倆分得的族產,程姨娘嫁入侯府後也並不與他們往來。」
所以,程向藍不是「她」。
但若不是她,又怎會說出和她說過的那般相類的故事?那所謂的「童話」他從未曾于別處得聞。
即使程向藍不是她,也必然和她有著某種淵源,他不相信這兩個女人會毫無相干。
葉晉開想著自己吻著程向藍時從她身上聞到的那獨特的香氣,抱著她時感受到同樣的溫暖,看著她的眼眸時,看見了和「她」一般的迷離若夢,她們怎麼可能不是同一個人呢?
但理智上葉晉開也明白,本來就不太可能是同一個人,只是他一廂情願地希望如此。
他約莫是著了魔吧!
思及此,葉晉開自嘲地撇撇唇,因胸臆間沉澱著心事,有好一陣子他都悶悶不樂的,也不往後院去了,若不出門就只在前院書房待著。
直到這日,他接到下人來報,他的好友傅既明從外放的任上回來了,剛剛安頓好就迫不及待地讓人給他送信,約他于酒樓相見——
☆☆☆
狀元樓。
這是京城最知名的酒樓,不是因為這里的酒菜最好吃,也並非裝潢最高貴,而是連續兩屆科舉的狀元都曾于此處舉辦的「群英會」揚名,因此才替這間酒樓打出了名聲,老板也很懂得見風使舵,直接就把自家酒樓換了個招牌,改稱狀元樓,寓意相當地直白。
傅既明約葉晉開于此相會,倒不是想跟那些文人墨客比試詩文,不過是鐘愛這里的一道江米釀鴨,只覺得全京城就這間酒樓做得最道地。
他在三樓定了個雅間,叫了一桌豐盛的酒菜,原本是挺悠哉悠哉地倚在窗邊閑看窗外街頭景致的,待葉晉開在兩名親衛的護送下自行轉著輪椅進來,他整個人驀地驚跳起身。
「葉晉開!他們說你腿瘸了,我死都不信……怎麼你這還真瘸了啊?你讓我這個號稱料事如神賽諸葛的男人情何以堪啊!」
葉晉開翻了個白眼,示意兩名親衛出去,順便帶上雅間門,這才轉向一臉驚愕的好友。「我的腿都這樣了你還只顧惜你那什麼賽諸葛的破名聲,難道不應該先安慰安慰我嗎?」
傅既明瞪著他,眼神滿是狐疑。「你這腿怎麼回事?可莫告訴我好不了了!」
「你說呢?」
葉晉開轉著輪椅就來到好友面前,一個抬頭仰望,一個低頭俯視,身高差極為明顯。
即便在官場也算浸婬了好幾年,頗有些狐狸脾性的傅既明,此刻也不免感到些微不自在,他還是喜歡和朋友平起平坐的,這種居高臨下的對比他不習慣。
他坐回椅子上,眼神涌上真正的憂慮。「京城的大夫都這麼不濟嗎?有沒有給太醫看過?」
「自然是看過了。」
「太醫如何說的?你果真站不起來了?」
「你這風聲也接收得太快,不是剛回京城嗎?」
「你也曉得,我們這種簡在帝心的重臣,總是會有人特意巴結送消息的。」傅既明說起這種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那是完全的沒有任何一絲羞愧,相當坦然。
葉晉開好氣又好笑,可近日一直繃緊的那根弦卻緩緩地松開了,自從回到京城後,他除了在侯府里還能顯出幾分本性,在外頭一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只怕一個不經意便讓人奪了先機。
傅既明觀察他的神情,見他墨深的眼眸隱約掠過一絲笑意,頓時心下有了數,手就不知不覺地癢了起來。
「讓我測試一下啊,看看你這雙腿是不是真的廢了……」
話語方落,傅既明大手就往好友膝蓋用力一敲,葉晉開猝不及防,反射神經下意識地就彈高了腿。
「原來還是有知覺的嘛。」傅既明笑了。「且讓我再揉一揉……」
眼看著一雙邪惡的大手又要襲來,葉晉開沒好氣,直接就用自己的臂膀不客氣地擋開。
「找死啊!」
葉晉開語氣越凶狠傅既明反倒越高興,一顆高懸的心也安然落下。
「看樣子某人比我還能演啊,你這是被戰場耽誤的戲子啊!」傅既明笑咪咪地調侃道。若是旁人敢將葉晉開比喻為戲子,怕是早挨他連射幾枝冷箭了,可這話出自傅既明的口,他竟毫無心里負擔地接受了,許是因為兩人是過命的交情,而從一開始他便知曉這個好友不比尋常。
在傅既明心中是沒有貴族與賤民的階級之分的,他也不認為戲子就是下九流,反而常說行行都能出狀元,各人有各人的本事。
所以當年他們才能一見投契吧,兩人初次相遇便是在一個疫病蔓延的小城,當地的刺史下令封城,不分男女老幼,不分有病沒病,竟是打算全數屠戮殆盡,而兩人都是偶然听聞此事分別從兩地趕來,一文一武,都是為了阻止此人間一大慘劇的發生。
當時葉晉開尚未封侯,傅既明也只是個工部派出支援地方建設的小官,兩人力抗比自己官大的刺史,絲毫不退縮,也在齊心戮力解救當地百姓的過程中結為莫逆之交。
也因出自對好友的絕對信任,葉晉開毫不保留地在他面前翻出自己的底牌,直接從輪椅上站起身,選了張椅子落坐,步態雖略遲滯,仍十分瀟灑,顯然這腿傷早已不是問題,只待再休養一段時日後便可完全痊癒。
傅既明眨眨眼,再眨眨眼,終于撫掌大笑。「你唱這一出,是把全京城都當成你的舞台了,這不頒座最佳影帝獎給你怎麼成!」
「影帝?」葉晉開微微一愣。
「呃。」傅既明彷佛也驚覺自己說溜嘴,有些冏,卻也並不如何在意。「就是吧,在我老家那邊有個說法,很會演戲的男戲子我們叫『影帝』,女戲子就是『影後』。」
「你的祖地是在西北邊陲吧,那處如何會有這般的風俗,竟敢以帝後來取樂?」
「不是西北,正確來說,我的老家應該在東南方。」
「是嗎?」
葉晉開有些疑惑,莫非他記錯了?但傅既明的祖父是先帝還在世時大雍知名的計相傅宗哲,傅氏一族出自西北邊陲的耕讀之家,這是整個朝廷都知曉的。
傅既明微微一笑。「這事說來話長,容我以後有機會再解釋,還是你先說說吧,為何要唱這出瘸腿的戲,姜太公是想引哪條魚上鉤?皇上可知曉你的腿傷其實並無礙?」
「聖上自然是知曉的,也是他同我定下此計……」
葉晉開幽幽地對好友說明來龍去脈,包括他在戰場上大勝卻反遭內賊射傷了腿,不得不一路示弱,低調地回京,然後在面聖後放出自己雙腿再也無法痊癒的風聲,設法釣出幕後的有心人。
傅既明听得瞠目結舌,搖頭感嘆。「陛下當時見你差點瘸了腿,怕也是惱了吧?」
豈止惱了,皇帝當場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杯盞都砸了好幾個。
葉晉開憶起回京隔日進宮面聖時的情景,胸臆微暖,雖然時人常說伴君如伴虎,但他能感覺得出皇帝待自己確實是有幾分真心實意的,畢竟兩人是年少時便一路相伴走來的交情,陛下又大了他幾歲,一直就將他視為弟弟看待。
這次他于戰場吃了自己人的虧,皇帝整個臉色鐵青,直說必會查出幕後主使,替他討回公道……
「一個再也無法上戰場的將軍,在某些人眼里許是拔除了眼中釘,對他們所謀之事也少了幾分威脅吧。」葉晉開語帶自嘲。
傅既明望著他,眸光陡然深沉。「是誰想害你的命?查出來了嗎?」
「怕是與奪嫡有關。」
傅既明彷佛並不意外,冷笑一聲。「新帝才登基幾年,這些人就想著從龍之功了。」
「陛子一直不大好,這兩年頭風之疾日益加重,據說很多時候都不能親自理政,還是皇後幫忙看的摺子……」葉晉開若有深意地頓了頓。「皇後膝下無嫡子,幾個皇子的母族都蠢蠢欲動,也有母族勢弱的年幼皇子想讓皇後抱養,皇後卻是一個也看不上。」
「她怕是想自己上吧!」傅既明沖口而出。
葉晉開瞪他一眼。「也就幸好此處只有我和你,否則這大逆不道之言傳出去你這顆項上人頭未必能保得住,任憑你在水泥建設上有多少功勞都不管用!」
傅既明只是灑月兌一笑,他敢在葉晉開面前言語放肆,自然也是因為對好友萬分信任。他主動拿了雙筷子給葉晉開。「菜快涼了,先吃吧!」
兩人邊吃邊聊,針對朝堂與後宮的局勢進行深刻的剖析與交流,葉晉開說起長樂伯府和大皇子及恭王都有剪不斷理還亂的往來,不免就提起府里那位出自伯府的繼室夫人。
葉晉開並不是喜歡聊後宅家事的男人,可偏偏傅既明這人與其妻朱寶慧向來鶼鰈情深,對自己的老婆與兒女那是時不時就要拿出來炫耀一番,而在他好奇的追問之下,葉晉開也不得不透露些許自己後宅那些煩心事。
傅既明的評論很直率。「我說你啊,前前後後也有了兩妻兩妾了,就沒有一個真心所愛?你整日在自己家里,對著自己無感的女人,不覺得悶嗎?」
「我從未考慮過後宅之事,男兒志在四方。」葉晉開一本正經地回應。
「切!」傅既明不以為然。「那是因為你府里的女人沒一個令你心動的!」
葉晉開默然不語。
說實在的,從前他反而覺得傅既明只有一個正妻,夫唱婦隨、和樂融融的生活不合這世間的潮流,他從小就受長輩教導,身為葉氏唯一嫡子,有責任替家族傳承血脈、開枝散葉,從未想過在妻妾身上花任何心思,只把傳宗接代當任務。
可認識了傅既明,親眼目睹了他們夫妻之間的濃情密意,他這才逐漸領悟自己的人生似乎是缺了點什麼。
「先不說女人了,你起碼得多關心關心自己的孩子吧,否則親子疏離,以後萬一你真的落到那樣的下場……」傅既明驀地頓住。
葉晉開一凜,察覺到好友神情奇特。「什麼下場?」
傅既明欲言又止,像忍著什麼秘密,不確定該不該吐露,好片刻終于輕聲嘆息,試探地問︰「你覺得親子之間最悲哀的是什麼?」
葉晉開劍眉一擰,他所能想到的便是諸如天家的骨肉相殘。「難道你認為我的孩子們會為了爭一個世子之位兄弟閱牆?」
庭哥兒和旋哥兒有一日會反目成仇?葉晉開沉著臉,不願想像那樣的可能性。
「兄弟閱牆還不算最糟的,最怕的是父子兵刃相見,女兒因所嫁非人,服藥自盡……」
「不可能!」葉晉開厲聲打斷,眸光瞬間冰冷。
傅既明知道他惱火了,卻是不避不閃地迎視他凌銳如刀的目光,語重心長。「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我也希望這樣的事永遠不會在你身上發生。」
可他說話的口吻,分明是料定了自己會有那樣的將來!
葉晉開冷冷瞪著好友,心海卻掀起狂風巨浪,傅既明會于短短數年間便在官場上奪得賽諸葛的美名,就是因為他料事極準,對某些局勢的發展異常敏銳,難道他也算出了自己的未來?
葉晉開想著受前妻教養而膽怯懦弱的嫡長子,想著遭到下人暗中苛待的女兒,以及秉性聰明可惜身為庶出的幼子……
「不會的,如今他們三個天天都一同上課,感情日益融洽,眼看著也比從前快活多了,必能成為佳兒佳女……」
「你讓兒子和女兒一起上課?」這倒令傅既明意外了,他還以為葉晉開對孩子的教養會是很傳統的,男孩可以學經書詩賦,女孩就只能繡花彈琴。
「而且他們學的課程內容很特別……」
葉晉開講述起程向藍為孩子們設計的種種課程,傅既明越听越是瞠目結舌,最後忍不住迸出一句——
「你這位姨娘,分明是我的老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