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打從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南月悅並沒有接受哥哥與教授的建議,繼續留在美國深造,而是拿到學位當日,便火急火燎趕回居所,打包行李訂了最近的機票飛回台灣。
返台的第二天,南月悅不給自己喘息時間,穿上一絲不苟的黑色套裝出現在德森制藥台灣分公司執行長辦公室內,讓沈濯兌現他當初的承諾。
「妳今天不在家休息,來公司做什麼?」南月悅記得,沈濯當時坐在黑色牛皮旋轉椅上,隔著一張堆滿文件夾與文件的辦公桌與她用日文對話。
沈濯在私底下與南月悅說話時,習慣使用日文夾雜英文,畢竟南月悅十二歲前住在日本,就算之後移居美國也習慣在家里用日文交談,為了讓她有放松的感覺,沈濯總會貼心用她慣用的語言。
「我來讓姊夫,嗯……讓執行長當一位說到做到的誠實好人。」南月悅知道在公司里,她得要改口稱他一聲「執行長」,她必須好好養成習慣才行。
沈濯揚眉,不懂她的意思。
「執行長曾在去年美國時間十月二十三日晚上十一點五十八分撥電話給我,在電話里你承諾我,我畢業後可以到德森工作,到時執行長會安排適合的職位給我,所以,我今天就來了!」南月悅可是記得十分清楚。
當時,她從手機里听見沈濯低沉沙啞的聲音,隔著十二小時的時差,越過太平洋與她對話。
沈濯的嗓音徐徐緩緩,充滿磁性地輕輕響在南月悅耳畔,她得費盡全力壓制腦海里浮現他正用寬薄的雙唇,一開一合間透過手機在她耳邊說著生日祝福與期待將來能與她共事的悸動。
南月悅陽光燦燦的外表下,內心有座寸草不生的荒涼沙漠,而他的嗓調就如北海道十二月的大雪,雖冷得徹骨,對她而言卻是救命的溫度。
那是南月悅將滿二十二歲生日前夕,沈濯用他一貫的慵懶嗓調,對她說了一句︰「生日快樂,小姨子。」
南月悅嘴角噙著幸福又歡快的笑容,她也很努力告訴自己,沈濯對她的上心程度早已足夠,若要求過多就是貪婪,但在她內心最深處、意志鞭長莫及的處所,卻有一道小小的聲音正幽幽嘆息。
如果,只講了前四個字,沒有後面的稱謂,該有多好!
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南月悅只敢留存心底,連一絲一毫的眼神閃動都不敢給任何人知曉。
「就算如此,也不需今天就來上班。」沈濯一雙利眸瞅著她,薄唇勾起一抹弧度,「妳有雙腳會行動,但我想給妳的工作又不會跑。」
「我就怕我的工作泡湯,急著想認領。」南月悅撇撇嘴不置可否。
「放心,我打算給妳的工作,沒人想做。」沈濯說的是實話,「就算招到人才,也是撐不到試用期結束。」
「咦?真的假的?」南月悅一直以為沈濯會替她安排一份既簡單又容易上手的工作,而且還會貼心地在她上班前,幫她打點好上司下屬關系,難道是她多心了?
「屢試不爽。」沈濯笑得有些無奈。
「是什麼工作?該不會是養動物之類的吧!」南月悅心慌了。
德森制藥在台灣分公司與美國總公司一般,附有園區佔地寬廣、設備頂尖的研究所,而研究所里拿來試藥的小白鼠、果蠅或者蟲子之類的,通常需要人工飼養,這類的工作對喜歡飼養小動物的人來說當然適合,但對南月悅而言就是災難了。
「妳連盆栽都養不活,還想替研究所養動物?」當他第一天認識她嗎?沈濯不禁啞然失笑。
與南月悅相識在她十二歲那年,從那日起到現在,他從未見過哪株植物能在她手下苟活超過一個月的!
「所以我很有自知之明。」南月悅揚揚眉頭,似乎對只養得活自己,養不活她以外任何動植物的特殊體質感到得意。
「這什麼沾沾自喜的表情?」沈濯被她逗得輕笑。
「執行長,請問你打算賜給我什麼工作?」南月悅不是來當沈濯的小丑,她是來工作的。
「用『賜』這個字似乎太超過,用『我拜托妳』可能比較貼切。」沈濯先糾正了南月悅的遣詞用字,接著再說,「我要妳當我的貼身秘書。」
「貼身秘書?」原來不是來當弄臣,而是保母。
「秘書長替我一連找了七、八位貼身秘書,沒有一位撐得過試用期,但我想,妳一定能行。」不是沈濯對南月悅有過高期望,而是她有一個旁人沒有的特質,那就是「對他尊重卻不畏怯」。
「執行長的個性,在業界是出了名的陰沉古怪,能受得了你的人放眼全台灣,恐怕只有我一人吧!」南月悅不是自夸,更不是暗諷沈濯。
沈濯從小就端著孤傲性格,神色冷峻且嚴肅,性情堅持又獨立,縱使憑借超高智商屢屢跳級,周遭是年紀長他許多歲的同學,他也絲毫不因年齡小,在與同窗相處時有任何隔閡。
因為,他從來不跟人打交道,何來隔閡之說?
倒是一顆心撲在研究與學習上的沈濯,分組報告時從來不乏想與他組隊的同學。
沈濯明白,其一,他家境優渥,父親還是享譽國際的德森制藥董事長,與他交好對未來的就業只有幫助沒有害處,其二,他做事負責又細心,完全不用擔心把工作交給他,會出任何紕漏,最後,學識淵博、博覽群書,通常只要看過一遍的書籍內容立刻印在腦袋里,說是行走的圖書館也不為過,有這樣的組員在,哪怕找不到左證數據?
所以沈濯完全沒有因跳級生身分,為人際關系苦惱過,因為他不需要努力,就有一堆人排隊想與他相識。
但出了社會後,又與學校封閉環境不一樣。
當初在研究所擔任研究員的沈濯,因為周遭環繞醫學相關背景的同事,大伙對他的頂尖醫學水平感到崇拜與景仰,通常都是帶著學習與增廣學術知識的角度與他相處,所以在研究所里,沈濯雖話不多為人又嚴苛,但大家依舊能忍受他的涼薄性格。
但自從來到台灣接手分公司執行長一職後,他的地位與工作環境和當初在研究所里大相徑庭,懶得用心在人際關系與應對進退,無疑讓秘書團多了一大堆收爛攤子工作。
替執行長向其他廠商道歉,這倒還好,畢竟德森制藥是跨國大公司,加上手中握有不少專利藥物,公司在多國設立的研究所還正研發多項藥品,與德森制藥太子爺交惡是傻子才有的行為,所以對沈濯的孤傲性格只會稱「天才就是有個性」,而非「自以為了不起」。
但貼身秘書就不一樣了,所要應對的是幾乎二十四小時與沈濯接觸,無論上班時間提醒與安排他所有行程,下班後連手機都不能關,以防沈濯在家里突然想起待辦事務。
工作量繁重但薪水誘人,而且沈濯向來在工作以外的時間,鮮少聯系貼身秘書,明明是一份可以貼近德森制藥未來擁有者的絕佳職缺,但這些年來應征者眾,撐下來的人卻連一個也沒有。
原因很簡單。
沈濯這個人喜怒不形于色,總擺著一張千年不化的冰山臉,對自己要求有多高,對身邊的人要求就有多嚴苛。
第一次做錯事,他可以當適應期,第二次做錯事,他可以當磨合期,第三次做錯事,他直接一聲不吭攬過貼身秘書的工作,親身示範給秘書看。
沈濯有自己的一套SOP,但他不會告訴你,要你自己發覺,而且出錯的機會只有兩次。
這幾年來,沈濯的貼身秘書一職時常呈現空缺狀態,要嘛,補到人手,不出三個月就離開,每次的空白期他都直接讓秘書長身兼貼身秘書,可熬壞了近六十歲的秘書長。
在去年,沈濯嚇跑最後一名貼身秘書後,他總算受不了身邊秘書來來去去,揚言暫時不聘貼身秘書,這可把秘書長嚇壞了,差點暈倒在辦公椅上。
「我知道,只有妳受得了我,所以這份工作一直為妳保留。」沈濯雙手抱胸背靠在椅子上,這話听起來霸道,卻是妥妥的大實話。他頓了頓話尾,信心十足望向南月悅,「怎麼,接嗎?」
「當然沒問題。」南月悅連一瞬的遲疑都沒有。
「不需要跟妳哥討論?」雖然職缺是沈濯開的,他也有萬分把握今天一定招得到貼身秘書,但他還是忍不住想問。
「『南月物流』不需要我。」南月家更不需要我。後話,南月悅並沒有說出口,只在心底嘲諷。
沈濯審視她垂下眸子的白皙臉頰,她嘴里說得雲淡風輕,臉色可不是這麼說的,但他並沒有開口要她多練練表情管理。
「剛好。」沈濯站起身,高挺身形來到南月悅面前,朝她探出手,平緩語調中卻帶著一絲熱切,「我很需要妳。」
南月悅抬頭仰望他,圓潤的眼眸里有驚訝與感激一閃而過。
我很需要妳。
沈濯素來寡冷的嗓調,在這五個字里添加了一抹熱情,一絲期待,與一份請求,明明只是再簡單不過的字句,卻在南月悅心底,彷佛大軍壓境時大地轟然作響,又仿如暴風在汪洋大海中掀起滔天巨浪。
從小到大,南月悅總覺得沒有任何一個人需要她,而她也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不被人需要的落寞。
但當在南月悅眼里,那位天地間最寂寞卻又最剛強的沈濯,開口說了一句「我需要妳」,對她而言,是多麼珍貴又感激的語句,為了這句話,她上刀山下火海,萬死不辭。
南月悅一直沒忘,那日,她握住沈濯骨節分明的修長右手時,厚厚筆繭的粗糙掌心緊緊貼合她細女敕的掌面,帶點力道反握她的五指,那份觸感,那股溫熱,珍藏在她心底,一刻都舍不得忘懷。
從二十三歲與沈濯一起工作到現在的二十七歲,四年間,南月悅陪著沈濯踏遍分布在全球的德森制藥研究所,也隨著沈濯參加一場又一場醫學與商業會議,她與他之間,除了姻親關系,又多了一份類似戰友的情感,這對南月悅來說,足矣。
在與沈濯共事的四年間,南月悅私下還陪同他參加各方上流人士,以各種名目舉辦的宴會,而今夜,沈濯的大伯母透過越洋電話,強迫南月悅必須強押沈濯出席金鑫報關行董事長夫人的慶生宴。
是後是在南月悅好說歹說下,沈濯才點頭答應乖乖赴約。