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冬時分,寒梅綻放。
京城蘇府,黑瓦紅牆,佔地極廣,位于東隅的嫵玉院,蘇家最為疼寵的嫡姑娘就住在這里。
此時,精雕細琢的屋里,角落炭盆將屋里烘得暖烘烘,半坐臥在床上的趙允兒看著手上拿著的圓鏡,鏡中是一張陌生的臉。
前生她也有一副好容貌,如山中百合,絕塵月兌俗,可惜,蠢笨如豬的她被人牽著鼻子走而不自知,形象不佳,外人都說可惜了那張芙蓉面。
呵,誰知人心丑陋,至死前才知害她命的是她自認最親的人。
將圓鏡放置床邊,她咽下到口的輕嘆。
她一夕慘死,心中怨念極深,不承想一朝醒來,竟成為蘇府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掌上明珠蘇瑀兒。
千嬌百寵的原主絕對是全京城最悠閑的待嫁閨秀,訂親了的姑娘大多都得忙前忙後,繡東繡西,可原主的生活依舊,喝茶寫字,策馬入林,出嫁所需物品家人都準備得妥妥當當。
原主正是因為如此自由快活,沒有當新娘的自覺,貪玩不听勸,跌入冰池受凍,燒了三天三夜,重病一場離世。
如今她附體重生,好在也接手了原主記憶,應付蘇府眾人不算太難,只是她與原主個性南轅北轍,她嬌蠻不了,理直氣壯的大發脾氣也不能,表現在外的個性就見落差,她只能謊稱自己大病一場,有些事記不得,性子因此收斂。
「姑娘不看鏡,奴婢先收起來。」貼身丫鬟玄日將那只小巧的雕花鏤空手鏡從床上拿走,放回梳妝台,回過頭,一張清秀臉龐盡是盈盈笑意,「姑娘放心,姑娘氣色好了許多,跟以前一樣漂亮。」
蘇瑀兒微微一笑,是啊,原主貌美,十四歲之齡,雪膚烏發,五官明艷,如薔薇吸楮,豐胸細腰,又因家人盛寵護佑,所有的爾虞我詐不曾出現面前,沒了那些烏煙瘴氣與彎彎繞繞,她單純如稚兒,所有的愛憎貪欲清清楚楚的寫在那雙澄淨瞳眸中。
她多次攬鏡,為的就是熟悉這張臉,也是日日確定自己已換臉重生,能以蘇瑀兒的身分好好活下去。
驀地,一個慌亂的聲音響起,緊接而來的是一道推門而進的身影,「姑娘,宋世子過來看妳了。」
玄日翻個白眼,瞪了圓臉大眼的玄月,一臉嫌棄,直接伸指戳了玄月的額頭一記,「瞧妳,緊張兮兮的,跨進門差點跌了個狗吃屎,如臨大敵的樣子真丟姑娘的臉!」她們可是姑娘最貼身的丫鬟,在外面都是跟著姑娘橫的,但玄月一見宋世子馬上變膽小鬼。
玄月委屈的揉揉額際,怪她嗎?宋世子相貌好,性子冷肅淡漠,大夏朝民風開放,多少京城閨秀心悅他卻無膽上前招惹,倒是外來不識的閨秀羞答答上前搭話,但他冷冷一眼,無形壓迫便令那閨秀嚇得跌坐地上,摀臉哭泣,卻又不舍的從指縫間偷看美男,可見那張臉讓人多愛又怕。
「怎還愣著?還不去請宋世子進來?」蘇瑀兒一邊提醒恍神的玄月,一邊讓玄日拿來外衣伺候她穿上。
玄月急急的轉身出去。
待蘇瑀兒裝扮齊整,玄日看她乖乖躺回床上,心里稍松口氣,接著利落走到一旁茶桌旁準備茶水,「姑娘這態度就對了,躺著休息,要知道從大少爺到五少爺,個個都對奴婢跟玄月耳提面命,天大地大,姑娘最大,什麼事兒、什麼人都沒姑娘來得重要,別像第一回啊,宋世子這個準姑爺來看姑娘時,姑娘硬要起身招待,奴婢都被幾位少爺罵慘了。」
她沒提再來的第二回跟第三回,彼時主子滿臉尷尬,怎麼看都別扭。
蘇瑀兒暗吐口氣,想起第一回,約一個月前,她重生沒幾日,還在適應新身分,雖然已從原主記憶中得知前世自己不喜的宋世子是如今的未婚夫,但她還是十分懵然與慌張。
待宋彥宇一個大活人到床前探病,她自是嚇到心肝顫顫,想到他禁軍頭子的身分,她哪敢再躺著?再虛弱也要爬起身見禮,奈何這身子高燒軟趴趴,她跌跌撞撞,差點沒跌下床,還是他及時彎身扶住,才讓她沒跌個狗吃屎。
向來無法無天的嬌嬌女在未婚夫面前竟然羞澀到手足無措,可將蘇府上下老小驚呆了,尤其五個哥哥更是吃味無比,這代表什麼?她心悅于他啊!
聞風而來的五位蘇家哥哥在她面前傷心又神情復雜的關切著她,她這才真正意識到原主有多麼幸運,有這麼多疼愛她的哥哥,又無比可惜,原主再也享受不到這溫暖親情。
再有蘇老太傅這個爺爺,還有女乃女乃、爹、娘,以及其他房的族兄一窩蜂的涌進房里關心她。
等所有人離去後,她告訴自己,從今而後她就是蘇瑀兒,她一定要好好過日子,不讓愛護原主的親人難過擔心。
當然,屬于趙允兒的復仇,她亦會徐徐圖之。
「姑娘,宋世子進屋了。」
玄日極輕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她恍然回神,抬頭看去,就見俊美無儔的宋彥宇已經進門,身姿如墨竹挺拔而立。
他冷清的黑眸對上她的眼,才頷首示意,「蘇姑娘,近幾日身子可好?」
「好多了,勞世子掛心,請坐。」她說完,忍不住暗暗吐口氣。
算了算,這是她以蘇瑀兒的身分跟他見的第五次面,因在鏡前練習多回,神情上應該尚可,心里仍緊張萬分。
玄日跟玄月互看一眼,頭同時一低,做為貼身丫鬟十年,二人還是有點不太適應大病一場後的主子。
主子嬌蠻張揚,凡事率性而為,也會對她們開罵,但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們早習慣了。而這月余,主子對她們說話溫柔,有時還稱謝,若不是主子自稱忘了些事,她們都要懷疑這場病是不是讓主子燒壞腦袋了。
宋彥宇撩袍坐下,拿起桌上茶盞喝了一口,靜靜看著蘇瑀兒。
玄月、玄日眼觀鼻、鼻觀心,心知肚明接下來就是靜悄悄的時刻,除非主子開口,不然惜字如金的宋世子極難蹦出字來。
室內一片靜默,氣氛凝滯。
蘇瑀兒低頭,手軟軟的抓著被褥,她頭疼,腸枯思竭的想話題。
她對他也算知根知底,他是靖遠侯府的嫡出大少爺,出類拔萃,文武雙全,然個性深沉內斂,緘默寡言,不近。
她能確定他這幾次主動過來肯定是家人叮嚀,二人已是未婚夫妻,她纏綿病榻,他不能不關切。
宋彥宇的確是被母親催著來的,慶幸他活忙事多,不必三五天就過來一趟。
對于這樁婚事,他沒有太多意見,也沒特別的念想,只是與他交好的友人及禁軍下屬都一致的向他表達他們的「同情」及「不平」。
全京百姓皆知,蘇老太傅一家從上到下是怎麼疼寵與縱容蘇瑀兒。
她出身書香世家,棋琴書畫自有一定水平,除此之外,她自小愛騎馬,蘇老太傅一個斯文人,重金托人尋了上好的小馬駒,請專人教導,讓她練出一身好騎術。
在京城大道上策馬疾馳的紅影,十有九次絕對是蘇瑀兒無誤,也虧得她騎術佳,沒鬧出傷人之事,而這也是蘇老太傅敢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縱容孫女的原因。
宋彥宇撫著杯蓋,目光對上蘇瑀兒,拔步床上,她一身素衣,烏發簡單的編成辮子放在胸前,氣色的確比第一回來時蒼日如紙的面容、孱弱無比的樣子好得太多。
不得不說,幾次接觸下來,他感覺外界對她的負評似乎有誤,這姑娘不驕縱,還有些安靜,承襲蘇家人的好面貌,肌膚極好,像剝了殼的蛋,柔女敕光滑,毫無瑕疵。
蘇瑀兒對上他深邃漠然的目光,心髒陡地一縮,大氣都不敢喘,她可以感覺到手心出汗。雖然因外面天寒地凍,屋里燒了銀絲炭,但也絕沒有熱到會冒汗的程度。
她被這樣幽深的黑眸看著,心跳開始加速,益發不安,錦被下的手握了握拳,給自己添點勇氣,正要開口——
「再過二月余便是妳我吉日,若蘇姑娘需要更多時間休養,我可以作主將迎娶之日往後延。」
兩府早已交換庚帖,選定宜嫁娶的黃道吉日,算算時間就在開春後。
她一愣,看著他無波動的黑眸,一個「好」字差點就要月兌口而出,但還是忍住了,她知道這就是宋彥宇的行事作風。
曾經的她覺得他為人冰冷無情,又在靖遠侯府二房的攛掇下,覺得他瞧不起投親依附二房的她及弟弟。她有骨氣,刻意遠離大房,直到最後被二房賣了,才後知後覺誰善誰惡。
她迫不及待想看看弟弟是否安好,如此勢必要回到靖遠侯府,再拖時日,她不願。
深吸一口氣,蘇瑀兒神情認真的看著宋彥宇,她知道自己能否在侯府站穩腳步,此人尤關重要,她必須得到他的疼寵,最好能讓他在她與二房杠上時,義無反顧的站在她身邊力挺。
「多謝世子體貼,但阿瑀身子已大好,婚期自當照舊。」她輕聲開口。
他點點頭,覺得要談的也差不多,就要起身離去。
她輕聲問︰「雖然冒昧,但日後可否以凜之喊世子?」凜之是宋彥宇的字。
兩人已是未婚夫妻,自是可以,宋彥宇點頭。
她對他嫣然一笑,「那好,凜之也可以叫我瑀丫頭或瑀兒,跟著女乃女乃喊我阿瑀亦行。」
他頓了一下,「阿瑀。」
蘇瑀兒臉上笑容深了點,「家人疼寵,阿瑀成日躺著,啥也不能做,凜之可擅棋?對弈一盤如何?」
他一怔,隨即開口,「成。」
玄日跟玄月困惑的眨眨眼,連半炷香都安靜不了的主子要對弈?
宋世子是文武全才,一手棋藝在京城無人能敵,主子這是為了投其所好,要改變自己?這會不會太委屈?
還有剛剛跟世子說話的小心翼翼,她們也不太習慣,主子想干啥就干啥,想叫啥就叫啥,何時還需要詢問別人了?
兩人心里嘀咕很多,但還是乖乖備棋桌、棋粒。
宋彥宇考慮到蘇瑀兒身子未愈,指示兩個丫鬟將棋桌挪到床榻前,又要她們在她背後塞枕頭,這才掀袍坐下。
只是,如此下棋,人高馬大的他就得屈于床緣一角,認真說來絕不舒服,必得坐得直挺,玄月、玄日看了都覺得累,更甭提心里還有點畏懼他的蘇瑀兒。
她看著他,久遠的記憶突然浮現腦海。
那一年,他們姊弟初初投奔嫁入靖遠侯府二房的表姨母陳子萱,而侯府中,大房與二房之間的利益磨擦尚未浮上台面,他們姊弟與二房的宋彥博、宋佳婷及宋彥宇的親妹妹、當時體質較差的宋意琳,因年紀小,相處都算融治。
唯有十歲的宋彥宇,當時的他已是個小大人,個性嚴謹,不善言辭,不若表姨母所出的宋彥博說話風趣、性子活絡,她幾乎都是追著宋彥博跑。
但一日,她在中庭追逐時跌倒,除了弟弟留在她身邊,沒有任何人停下關切。
她的腳扭傷太疼,淚汪汪的起不了身,弟弟才五歲,也拉不起她,在她孤立無援時,是宋彥宇出現,來到她身邊,蹲察看她踵起的腳踝,皺著眉頭,然後轉身背對她,說了一句「上來」。
她的腳著實太疼,想也沒想就攀爬上他的背。
十歲男孩的肩膀並不單薄,她知道他天天習武,想來因此身形比同齡孩子厚實。
宋彥宇背著她到他屋里,親自為她上藥,又喚了嬤嬤背她回房,還將一瓶價值不菲的白玉瓷瓶藥膏給她。
再來的日子,她曾試著跟他道謝,但他總是冷峻著臉,她看著害怕,時日一久,她也忘了,不承想此時又想起。
「其實我可以移身到蝴蝶廳的。」蘇瑀兒輕聲建議。
「無妨,阿瑀,請。」宋彥宇面無表情的示意她先行。
她點點頭,擠出笑容,「謝謝凜之體貼。」
兩人靜心下棋,宋彥宇的棋藝不凡早聞名于京,但出乎他意外,蘇瑀兒竟然也有一手好棋藝。
蘇瑀兒下得認真,前生在表姨母以捧殺方式教養下長大的她,要說有哪樣才藝能出得了手,就是一手棋藝。
這是她與爹娘相處時做最多的事,她總是靠在爹或娘懷里,看他們對弈,那是她上一世最幸福的時光,爾後投奔表姨母時,她除了帶來讓表姨母眼紅的龐大家產外,更有幾本千金難買的棋譜孤本,而在成長歲月中,她唯一沒落下的也是棋藝。
「凜之不可讓棋。」她極其慎重的看他一眼,又擰眉低頭看著黑白交錯的棋盤思索。
宋彥宇望著她微垂的頭,「未曾讓棋。」雖然一開始他的確是打算放水,但走幾步後便知對方是強敵。
這盤棋下得你來我往,最後平分秋色,以和局收場。
因到後半段,兩人愈下愈慢,思索時間都拉長,竟足足下了一個時辰。
宋彥宇不得不承認這是近年來他所下過最為耗費心神的一盤好棋,思及打擾她太久,加上下棋費思耗腦不利休養,他讓她好好歇息便要離去。
「凜之,下回過來,我們再下一盤,好嗎?」蘇瑀兒忍不住開口。
她年少時,父母曾這麼說過棋逢對手乃人生一大樂事,當時的她不懂,如今倒能明白。
宋彥宇應了,知她是真的喜歡。
「太好了。」她開心一笑。
他微微一怔,隨即嘴角微勾,一向寡言冷肅的眉眼舒展幾分,整個人柔和不少。
此神態在前世甚至重生後,蘇瑀兒還是第一回瞧見,一顆心驀地怦怦狂跳起來,這陌生的悸動來得微妙,她尚未想明白,宋彥宇神情已恢復淡然。
他轉身告辭,蘇瑀兒讓玄日送他出去,就見玄月仍目不轉楮的盯著棋盤嘀嘀咕咕。
「怎麼了?」她問。
玄月一抬頭,俏臉上是困惑,指著幾乎將棋盤全填滿的黑白棋粒,嘖嘖兩聲,邊收棋粒邊問︰「奴婢怎麼從不知姑娘棋下得這麼好?」她可不笨,這棋下到後來,連棋藝甚佳的宋世子都得捻棋思索,可見其難度。
「我也不知道原來我這麼厲害。」蘇瑀兒這話帶著自我調侃又帶點苦澀。
前世在宋家二房,她多是跟自己下棋,與她交好的表姊宋佳婷總是跟她下幾子就毀棋,說是沒意思。
若有其他閨秀到侯府,提到下棋娛樂,宋佳婷一定轉移到其他才藝,如今回想,她在侯府的日子從未有人真正跟她下過一盤棋,可惜的是她付出生命代價才明白,宋佳婷深知自己擅棋,卻不願外界得知,就是要坐實她空有容貌卻無才的草包之名。
蘇瑀兒忍住到口的輕嘆,玄月上前伺候她躺平,再與回來的玄日互看一眼,兩人放輕步伐出了內室,移身蝴蝶廳,輕聲交談。
玄月一邊做女紅一邊好奇問︰「太老爺教的嗎?姑娘這麼會下棋。」
玄日眨眨眼,「應該吧,幾個少爺棋藝也不錯,但奴婢沒听過姑娘比幾位少爺的棋藝都好。」
兩個貼身丫鬟還有一肚子疑問,不過想到宋世子體貼的讓主子在床上下棋的舉止,對主子未來的婚姻生活便少了些許憂心。
在接下來冬雨綿綿、偶而晴偶而雪的日子中,宋彥宇前前後後又來蘇府探病幾回,與未婚妻對弈一盤。
偶而蘇瑀兒棋癮未解想再下一盤,他總是冷冰冰拒絕,如此不解風情,讓玄月跟玄日頗有微詞,但蘇瑀兒卻明白,這是他關心她的一種方式,一盤勢均力敵的對弈,以她目前的體力已是極限,但也因為對弈,她與他相處時漸漸放松,不再心悸緊張。
蘇府中什麼都有,補身藥材更是不缺,可他依舊送來不少珍貴藥材。
蘇瑀兒這場病從冬日開始持續至今,讓蘇府上下過了一個心驚膽顫的年節,如今開春,她休養得宜,再過月余便是大婚之日。
宋彥宇透過幾次相處,意外發現她性子好,與外界傳聞不符,她亦不嫌棄他一貫的冰冷寡言,甚至因切磋棋藝,論及「助敵攻己、聲東擊西」等攻略,還能聊到一處。
其實尚未接觸前,他對婚事並無太多念想,身為嫡長,自有傳宗接代之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邊友人皆是如此討媳婦生兒育女。
只是午夜夢回,想到家中尚未解決的大事,他覺得有些話得挑明,或許她值得更好的選擇。
于是,這一日,春陽暖暖,晚開的幾株梅花仍散發著梅香,兩人沒有對弈,他直言有要事相商。
出乎蘇瑀兒意料之外,他要談的竟是半年前,鎮守邊關的宋老將軍及靖遠侯宋承耀爆出兵器被劫及軍糧被移花接木的大事。
這事她也知情,甚至內情比他知之更詳,而且時間點還是在此軍事案尚未發生之前,但當時的她孤立無援,身在煉獄,自顧不暇。
這兩件事爆發時,京城傳得沸沸揚揚,宋彥宇相信她多少知悉,但他還是娓娓道來。
大夏朝每隔一年就會送一批兵器到邊關汰舊換新,但就在去年,從京城運送過去的兵器在離軍營不到五十里處遭劫,護送官一行努力抵抗,卻慘死異鄉,那批數量龐大的兵器不翼而飛,消失得無影無蹤。
同時消失的還有宋老將軍派去迎接的領頭副將,那些慘死的尸體里並沒有他。
禍不單行,昭順帝因體貼戰士辛苦,年年送到邊關的都是新糧,年末存余至來年就變為舊糧,這本是慣例,卻不想有人將倉庫新糧盜賣六成,再買進陳糧,確保賬面數字與糧倉的存糧對得上。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有小兵跨州狀告靖遠侯盜賣新糧,中飽私囊,害軍營官兵們吃的都是陳糧。
那州官與宋家原就是相看兩相厭的死對頭,這一查就查出問題,自然得嚴辦,然而要說宋家父子貪瀆軍糧,他們所率領的邊關將士第一個跳起來抗議,宋老將軍父子是啥個性他們最清楚,絕不會做這種事。
但誰貪的總得徹查,新糧去了哪里更要查,查來查去,只查到管糧倉的副將暗中倒賣存糧,至于新糧去哪、獲得的銀兩又去哪,因那副將在嚴刑拷打下熬不過死了,因此一無所獲,沒有查到幕後人。
此事爆發後,原本對兵器被劫而火冒三丈的今上更是怒火沸騰,將宋彥宇叫到跟前,拍桌怒言對宋老將軍父子的表現有多失望,武器與糧食都是戰事根本,缺一不可,卻在宋老將軍父子的眼皮底下發生這麼大的漏子,光識人不清這點,將宋家滿門抄斬都不為過!
慶幸的是昭順帝盛怒下仍留最後一絲理智,想到將京城安危守得極好的宋彥宇,再想到宋家先祖為太祖皇帝所打下的赫赫功績,這才咬了咬牙,先撤了宋老將軍父子執虎符的兵馬大權,由另一名副將軍暫代,他們父子負責將軍糧兵器速速尋回。
只是,昭順帝這般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處置,不說功過相抵,但最後懲罰肯定小些,引得多名御史及一干文臣武將紛紛上折彈劾,御案上的奏折估計都堆成了一座小山。
靖遠侯府為大夏朝征戰多年,死守邊關,老百姓得以安居樂業,自也有一批文武官及御史力挺,朝堂上呈現勢均力敵之勢,昭順帝樂得掏掏耳朵,讓兩方對陣撕咬。
但天下總有長舌八卦之輩,昭順帝根本未曾提及要免去宋彥宇的襲爵資格,宮外卻傳出一旦宋家大房追不回那批武器、處理不好軍糧,將由二房嫡出承繼爵位的謠言。
宋彥宇仔細的將這些事娓娓道來,他與蘇瑀兒雖是未婚夫妻,但他知悉婚事是蘇老太傅堅持不退,所以他直言,「襲爵確實有可能被族弟取代,若阿瑀介意,凜之可向太傅解除婚事,且不會讓此事損及阿瑀的聲名。」
玄月跟玄日飛快交換目光,齊齊看向主子。侯府爆出軍事大禍時,雙方婚事剛談妥,男方未下聘,她們打心底希望婚事就此取消,何況就當時氛圍,蘇府抽身不聯姻,世人都能理解,但老太爺卻異常堅持。
蘇瑀兒直視宋彥宇,喉間酸澀,前世的她有眼無珠,若是沒有疏遠他,下場也不至于那般悲慘。
「老將軍跟侯爺都是皇上倚重的老將,常年駐守邊關征戰,其中辛苦,皇上心里自有一把尺,凜之更深得帝心,阿瑀相信你們都不會讓皇上失望。」
對她的信任,宋彥宇略有驚訝,但隨即坦白,「此事不易善後,凜之不想隱瞞,如今調查三月有余,並未有太多斬獲,爺爺及爹那里也未有好消息傳來。」他直視她,「若始終無獲,皇上即使有心也是無法輕懲而過。」
知他怕她受牽連,蘇瑀兒感激他的體貼,有些話她想跟他說清楚,便要兩個丫鬟出去。
只是二人尚未成親,再加幾個少爺日日對玄月、玄日耳提面命,婚前不得讓小兩口獨處,因此兩個丫鬟表情顯得為難。
「我有些話想單獨跟宋世子說。」蘇瑀兒口氣微冷。
這是重生以來她初次以強勢口吻對丫鬟說話,殊不知這模樣才是玄日與玄月所熟悉的模樣,她們心里嘀咕,猜測主子火大了,不敢多思,行禮退出。
當房門闔上,蘇瑀兒直視眼前神情冷峻的宋彥宇,「這樁婚事,阿瑀初始確是不喜,但大病一場,歷經生死,多日反思,過去太過驕矜,爺爺疼我如珠似寶,又怎會害我?」說到這,她朝他嫣然一笑,「凜之體貼,我懂,但我對爺爺有信心。我並不畏懼嫁你,之後你我夫妻一體,同甘共苦,我相信你能護我周全,若不能,我亦不懼,定與你攜手共進。」
宋彥宇平靜無波的黑眸中閃過一道光,詫異她想得如此通透,他神情更為嚴謹,「謝阿瑀掏心之語,凜之在此承諾,有生之年,絕對竭盡所能,不讓妳吃苦受累。」說著起身,向她深深一揖。
她亦起身斂裙回禮,笑說︰「彼此彼此。」
二人目光對視,宋彥宇的黑眸閃了閃,「阿瑀好好休息,我先回了。」
宋彥宇離開後,玄月跟玄日連忙進屋。
玄月忿忿不平,「宋世子什麼意思?來個幾次,先是要姑娘延後大婚之日,現在更要姑娘想清楚要不要嫁,婚事都進行到這了,他是嫌棄姑娘嗎?」她剛剛在外面思來想去,就覺得宋世子是這意思。
「當然不是,宋世子是怕日後他們大房落難或襲爵的成了二房,要姑娘得閉嘴不能怨,他丑話說在前頭了!」玄日也同樣忿忿。
蘇瑀兒瞋了兩個丫鬟一眼,沒有多說,但她知道宋彥宇目前進展停滯,未來禍福難料,他不想牽連到她,畢竟以她如今的身分,要再尋一門好親事不難。
他是真心為她著想,這樣的貼心人,她愈有勇氣賭上自己的真心。
何況宋家二房為了奪爵,設陷擺了一盤棋,前世的她無辜成了棄子,死仇當報。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宋家大房如今困境也有幾分緣于她,這債她是該還的。
宋彥宇策馬回到靖遠侯府,往所居的院落而去。
院里的嬤嬤向他行禮,「大夫人讓老夫人喊了去,好一會兒了還沒回呢。」
他蹙眉,轉身往老夫人王氏住的竹壽堂去。
一進入溫暖堂屋,他解下大氅交給隨侍身後的平安,再越過三片刺繡精美的古樸屏風,就見到祖母與二房嬸娘親昵談笑,而他的母親小心的端坐一角,臉上帶著含蓄拘謹的笑。
他上前一揖,「祖母、母親、二嬸。」
王氏臉上有著歲月痕跡,但額頭飽滿,眉眼仍見精致,看得出來年輕時也是美人。
她帶著淡漠口吻問︰「回來了,蘇姑娘身子可好?」
「已是大好。」他口氣亦淡淡的。
「那就好。你有事跟你母親說吧,那便一起回。」王氏朝一旁的大媳婦江姵芸擺擺手。
宋彥宇有禮一揖,江姵芸亦跟著起身向婆母行禮,再跟妯娌頷首,才跟著兒子出去。
王氏態度疏離,宋彥宇從小到大早已習慣,對她的心思亦清楚。
宋家共二房,大房是宋老將軍原配所出,二房是王氏所出。王氏出身世家,若非宋老將軍因戰功成了皇城新貴,也入不了她的眼。
然而眾所周知,宋家最出息的就是大房,仰仗的是大房,榮耀也只屬于大房,畢竟這一切榮光皆來自常年駐守在邊關征戰的宋老將軍及宋承耀,亦是宋承耀身先士卒,多次率隊以命博來赫赫軍功,收獲宮中多次賞賜方撐起這個家。
王氏共有一子三女,已各自嫁娶,二老爺宋書任一直在京城當小官,高不成低不就,她對此只覺得憋屈,再看大房,自然是哪兒哪兒都不順眼。
宋彥宇看著靜靜走在身側的母親,後宅之事,他一個男子總不好插手,母親委屈不少。
而竹壽堂內,陳子萱見江姵芸戰戰兢兢的跟著兒子離開後,一臉幸災樂禍,「瞧嫂嫂那上不了台面的樣子,等新媳進來,她能治得住?」
「治不住是正常的,宋承耀東挑西揀,就娶了她這一個商家出身的,能跟蘇府上的金枝玉葉比?」王氏口氣不屑,她對宋承耀這一房本就不喜,更甭提宋老將軍的原配還是個大字不識的低賤農婦,從農婦肚里出來的一塊肉憑什麼襲爵?
宋老將軍感念江老太爺在朝廷局勢不穩、打仗遇困局時及時出錢出力的恩情,作主讓大兒子娶了江姵芸為妻,王氏對此才懶得管,反正宋承耀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到了親兒子娶媳婦,她費心將京城閨秀挑了又挑,才挑了身為高門嫡次女的陳子萱。
陳子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宋書任風流倜儻,好在她有手段,後宅安寧,生的一對子女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還算優秀。
如今唯一令王氏煩惱的就是宋書任仍在翰林院當編修,職位停滯多年,為此,她是日日操碎了心。
宋承耀的成就壓著親兒子,宋彥宇同樣輾壓她的親孫子,這讓她更為憋屈憤怒,心里的火不敢對宋彥宇發作,一個江氏,她還不能拿捏?刁難排擠,見江姵芸難受,她心中那股積累的怨懟便能消解一二。
蘇家這門親就是要讓大兒媳婦在孫媳婦面前抬不起頭,她可等著看好戲。
陳子萱對江姵芸更有怨,她喜歡的是宋承耀,但礙于女子矜持,不好示愛,沒想到一轉眼他就娶了江姵芸。
說不傷心是騙人的,更沒想到的是造化弄人,家人又跟侯府議親,她成了侯府二媳婦。
這門婚事她嫁得心不甘情不願,慶幸的是宋承耀長年在外,同老太爺鎮守邊關,偶而才返京幾個月。
即使聚少離多,宋承耀與江姵芸依然感情極佳,雖只得一子一女,依舊未納妾室。
反之,陳子萱也只生一男一女,宋書任卻是個花心大蘿卜,小妾通房一堆,所幸在她的雷霆手段下,後宅沒蹦出個庶子庶女,即使如此,她仍是心氣不順。
一想到再過月余蘇瑀兒就要進門,屆時江姵芸在自己媳婦兒面前連頭也抬不起,陳子萱想著想著就笑了。
王氏表情仍不好,她喝口蔘茶,又問︰「蘇瑀兒脾氣真不好?」這幾年她體力不好,偶而才參加貴人圈宴席,即使出席也只跟幾個相熟的老姊妹閑聊,對年輕一輩還真的不熟。
「母親放心,蘇姑娘的荒唐事可多了,氣不順就拿杯子直接砸人,一點委屈都不肯受的。」陳子萱如數家珍的提了蘇瑀兒的惡形惡狀及幾件鬧出的事兒,像是與長興侯府二小姐爭著買一個首飾起沖突,一言不合就甩人耳光,又將整間首飾店砸了,最後都是蘇府派人去收拾爛攤子。
王氏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蔘茶,听得津津有味,蘇瑀兒行徑愈是囂張跋扈,她對這門親事愈是滿意。
陳子萱看在眼里,心中冷笑,憑什麼江姵芸過得比她舒心?說她由妒生恨也好,她就是見不得江姵芸好,仗著王氏對她有幾分喜愛,給江姵芸上眼藥,使勁打壓,就連蘇家的這門親,她也樂得推波助瀾。
王氏看不起大房,見蘇家家世太好,她不願結親助長對方氣焰。
而陳子萱時常在貴人圈走動,知道蘇瑀兒的暴脾氣聞名于京,娶進來,大房肯定雞飛狗跳,便將這消息告知王氏。
王氏可開心了,不到一日就對江姵芸提了,要她安排人去說親。
江姵芸只知蘇家家世極好,加上她在王氏眼前向來沒有話語權,只能順著婆母帶著官媒前去提親。
這婚事原本也懸,畢竟多少世家名門上蘇家談親事都沒成,江姵芸卻成了。
其實成不成,陳子萱都開心,成了,大房烏煙瘴氣;不成,她心情不好時就可拿來刺刺江姵芸,都是雙贏。
雪花落下之前,江姵芸與宋彥宇並肩回到澤蘭院。
一入內,江姵芸就將閑雜人等都喊出去,坐下來喝口水,緊繃的心弦總算松了松,但看著在身邊坐下的兒子,她柳眉又皺。
她是商賈出身,嫁進來是高攀,婆母對她不喜,對出身世家的陳子萱則是疼愛有加,她溫順乖覺,從不敢爭寵,雖然掌著中饋,但那是表面上給外人看的,真正管著中饋的還是婆母及妯娌。
陳子萱是京城人,在貴人圈如魚得水,她這商戶女出入高門便顯得格格不入,幾回後她便鮮少出席各種宴席,僅在院里置個小佛堂,日日禮佛祈求遠在邊關的夫君及公爹平安,對外,婆母跟妯娌都稱她喜靜,不好交際。
也是如此,這門親事說成後,江姵芸才听聞蘇瑀兒名聲並不好。
她同夫君的婚姻,從最初的靦腆相處到日久生情,相知相惜,這讓她更明白,一個好的妻子對一個男子有多重要,她希望兒子同她一樣能擁有幸福婚姻。
「蘇姑娘真的很好?」她放下杯盞,心里忐忑,兒子冷冰冰,一天蹦出口的字也沒幾個,再沒個知冷知熱的佳人陪其一生,該如何是好?
蘇瑀兒臥病在床,她三催四請要兒子前去探病,也是想從兒子的神情看出他對準妻子的喜惡,若真的不妥,她定要寫信央求夫君想法子解除婚事。
「阿瑀很好,外面傳言不可信,母親該對兒子的眼光有信心。」宋彥宇有些無奈,每前去靖遠侯府一次,母親總要相詢,糾結是否誤了他的婚事。
「母親是想相信,可是余嬤嬤到外面打听的消息總讓我不安,蘇家上下對蘇姑娘是不問緣由的寵愛,不管什麼錯,都是別人的錯,就算她惹事生非,捅破了天,一家子也全站在她身邊力挺,一句苛責都沒有。」她愈說愈對這樁婚事發怵,「可以說,就算她要天上的月亮,蘇家人也會想盡辦法弄來一個假月亮,或是帶她到他們認為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听到這些時,她的心都涼了半截,她就奇怪,老夫人怎麼會主動提及這樁婚事,她還以為老夫人總算在乎起凜之。
她按按發疼的額際,「你嬸娘還說,外面都在傳,娶了太傅孫女就像捧了尊大佛進門,要我小心些。」
宋彥宇凝眉想了想,「二嬸親口跟母親說的?」
江姵芸憂心忡忡點頭。
他按按眉心,「那些話可能是祖母要二嬸轉述,就是要母親擔心害怕,惶惶度日。」老夫人對他們大房不善,對母親更是雞蛋里挑骨頭,氣不順便頻找母親麻煩,畢竟父親是祖母生的,老夫人對大房及二房的厚此薄彼乃人之常情。
至于二嬸為何與老夫人沆瀣一氣,他猜大概是後宅鶯鶯燕燕所致,酸葡萄心態。
江姵芸不笨,只是這些年被婆母與妯娌壓抑久,行事變得小心,她輕嘆一聲,「所以,你真心不排斥與蘇姑娘成親?即使她個性真的不好?」
「母親性情溫和,是父親的賢內助,但兒子性冷,認真說,那些溫和嬌弱的閨秀,只與兒子對視就嚇白臉失聲,如何與兒子結為夫妻,朝夕相處?」
與蘇府的這門親,他從未排斥,談成後,他也曾想過,依蘇瑀兒的性情,極可能對他嫌棄有加,但一切的猜測都是多余,她聰慧沉靜,極好相處。
「母親放心,日後她進門,您與她相處一次便能明白。」
「好。」江姵芸安心點頭,兒子的性子說一不二,既要她放心,媳婦兒定是好的。
只是想到兒子雷打不動的冷峻性子,接下來的每一日,江姵芸總會跪在佛堂前,望著莊嚴慈祥的菩薩虔誠祈禱兒子與媳婦的日子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