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子心急如焚地撐著拐杖飛點出外,焦灼的目光霎時一滯——
只見他擔憂的少女叉著腰哈哈大笑,露出八顆可愛的小白牙,眉開眼笑得意洋洋,精神抖擻得彷佛燦爛奪目的小太陽!
「——大伯您全家自個兒享那天上掉下來的富貴去吧,佷女兒就喜歡這種種田養養雞鴨魚的日子,我們兩房都分家了,日後婚喪嫁娶都不勞您費心,您趁早上路回城,否則咱們這大山里的豺狼虎豹可心狠著呢,同有些人一樣,吃人都不吐骨頭的那種。」
少女嗓音清脆如山澗流過的潺潺碧水,靈動俏皮中透著濃濃的嘲弄意味,听在元大伯元大娘耳中自然是險些嘔出一口老血來。
玄子卻是靜靜地佇立在原地,驚悸憤怒狂跳的心剎那間軟和了下來,嘴角不自禁淺淺上揚了。
斗志昂揚宛如林間 獸的阿歲,果然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饒是如此,玄子在松了口氣之余,望向粗壯圍欄木門外那群叫囂不停的人們,眼神冰冷了一瞬。
莫不是,當他死了不成?
「你這小賤人,別以為撿回了個野漢子就能頂你們二房的天,老娘倒要看看你這個賤貨被人玩殘了,回頭哭哭啼啼求我們大房——嗷!」
粗蠻的元大娘忽覺口中一陣劇痛,不知哪兒飛來了一枚小石子恰恰擊落了她一顆大門牙,霎時間鮮血迸流……
元大娘摀著痛得抽搐的嘴巴,再看滿掌心的血,頓時嚇昏了去!
「這、這是怎麼啦?」元大伯急忙抱住沉重的婆娘,大驚失色。
同來的幾個小伙子也傻了眼了,「姑母死了?有鬼——有鬼啊——」
「難道是山魈作怪啊啊啊啊!」
有個眼尖的鄉親低頭一看,「咦?地上怎麼有顆牙……」
「——這婆娘就是嘴賤,看!罵人罵到牙都掉了吧!」有人幸災樂禍。
元大娘的佷兒怒目而視,卷起袖子朝那人揚拳,「給老子嘴巴放干淨一點!」
「閉嘴!別吵了別吵了,快把人弄到赤腳大夫那兒去……」
外頭一陣雞飛狗跳……
元歲好奇地想湊到圍欄縫縫瞧個明白,元阿爺和元阿女乃憂心又忐忑,元阿女乃更是想開門出去看個究竟,順道幫扶大兒和兒媳一把,卻被元阿爺狠狠一扯。
「別叫孩子寒了心!」
元阿女乃瑟縮了一下,只得愁眉苦臉地眼巴巴地望著外頭,口里念念有詞,「也不知要緊不要緊……」
終究是救人重要,一群人風風火火地扛著也不曉得是嚇昏還是痛昏的元大娘跑了,只留下三兩個老鄉親在外頭對著他們屋指指點點,說些不冷不熱的風涼話。
元歲一貫左耳進右耳出,回過頭來笑嘻嘻地左勾住阿爺右攬住阿女乃,「沒事沒事,大娘火氣大,放放血靜靜心也是好的,不然整日打雞罵狗的,多不賢淑啊!」
元阿爺和元阿女乃听得目瞪口呆,「蛤?」
「……」玄子嘴角緊緊抿住,省得笑出來。
元歲一回頭,看見冷峻英挺的玄子時,頓時眼楮亮了起來,咚咚咚跑了過來,主動伸手扶住了他,「玄子哥,你怎麼出來了?剛才你瞧見我一個打十個了沒?可威風了。」
他低頭凝視這仰望著自己的笑晏晏小臉,「……嗯,威風。」
她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元阿爺看著面前高大病弱青年和嬌小生氣盎然的孫女兒,有些若有所思,又有些憂心忡忡。
玄子這孩子沒話講,論模樣人品氣度都是一等一的好,比縣城那些大家公子還要貴氣上七分,性情又穩重如山,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物……若自家阿歲能有幸嫁得這樣的貴婿,將來就不愁終生無靠了。
只是元家幾代都是庶民窮種田的,經常米缸存不了一季糧,阿歲再機敏聰慧,在世人眼中也不過是個農家女,哪里能配得起貴公子們?
好吧,即便玄子他不嫌棄,可他這始終不見好的腿腳,日後也是個隱患。
阿歲今年才十六歲,就已經扛著一個艱難又無以為繼的家在肩上,難道嫁了人,下半輩子還得養一個腿腳不便的夫郎嗎?
這孩子,已經太苦、太苦了……
元阿爺心底翻江倒海,滋味又酸又苦又澀,越想越發惴惴不安。
老婆子確實胡涂,還指望老大夫婦有良心,但她適才有句話倒是說對了,阿歲和阿年將來早晚要嫁人,娘家也沒個倚仗的,可如果有個當官兒的主簿堂兄願意做她們姊妹的靠山,那……
元阿爺又忍不住目光隱晦地偷偷瞄了玄子一眼,隨後嘆了一口氣,扯了扯心神不寧的元阿女乃低聲道︰「走吧,回屋了。」
玄子假作沒有察覺到元阿爺的打量和異狀,直到兩老夫婦顫顫巍巍地進了屋後,他濃眉不著痕跡地隱隱一蹙。
——今日之事,有古怪。
當晚,元歲包了百來只約莫銅錢大小、形似偃月的餛飩,里頭的餡兒是剁細了的羊肉和茴香,摻了一點子花椒水……煮熟了白白胖胖一咬滿口鮮香湯汁迸發,就連小阿年都能一口氣吃上二十來只呢!
餛飩湯餅里的湯則是熬得軟爛清甜的蘿卜,起鍋前撒上點子香油,再撒一把芫荽和蔥花,香得直叫人連舌頭都要吞下去啦!
元歲怕玄子和阿爺吃不夠,還另外烙了幾只雜糧餅子,怕吃著太粗糙喇嗓子,她也舍得多加些磨細了的白面,所以揉烙出來的餅又軟又韌,吃著還有雜糧的澹澹香氣。
若是將來營生多了,條件好了,她必定要炖上一鍋濃油醬赤的燒羊肉,和著蒜苗子剁成醬肉泥塞進劃開了的餅子里,再澆上黏稠咸香的醬汁兒……哎喲喲那滋味簡直美到銷魂。
想著想著,元歲自己都情不自禁悄悄吞了口口水。
這晚上的暮食一如往常,元歲就要幫玄子提到他屋里去,可元阿爺突然面色復雜地攔住了她,吞吞吐吐道︰「阿歲……」
「阿爺,怎麼啦?」她眨眨眼。
元阿爺遲疑了一下,伸手就要接過,「這飯菜,還是阿爺拎過去吧!」
元歲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笑容微斂,疑惑地歪頭看著他,「阿爺,為什麼呀?」
「那個……終歸是男女授受不親。」元阿爺在晚風和昏暗油燈中,黝黑枯瘦的老臉有著一抹訕訕然。「你玄子哥是個好人,但是這村里村外的,久了叫人說閑話于你也不好……」
阿歲阿年已經沒有親爹娘在身邊看顧了,他這個阿爺更該替孫女兒多著想幾分才行,莫叫外頭人編派出那些個污言穢語戳她 梁骨,敗壞了她小姑娘家家的清白好名聲。
元歲想了想,一本正經地看著元阿爺,「阿爺,今天大伯娘的話,您該不會听進心里去了?」
「呃,自、自然不是……」元阿爺眼神有些許回避。
「阿爺,您就是把大伯娘那些鬼話當回事兒了。」
元阿爺被大孫女兒的目光盯得一陣陣心虛起來……
大孫女兒自小就是個有主見的,否則也不能夠在父母雙亡的窘迫困苦境況下,還一肩扛起了養家活口的擔子。
明面上是他夫妻倆養育照拂一雙孫女兒,可元阿爺心知肚明,他和老婆子並不是精明強干之人。
他倆當了一輩子的泥腿子,沒多大心眼兒,腦子也不靈光,這個家實際上靠的還是小機靈兒阿歲的謀劃,才能過得一年比一年豐足,不至于一遇上天災旱澇顆粒無收的時候,就得一家子餓死。
再加上元阿爺知道自己和老婆子因為沒教養好大兒,又對潑辣的大兒媳束手無策,所以這些年來讓這對孫女兒吃了不少苦,因此他們每每對上元歲……是很有幾分愧疚和心虛的,也就更加不舍在她面前擺起長輩的架子。
「咳。」元阿爺模了模灰白的短須,忐忑地挪動了下姿勢。
「阿爺,大伯和大伯娘是關心也好,是另有所圖也好,我都不會听憑他們的指手畫腳來做事。」她目光澄澈清亮,直照人心。「玄子哥是什麼樣的人,我自己知道,您也不用擔心。」
元阿爺囁嚅道︰「你做事,阿爺沒有不放心的,但人言可畏……」
「如果我在乎人言可畏的話,那早在阿爹阿娘相繼離世,大家罵我和阿年是災星,是刑克爹娘的短命鬼之時,我是不是就得趁了他們的心,帶著阿年去山溝溝自己喂狼吃了?」她臉上沒有流露絲毫憤世嫉俗的尖酸刻薄,反倒有一絲看慣世情的通透。
元阿爺聞言心一酸,眼淚差點兒滾了出來,「阿歲……你別听他們的,全都是他娘的一堆吃撐了滿嘴噴糞的臭蟲!」
元歲嘿嘿一笑,「既然阿爺也知道,那就別把大伯娘的話當回事兒了,玄子哥這般的好相貌好品格,村里哪個姑娘家不稀罕?不過是玄子哥對她們一向冷冰冰的瞧都不瞧上一眼,這才沒人敢上門來賣乖討好,如果哪日玄子哥真答應我入贅,她們只怕忌妒得生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莫瞎說。」元阿爺被她逗笑了,一顆慌亂亂的心也踏實了大半。「咱村子的小姑娘們倒不至于這般惡毒。」
「她們沒有,但大伯娘有啊!」元歲笑得眉眼彎彎,「大伯娘肯定也是忌妒我撿到了個英俊得天上有地下無的玄子哥,所以才亂罵人的。」
元阿爺看著精神充沛雙眸熠熠,彷佛沒有任何壞事惡人能打倒她的大孫女兒,心下又是感動又是慚愧。
「……是阿爺想錯了,阿爺該對我家阿歲多些信心才是。」
「那是,」她語氣歡快,一挺起胸脯,「我可是將來要成為北燕第一女首富的人呢,阿爺只管放心,我會讓您和阿女乃、阿年還有玄子哥過上吃穿不愁,宴席吃一桌丟一桌的好日子噠!」
「去去去,什麼吃一席丟一席,沒的胡亂糟蹋糧食,老天爺要生氣的。」元阿爺笑罵道。
元歲笑呵呵地拎著挽籃 了,還不忘高喊著交代一聲兒——
「阿爺,主屋里的餛飩湯餅您和阿女乃可要多吃些,但仔細別讓阿年再像上回那樣貪吃過頭撐壞了肚子,晚上要鬧疼的。」
「知道了知道了。」元阿爺看著「女大不中留」的蹦蹦跳跳背影,不免又是喜又是愁。
可再轉念一想,大孫女這自小到大從不吃虧的性子和一本帳……老人家原就踏實了大半的心,又越發妥貼了不少。
「唉,年紀大了腦子不好使,就別跟著瞎琢磨事兒了,沒的給阿歲扯後腿。」元阿爺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