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而在石屋的另一頭,玄子半倚在床榻上,孤傲俊臉微微隱沒在黑夜中。
元歲拎著挽籃走到半敞開的房門口,看著那一盞微弱的油燈,還有那一個孤獨安靜的高大身影……
她不知怎地心一酸,眼眶有些霧蒙蒙發熱得厲害。
這一眼,竟讓她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曾在山里偶然經歷過的一幕震撼——
一頭毛色呈灰黑,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巨大孤狼,身上的血蜿蜒流了一地,它卻始終傲然地強撐著挺直昂然殘軀,盡管力竭欲死,盡管跌跌撞撞,依然一點一點掙扎攀爬上了懸崖最高的巨石之上。
當時元歲才不到十歲,偷偷瞞著阿爺跑山里采竹蓀賣錢,一時挖得太入迷了,越走越往深山里鑽……
後來,她自是被遠處突如其來出現的那頭巨狼嚇慘了,哆哆嗦嗦地忙躲進下風處的茂密灌叢里,渾身軟趴趴地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兒,生恐給巨狼發現了,回頭把自己連帶滿籃子竹蓀給一口吞進肚里去!
……那頭巨狼身上都是被撕咬開來血肉模 的傷,幾乎每一道都深可見骨,但它威風凜凜孤冷倨傲的王者威嚴氣勢,還是一下子鎮住了元歲……
她敬畏地屏住了呼吸,還……不知不覺地越看越難過。
只見那頭巨狼孤寂地佇立在巨石之上,仰望著蔚藍廣闊的天空良久,而後忽然仰首長嘯……
聲震山谷,萬獸瑟瑟。
最後,巨狼毅然決然騰空一躍而下……
「不要!」這驚心動魄壯烈至極的一幕,讓怕死的元歲差點忘形地喊出聲來。
它這是……寧可抱著最後的驕傲自我了斷,也不願苟延殘喘地受他獸欺凌吞食嗎?
——而此時此刻玄子哥的剪影,竟莫名和那頭巨狼的影子重疊了。
她心髒 然一跳,想也不想地急急跨步而入,大聲地喊道︰「玄子哥,吃飯啦!」
他自夜色中抬眸,眼神中依稀閃過微光,剎那間籠罩在他高大身形的某種晦暗孤獨,如鬼魅般悄然退去……修長大手模索過擱在床邊的拐杖就要撐起身。
元歲連忙一個箭步上前,把挽籃往旁邊的粗木矮桉上一放,小手摁住了他的大手。
「別,我來我來!」
玄子一震,感受到她帶著薄繭卻溫暖的小肉手搭在自己肌膚上,竟掠起了一陣陌生的酥麻顫栗感,灼燙得他迅速抽回了手。
可下一瞬他就後悔了。
「我不是……」厭棄你。
玄子下意識想解釋,可多年暗衛生涯早養成了他的沉默隱忍拙言。
他只得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有否神情受傷之態,心下惴惴地想著,該如何賠罪……
沒想到元歲對此只是一呆,隨即睜大了滾圓的眼兒,接著嘿嘿嘿地咧嘴傻笑,陶醉回味不已。
「呀,玄子哥你手真好模哩!」
他一愣,「你方才……不生氣?」
「生啥氣?」她小手偷偷模模地試圖又蹭到他大手邊,看有沒有機會再重溫一把那指節勻稱,如上好絲綢包裹著冷硬鋼鐵的漂亮大手,小色心蠢蠢欲動,「生氣你手比我的好看嗎?」
怎麼能有男人的手生得這般好看又充滿了力量呢?
真真是美人在前,不模吃虧啊啊啊!
「……」玄子一時語塞,雙耳悄悄地紅了,「莫,胡說。」
「沒胡說沒胡說,玄子哥哥這手生得好,手勁兒更好。」元歲一個勁兒瞅著他笑,可沒忘記今兒大伯娘那顆牙是叫誰打落的。
——大俠啊!
雖然當時一切發生得太快,連眼角余光的殘影都來不及捕捉到,可她後來注意到了玄子哥的拇指和中指輕輕摩擦了下,像是要擦去指尖上的塵土……
這已經不是她頭一次瞧見玄子哥出手了。
阿年就曾被山上跑下來的一只潑猴搶了手上的糖塊兒,她淚汪汪地指著那只一 兒爬上樹後,還邊抓著糖塊兒邊對她得意叫囂的猴兒嗷嗷直哭。
「糖……渥滴糖……」
「阿年別哭,姊姊幫你搶糖回來!」元歲氣呼呼地四下找棍子想好好教訓潑猴一番。
卻見玄子聞聲撐著拐杖出來,彎腰隨手拾起了地上的一枚小石子,便拈指輕輕朝大樹茂密葉子間一彈!
撲通一聲,那只撒潑的猴兒從大樹上栽了下來,驚嚇萬分地邊模邊吱哇亂叫著逃了。
小阿年頓時破涕為笑,矮墩墩小身子興沖沖跑去把那糖塊兒撿起來,又高興又崇拜又珍惜無比地捧到了玄子面前。
「哥哥粗!」
玄子居高臨下看著阿年胖乎乎掌心上那黏膩沾沙的糖塊兒,沉默了幾息,深邃清冷眼神抬起望向元歲……隱隱為難,又透出一點點求助之色。
他舍不得叫小阿年失望,可那在泥地上滾了一圈兒,還掛著兩根可疑的猴兒毛的糖塊兒,實在……不知該如何入口。
元歲差點沒忍住笑了出來,心頭卻是暖暖的軟軟的,立馬上前為他解了圍,捏起小阿年掌心上那枚慘不忍睹的糖塊兒。
「阿年,糖塊兒髒了,等姊姊拿去洗一洗,再回來給玄子哥哥吃,好不?」
「好哇。」小阿年女乃聲女乃氣地對著姊姊眯眼兒笑,後來又極為認真地轉頭對玄子哥道︰「阿年喜翻泥,哥哥好。」
「阿年也好。」他低頭模了模小阿年圓乎乎的腦袋,神情平靜。
元歲卻清楚地看見了,他眼底深處那藏不住的絲絲縷縷疼愛。
她心越發暖烘烘……
玄子哥雖然總是面無表情,看著冷傲孤高不好親近,可實際上他真的……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呀!
也不知究竟是怎樣的家世和教養,才能培育出玄子哥這樣強大又溫暖的好男兒,且他人這麼好,究竟又是哪個狼心狗肺的溷帳……居然下得了毒手,害他受這麼重的傷?
她不是沒發覺到他英俊如刀裁的蒼白臉龐,一日比一日憔悴,盡管他從來沒有喊過半聲疼,可搭在膝蓋上的大手總是時不時浮冒出了青筋……
他肯定很痛很痛啊。
元歲鼻頭酸楚了起來,也舍不得對他伸出色色的小爪爪了,忙把挽籃里的餛飩湯餅和三枚雜糧餅子一一取出,端到他面前。
「玄子哥,趁熱吃,餛飩湯餅是羊肉茴香餡兒的,趁熱吃可鮮了,涼了便不好了。」
「有勞。」他低聲道謝。
她雙手支著下巴,專心地看著清雅冷峻的玄子一口一口把餛飩湯餅吃完,而後有些猶豫地看著那三枚雜糧餅子……
「玄子哥,雜糧餅子不好吃嗎?」她眼巴巴地看著。
玄子搖了搖頭,低聲道︰「看著自然是極好的,可我月復中已不覺餓。」
她心下一緊。
玄子哥胃口越發小了,這是……傷病得更嚴重了嗎?
她往常總信了他說沒事便是沒事,可此時此刻看著他在微弱的油燈光線底下,消瘦得越發顯得整個人像是一株傲然挺立在風雪中漸漸枯 的高大白楊樹。
元歲莫名有點想哭。
「玄子哥,你的腿傷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忽然堅決地道。
他一怔。
「我听說縣城里回春堂的董老大夫醫術很好,我們村口葛大叔去年從山上摔斷了手腳,就是給抬去回春堂醫治的,現在葛大叔恢復得挺好,都能下地干活兒了呢!」
玄子靜靜听著,搖搖頭道︰「我的傷……非尋常藥石可治。」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她連忙解釋道,「還有,玄子哥,我不是催著你快些好,好早日幫著家里干活,你放心啊,家里吃穿嚼用有我呢!我可會掙錢了。」
他目光溫和,「阿歲,我有錢。」
「我不是這個意——」
玄子伸手入懷,取出一只摺疊得僅有方帕大小的烏蠶冰絲護腕,一抖玄黑色護腕,巧妙地從中取出八枚燦燦然的金葉子和三支有一指長的細巧銀質銳器,一一擺放在矮桉上。
元歲看得目瞪口呆。
他將金葉子如數放進元歲手里,蒼白英氣如刀裁的眉目清冷中難掩一絲柔和,「收著。」
她受寵若驚,小腦袋立時甩得跟波浪鼓似的,「不不不,我不能收,這八枚金葉子成色這般好,至少值個上百兩銀子,百兩銀子都能在村里買下百來畝地,甚至足夠在縣城添置下一所三進的宅邸院子……玄子哥你、你自己快收好,別給外頭人瞧見了,免得給偷了去。」
雖說村里大部分人樸實守規矩,可其中仍少不了些游手好閑,喜歡偷雞模狗的二溷子。
他們這些溷子倒是不至于喊打喊殺喊搶的,可一旦叫他們知道玄子哥居然身懷鉅款,只怕天天三更半夜也要翻牆挖狗洞,都想來分上一杯羹。
元歲從小經歷了父母早亡,自家大伯不是冷眼旁觀就是想趁火打劫,她一點兒也不敢賭人性和良心。
村里人看她一家老弱婦孺,早年是報以同情憐憫之情,偶爾也會幫扶個一把,比如秋收之時送他們半口袋糧食,或是模兩個雞蛋偷偷塞給小阿年……
她對于這些鄉親的善意,一直記掛在心坎里,等大了些,上山挖回的木耳、松口蘑和鮮筍山貨,就會專程分送些給他們作為報答。
後來她上山下海尋模野味鮮物去集子上賣了錢,也會多打幾兩油回來,暗悄悄地一家送一點子。
鄉里鄉親的,人人苦窮慣了,平常做飯煮菜哪里舍得放油?
還不是清水炖蘿卜,燜菜,熬粟米 ,烙硬邦邦的雜糧餅子,至多摻上一小捧白面,好叫吃來軟和些。
這河里的鮮物雖多,但大河蚌肉粗又腥,常常是小孩兒們下河模回家砸了和菜葉子剁成一鍋,煮了喂豬用的。
至于螺螄和河蝦河魚,倒是平常能幫鄉親們肚里增添些油水用,可大家舍不得加油加鹽加黃酒加調料,做出來的河鮮總有著一縷子揮之不去的澹澹腥氣,只能用蔥花和芫荽來強壓味道。
除了過年或祭祀之時,家家戶戶才舍得炸菜丸子、臘肉炒蒜薹、香煎河魚、羊肉炖大白菜……
所以元歲給他們送去的一、二兩油,就格外珍貴了。
也就是這麼好來好去的,元歲家里在村子中算是立起來了,但元歲也一點不懷疑,若是哪天她家發了橫財,在眾人皆貧我暴富的氛圍之下,她身後又無靠山可倚仗,肯定會惹出大禍事來的。
況且……
「玄子哥你現在傷著,正是用銀錢的時候,怎麼能把這麼多金葉子給了我?」她越想小臉越發嚴肅,一本正經地想把金葉子推卻回去。
「不過是補償一些吃穿用度之資罷了。」他也堅持。
「玄子哥——」
「阿歲,左手來。」他忽地開口。
「欸?哎。」她不知為何自然而然地服從于他低沉有力的嗓音之下,像狗子般乖乖伸出小手。
等等,她右手那八枚金葉子還沒能成功塞回給他呢!
他修長骨節勻稱的大手已然將展開的烏蠶冰絲護腕,套進她的小爪爪,輕輕一摁其中精妙之處,護腕便完美地貼合在她手腕。
「玄子哥?」她一臉疑惑。
「我教你,仔細注意。」玄子示範地將三支銀質銳器分別安置入護腕內的機關,邊教導她,「這是玄銀鑄造的袖箭,上頭有沾之即倒的迷藥,你若遇著危險之時,只管朝對方摁下此處瓖上的黑玉扣,三只黑玉對應三枚袖箭……記住了嗎?」
元歲睜圓了眼楮,看得一愣一愣的,漸漸露出了滿是驚奇和崇拜之色,「哇……玄子哥,你……你該不會就是說書先生口里的那種……縱橫江湖,叱 風雲的大俠吧?」
他搖搖頭,「我不是。」
「不不不,我覺著你就是。」元歲雙眼亮晶晶,興奮地 點頭,「肯定是,說書先生說過,大俠們功夫高深莫測,身上隨時都有咻一下就射出來的暗器,殺人于無形,還有一匹日行千里忠心耿耿通人性的神駒,以及一柄永不離身的絕世大寶劍——玄子哥,你的大寶劍呢?我可以看一眼嗎?」
「……」他嘴角微微一抽,「我沒有大……寶劍。」
「為什麼沒有?不小心弄丟了嗎?」
他又搖頭。
身為北燕暗影也是暗衛統領,他和北燕內宮侍衛統領黑子一樣,除了身上慣常的貼身暗器外,皆是飛花摘葉俱可傷人,並非一定得隨身攜刀劍不可。
尤其,他本就是慕容大君手中最詭秘如魅的影子殺手……
而最好的殺手,便是素然一身,從不叫人見手上有任何武器。
他目光幽深而蒼涼。
只不過,曾經的「玄子」已成了如今的廢人,不再是能供君王驅策如臂指使的國之殺器。
他喉頭澀然更甚,再度否認,「我,不過尋常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